到了此时,吴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纪夫人挤占的并不是销售量最多的普通丝绸市场,而是高端布料市场,百两甚至千两一匹的那种。而这些,才是最赚钱的,也是吴家用以跟各大富豪官绅打交道的途径。吴家试图挽救,但荨麻布如云锦一般独一无二,并非云锦能替代,而且在大梁朝还是个新鲜之物,许多人趋之若鹜地买,几乎洛阳纸贵。
吴家因此而着急,也派人往南疆做准备,纪家能在南疆收荨麻丝,建作坊,难道吴家就不能吗?
而事实是,吴家确实不能。
一来,吴家对南疆事务准备不足,语言不通,几乎没人能个人当地交流。第二,便是吴家匆匆而来,贴了告示而已,不会走家串户、口耳相传地宣讲,几乎没有农户知道吴家收购荨麻丝。三来,收荨麻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等吴家将南疆的相关事情弄清楚,已经是夏末秋初,当年第二批荨麻丝已经被纪家全都收走了。更重要的是,经过两次收购,纪家已经在农户心中树立了信誉,他们知道,纪家不会骗人。
“纪夫人这样努力,叫鄙人好生有压力。”冷谦不禁跟周氏钱庄桂州分庄的管事开玩笑道。
他的米粮生意,并不算顺利,但也是预料之中。
从年初到七月第一批稻谷收成,冷谦并没有收到很多粮食。一来,他与霍家扔在摸索着航道和运粮船。江南常用的运粮船都是走在运河上的,运河水势平稳,几乎不会有风浪,江南的船作坊,大多数做的都是这种运粮船。但南疆的河水却与运河水不一样,西江、漓江、柳江、邕江都是自然形成的河流,每年雨季,河水都十分湍急,而南疆天气与江南不同,除了九月到十一月这三个月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雨季,随时可能下雨,便是冬季,也能阴雨不断,河水随时能涨。
“所以说,春稻咱们就收了这么几千石粮食,未必不是好事。”冷谦对霍公子道,“给了咱们很多时间调试船只和航线。”
他自以为给的时间多,其实,并不多。
南疆的耕种历史与技术都不如江南,唯独好在阳光充足,雨水丰沛,便是不管,作物也能长得好。所以即便只收了春稻,农户家中还是有余粮可以卖出。有人用粮食赚了钱,当地的富农、地主们便打起了米粮的主意,将自家荒芜的地全都拿了出来,好生耕种。
八月,冷谦再从江南回到南疆,得到的消息便是南疆米粮种植的地增长了近两倍,而其中许多农户,是已经留了春稻的作为口粮的。冷谦知道考验来了,赶紧与霍公子商量,在十月秋收之前,将运粮船彻底定下来了。
十月,南疆的秋稻收了数百万石,冷谦的船队将米粮收购之后,接到了周聘婷的密信,信中说,这一年的江南,秋稻欠收,与往年相比,秋稻少了三成。为了精确数字,周聘婷还特意提到,江南口粮的缺口,应当在五百万石左右,但米价已经在郑家的控制下,涨了近三倍。
送心的日期是一个月之前,若是按照计算,这会儿江南的米价已经往五倍之上涨了。
“哼!郑家!”冷谦气愤地将信纸往桌上一拍,愤然道:“如今我便要郑家知道,这世道再也不是郑家想控制便能控制的!看着会我怎么收拾他们!”
“冷先生莫急,我家小姐命小的传信之时说了,请先生务必看完信件,再做打算。”送信的小厮道,“小姐说,心急办不成事,反而会落入他人的陷阱中。”
冷谦知道,米粮之事是他的心头隐疾,一旦触及,便会伤心失控,所以赶紧将信件拿来。好好地看了一遍之后,冷谦才不禁点头道:“小姐之智,果然非常人能及!”
他不敢再自作主张,自然听周娉婷的主意办事。
十一月,冷氏米粮行的运粮船抵达余杭时,正是晚上,早已等候在码头的伙计们悄悄卸货,将米粮都搬回冷氏米粮行的仓库里。但做完了一切,却有人躲在草棚里,将信鸽放了出去。
两日之后,扬州郑家,一个戴着玉扳指的中年男子将信鸽中的纸条拼了起来,一看内容,不禁笑了。“周家那个小丫头,净会吹大法螺吓唬人,百万石的运粮船,还足足六艘,我还以为她果然在南疆拿到了数百万石粮食呢,原来只是一百来万石,其他的都是大豆!”
“如此一来,爹爹便不再怕她了吧?”一个年轻人道,“吴家可是前车之鉴。”
实际说来,纪夫人也没有抢占吴家的货源,只卖荨麻布,但却因为荨麻布的珍贵和无可替代性,让吴家的许多珍贵丝绸滞销了。顾客纷纷要吴家出荨麻布,但吴家哪里来的荨麻布可以卖呢?
亏损了一小部分的市场,却是一大笔银子。
吴家是前车之鉴,虽热米粮生意的贵贱之分没有丝绸生意那么严重,但眼下正是赚钱的好时机,一石米赚个一二两银子,百万石千万石,便是百万两千万两,若是能再提高些米价,那就更好了。
原本,郑家十分担心周家协助的那个冷氏米粮行会对吴家造成威胁,影响郑家提高米价,不过现在看来,区区一两百万石大米,对江南的米粮市场根本起不了作用。
第二天,郑家米行的米价不仅没有降,一斗还涨了五文钱,变成了二十五文一斗。
“这个价格可太要人命了吧?”买米的百姓哀求道,“掌柜的,能不能行行好?这米价眼看着就要买不起了,我卖个女儿也买不了两个月的口粮啊,难道真的要全家喝稀饭么?”
“米价哪是我能做主的?我也是听我们东家的命令做事。再说了,咱们郑家是生意人,不是做好事的,给了你便宜,别人要不要给?都给便宜了,郑家上上下下遍布江南的米行伙计们吃什么?”管事挥手,“去去去,爱买不买,今年欠收,你若是不买,将来还要涨,恐怕到了年关时节,你有钱也买不到了!”
“这……”买米的老妇人几乎哭出来,却因为实在买不起,只能离开。她的老眼流着泪,提着空篮子不知怎么回家见劳作的儿子媳妇,忽然见一个同样衣裳破烂的人从身边走过,手里提着个袋子,里边装的可不是米么?
“这位娘子。”老妇人叫住那人,“你……你这米……”
那人转头一看,笑道:“这位大婶,你买不起郑家的米,对吧啊?”
老妇人羞愧难当,却只能点头道:“是,你这米……”
这么一袋米足足三四斗吧?这人能拿出□□十大钱来买米?
“我没钱,不过,有家米行的米挺便宜的。”那人指了指前边道:“就是前边那家冷氏米粮行,米价只有十文一斗。”
十文一斗,也不过比平时略贵的价格。老妇人喜出望外,立刻找此人所说的米粮行去了。
“少爷,短短一天,咱们便少了近千石的生意。”郑氏米行的管事忧愁地报告道,“若是长此下去,咱们的生意可都要被抢走了。”
郑家公子冷冷地笑了一下,不信自己没有对策。
第二日,冷氏米粮行门前排队的人中,忽然多了贼眉鼠眼的面孔。
“我要一千斤。”排到了他们,便狮子大开口。
负责量米的伙计上下打量了一番,转头叫道:“不好啦!闹事的来啦!”
贼眉鼠眼不服了:“谁说我是来捣乱的?”
“我们公子说了,谁一口气买很多米,就是来捣乱的。”伙计大叫道,“快来人!将他们撵走!”
“你们……”贼眉鼠眼边后退边大声叫道,“冷氏米粮行打人啦!冷氏米粮行打客人啦!”
“你叫呀。”持着木棍围上来的伙计们大声道,“乡亲们不要慌,咱们冷氏每日都有米,但是决不许有人趁机囤米!本来每家每户都够吃的米,这些坏人就想一口气买完,然后高价卖出。乡亲们!这样抢夺口粮的人,该不该打!”
百姓们起初还存着看热闹的心,一听这话便怒从心头起,登时各个喊打起来,还有些泼辣的妇人拿起篮子就砸,只打得那几人抱头鼠窜。
“少爷,这样不行。”管事报道,“冷氏米粮行限定每人每天只能买一斗米,多了不卖,咱们的人被他们打伤了。还有,今天的生意,损失得更严重了!”
☆、第59章
郑少爷自然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第二天,冷氏米粮行的队伍中,忽然多了许多生面孔。
“生面孔?”管事问道,“怎么知道是生面孔?”
“回管事的话,小的每天在店门口卖米,来来往往是哪些人,都能记清楚的,偶尔一两个没见过的,都是跟别人来的,一问都能知根知底。但是今天来的这些却从未见过,而且数量很多,整个上午都有。”伙计分析道,“管事,这其中肯定不寻常。”
管事一合计,便将事情报给周府了,恰好是楼如逸接的禀告,便笑道:“这事不用紧张,咱们威运镖局的兄弟们可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交给他们办吧。”
不出两个时辰,威运镖局的趟子手们便拎着些鼻青脸肿的人到了冷氏米粮行,将队伍中的人一一指认了出来。
“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对啊,为什么会被威运镖局的人带走?”
“诸位乡亲。”领队的镖头对众人一抱拳,朗声道,“这些都不是好人,因冷氏米粮行的米价便宜,城中其他米粮行又不肯降价,所以他们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便来打冷氏的主意。冷氏不让一个人买一斗以上的米,他们便雇其他人来买,而且重复排队,想将冷氏的米买空,再以高价卖出,赚黑心钱!”
“还有这种事!”百姓们纷纷愤怒,此前米价高涨,许多人家都只能喝底下几粒米的稀饭,饿得面黄肌瘦,对米商的怨气已经非常大了。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个良心米商愿意平价卖米,没想到其他米商竟要联合陷害冷氏!
“这种人就该打死!”百姓叫道,“赚黑心钱的米商也该打死!米价开得那么高,还让不让人活了?”
“诸位稍安勿躁。”冷谦从米粮行里走出来,抬手示意大家冷静,再拱手道:“乡亲们,我是冷氏米粮行的东家,叫冷谦。”
“冷老板!”一人叫道,“冷老板愿意平价卖米,是咱们百姓的救命恩人呐!”
“对,救命恩人!”
“多谢冷老板!”
“诸位、诸位!”冷谦抬手道,“诸位听我说,我冷氏呢,既然卖米,也是要赚钱的,只是不敢昧着良心赚钱。但是现在城中其他米商与我冷氏敌对,想搞垮我们冷氏,再以高价卖米,乡亲们,这个难关,需要咱们共同度过!”
“冷老板,你说怎么做吧,只要还能这么买米吃,咱们都听你的!”
“对,听你的!”
“好,多谢乡亲们的信任。”冷谦道,“其实也不用大家做什么,只是第一,按照家里的口粮买米,不要囤米;第二,若是发现谁雇人买米,趁机囤米,这肯定是其他粮行的人,想买空我冷氏的米,乡亲们一定要为我冷氏监督,否则的话,我冷氏一倒,诸位也别想用二十五文买一斗米了,至少也要飙到四十文,甚至五十文!”
一年多前的水灾时上百文一斗的米价还历历在目,多少百姓在那飞涨的米价中失去了亲人,冷谦一提,自然是刻骨铭心地怕着。
“冷老板放心,咱们是绝对不会让那些奸商得逞的!”
“这监督也不是白辛苦诸位的,只要能抓住别的米商派来的人,他们买下的米,交回米行,告发之人便可半价买下。”
利益总是驱使人行动的最佳力量,百姓一生庸碌,为糊口费尽心机,能用一样的价钱买两斗米,对他们来说便是天大的好处,何况还有别的米商高出数倍十倍的米价压着。于是,余杭城中的百姓都与冷氏米粮行合作,一连几天都揪出十几个其他米行的奸细,冷氏米粮行也如许诺的那般,将追回的米粮半价卖给揭发之人。
如此持续了七八天,便再也没有别的粮行派人来了。
“少爷,咱们怎么办?”郑家米行里,管事为难地问道。
“我爹的飞鸽传书到了吗?”
恰在此时,伙计将信件送了上来。“少爷,老爷的信。”
郑公子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冷笑道:“我爹已经探听清楚消息,冷氏的大米最多不超过二百万石,哼,还想跟我郑家作对?我倒要看看,谁耗得过谁!告诉余杭城里的郑家米行,从现在开始,关门闭户,不再卖米!”
“少爷,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没有百姓来跟咱们卖米了,那些达官贵人……”管事迟疑。
郑公子也略迟疑,最后退了一步:“派人秘密将米粮送到各个官绅府上,务必小心行事。”
“那这米价……”管事又问道。
“还按照原来的收!”郑公子眼中闪过狠厉之色,“总之,先用这个冬天,将冷氏米行拖垮再说。周家想跟郑家作对?哼!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一声令下,郑家所有米行铺子都关了门。随即,更多的百姓只能选择去冷氏米粮行买米,冷氏米粮行的仓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空了下去。
传言也在百姓中间悄悄地蔓延了。
“冷老板真厉害,他就开了几天的铺子,郑家米行在余杭就做不下去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郑家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关门呢?别的不说,郑家收了江南上千万石米粮呢,若是真的关门了,难道这上千万石的米就烂在仓库里么?郑家米行关门,不过是想大家都慌了,哄抢冷氏的米,让冷氏一家米行供应整个余杭城的百姓。等冷氏的存粮卖完了,他们就能抬起更高的米价,到时候……就算是周家也没办法。”
闻者不禁下了一身冷汗,“郑家好毒的心肠!难得有家卖良心价大米的,他们竟然要把冷氏逼上绝路!”
“生意场上就是这样,谁本事大,谁就能活。”说话的人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冷氏的米被卖完之后,咱们这些穷苦百姓怎么办。一百文一斗的米我是买不起的,卖儿卖女也买不起。”
“那……那若是真的到了冷氏的大米卖光的时候,咱们该怎么办?”周围的人惶惶不安,“难道要饿死么?”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那人又道,“咱们相互监督,让每家少买点米,只要能撑到开春,郑家三个月没有生意,自己肯定撑不下去。那些达官贵人可不吃陈米,明年夏天新米一出,就算江南再欠收,冷氏也有新米上来了,咱们还是有米吃。至于郑家……哼!他们既然想断了咱们老百姓的活路,咱们也能跟冷氏一起,断了他们的生路!那上千万石的米就等着烂在仓库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