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周围的人叫嚷起来,“就让郑家尝尝咱们的厉害!老百姓怎么了?蚂蚁多了能啃大象呢!”
从这一天起,到冷氏米粮行买米的百姓更多了,但每个百姓都默契地只买足够口粮就行了,多了不买。如此,冷氏米粮行支撑了一个多月,竟是以一己之力,将余杭百姓都养了起来。
如此一来,郑家米行不禁慌了起来,好在郑家除了余杭的米行之外,其他州县也有米行。他们正想在其他州县提高米价,然而不知怎么回事,一夜之间,江南各个州府里都出现了冷氏米行,而且每一家冷氏米粮行都与余杭一样,米价实惠。百姓们早听说了余杭的米价低廉,本来想涌入余杭购买的,没想到自家门前也有了平价大米,自然乐得抛弃郑家。郑家在江南的米铺只能在偏僻之地才能卖出,而这时间富豪官绅到底是少数,只有平头百姓才是买米的主体。
一夜之间,形势逆转,郑家上下陷入了举棋不定状态,渐渐形成了两派人。一派觉得应该与周家修好,将手上囤着的上千万石米平价售出,如此可以挽回一点损失。而另一派则认为,周家不足为惧,冷氏支撑不了整个江南的米粮供需。
“春稻要七月才能收,这会儿还没到正月,难道冷氏还能变出米来,支撑到七月?”最终还是郑老爷子一锤定音,“郑家丢不起这个脸,绝不认输!”
另一边,周聘婷与楼如逸也清楚,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季度的米粮交战,而是周家和郑家在争夺米粮市场的主导权。
“冷先生那边怎么说?”周聘婷问道:“他还能支撑多久?”
“冷先生说,如今存粮最多只能支撑到四月,五六七这三个月,不知如何是好。”大总管周义眉头也皱了起来,“小姐,冷先生也着急了,但他要我跟小姐传个话,说是他不愿认输。”
“不愿认输就好。”周聘婷转头问道,“船队之事如何?”
楼如逸估计着时间:“现在的话,蜀中的米也差不多到了。”
蜀中,天府之国,那虽然只有小小的一块地方,但有都江堰灌溉上下,一年之中也能产六千万石左右的粮食。而巧得很,这一年蜀中丰收,周聘婷早早便奏请了女帝,请女帝准许冷氏在蜀中购买粮食,甚至还请求动用蜀中一部分官粮仓中的官粮。女帝对她提出的“宏观调控”一事非常感兴趣,很快便批复了下来。
而霍公子,则继续建造运粮船,通过长江将蜀中的粮食运了下来。
“可恶!”郑府之中,郑老爷子狠狠地用拐杖拄地,骂道:“要怎么做,还需我教你们吗?”
“老爷,咱们已经派人去了,但是……但是冷家与威运镖局合作,再加上蜀中的道路咱们的人不熟悉,实在难以下手。”
“蠢货!”郑老爷子骂道,“咱们的人不熟悉,难道是蜀中就没有人熟悉了吗?刀口上的生意,哪有银子摆不平的?”
“可是……可是……”管家艰涩道,“老爷,周家是皇商,他们不知怎么的得到蜀中官军的保护,粮船队是由官兵护送下来的,咱们不敢动手。”
若是只有冷家,甚至只有周家,他们都能买通当地的绿林好汉,不过就是些银子的事。但若是打劫官兵护送的粮船队,且不说打不打得过,只说抢劫官军的后果,又怎么是郑家能承担的?
郑老爷子闻言不禁呼吸一梗,他在江南作威作福惯了,却忘了商人之上还有官家。而朝廷只怕就等着郑家这块肥肉自己送上门去,届时落得个抄家灭族,这累积了数代的万贯家财,就是朝廷的了。
次日传来消息,说是朝廷赞赏冷氏米粮行在荒年平价卖米的义举,为防有人加害冷氏米粮行,所以特派朝廷官兵守护冷氏米粮行。
严格地说,朝廷此举不算插手江南商事,不过是阻止其他人对冷氏米粮行下毒手罢了。但只要能保证这点,冷氏已几近立于不败之地。
郑家关闭店铺,原本是想耗尽冷氏米粮行的存粮,没想到冷氏米粮行竟然还能从蜀中调运粮食。如此一来,冷氏的粮仓再一次富足起来,看冷氏米粮行的伙计,每个的脸上都是胸有成竹之色。
在冷谦与郑家争夺米粮市场时,于贵依旧默不作声地往江南输送耕牛,于记牲畜行的规模不仅是余杭,甚至江南都能占上一席之地。随着于贵继续以低廉的租金出租耕牛,再加上冷氏米粮行竭尽全力控制米价,这一年虽然江南欠收了,但并未发生饿死人的事情,江南的青壮年都保存了下来,也没有迫于生计远走他乡。
新的一年,开春,江南各处都忙碌起来。农户们忙于租借耕牛,开始整理稻田。江南的习惯,入秋、开春个耕耙一次稻田,将泥土翻熟。因为有于记牲畜行也在江南大部分州县都开了分行,所以这一年江南被耕种的水田比往年多了许多。
二月,各地开始育秧,与此同时,周氏钱庄开始派人在各州县行走,粗略地统计着水田的耕种数量。
“按照这个数,哪怕今年与去年一样是欠收,也足够养活整个江南。”冷谦对粮食一事颇有心得,也越发信心十足。“两广、蜀中也传回了消息,说是去年咱们收购粮食的消息在农户中传递,今年两地的粮食种植都比去年有所增长。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两地应该能收购一千余万石。”
“这就好。”周聘婷点头。
三月,秧苗下田,两广开始进入雨季,但这一年的河流涨水在正常高度,并未引发洪灾。四月,稻谷抽穗,五月扬花,江南也进入了雨季,但并未影响稻花的开放,连害虫也少了不少。
风调雨顺,丰收的好兆头,郑家终于开始慌了。
郑家囤的大米超过一千五百万石,正常情况应该在十月秋收到次年七月收早稻这几个月里,卖掉一千万石左右的大米,余下五百万石存在各地的粮仓中,以备不时之需。若是来年丰收,那去年的陈米便充新米卖给百姓,官绅们吃早稻的新米。若是来年欠收,则以这五百万石为基础,提高米价,卖到秋稻收成,若是秋稻再欠收,则再提米价,让百姓们买不起,只供有钱人家,这五百万石也足以撑到下一年的七月。
所谓“苏湖熟,天下足”,确实是江南一地的粮食产量撑起几乎整个中原地区的大米供应,只是这个熟也分丰收还是欠收,所以这个天下,也因此分百姓的天下,或是有钱人的天下。
郑家自前朝战乱的末年起家,百余年来一直恪守这条规则,控制这天下的大米粮价,从没想过,如今竟被一个小女子操控的冷家逼到如此境地。
一千五百万石大米,折合成影子至少两千万两,试问江南商户,谁能随随便便折损千万两白银?
“郑家这会儿当真是血亏了。”酒铺茶寮中,百姓们津津乐道着此事。
“不是血亏,是伤到根本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说道,“想想现在的米多贵?郑家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五月了,卖出去的米没几石吧?”
纵然卖给了官绅人家,然而九牛一毛,哪里补得过损失?
郑府之中,郑家的几个公子也轮番劝着郑老爷子。
“爹,咱们不能再跟周家较劲下去了,今年丰收,七月眼看着新米就收成了,若是咱们再不趁着这两个月将去年的米卖出去,咱们这半年赚的银子可真不够您买一斤洞庭碧螺春呢,还谈什么赚钱?”
郑老爷子拄着拐杖沉默许久,即便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输给了那个小丫头,但郑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全都仪仗着米粮生意赚来的银子吃饭,难道他真的能为了脸面,放弃活人吗?
“爹,风水轮流转,忍一时之气,未必没有报仇的时候啊!”
在儿子们苦苦劝说下,郑老爷子终于点头:“好,重开铺面,米价……与冷氏米粮行持平!”
郑家公子们都松了口气,赶紧往各处传话,然而郑家米行重开铺面,甚至贴出了与冷氏一样的米价,竟然依旧门可罗雀。
“郑家这是自作孽。”茶馆里,百姓们说道着。
“试想经过三年前的大水,去年的欠收,两次哄抬米价,郑家惹了多少民怨?若是没出路也就算了,去年横空出来个冷家,平价卖米的义举让百姓们吃饱了饭,得了多少民心。两相对比,即便郑家跟冷家一样的价格卖米,难道大家会去买郑家的米么?”
“我可不敢。”茶寮的老板娘边收拾桌子边说道,“谁知道郑家是不是用陈米混新米卖?”
“陈米混新米还算好的,谁知道郑家会不会用陈米当新米卖?总之,我还是去冷氏买米,至少吃在嘴里心也放得下来。”
百姓们纷纷点头,这话传到郑家耳中,郑家才恍惚记起一句话——得民心者得天下。
这虽是帝王之道,但放在商界更是如此。商界不如皇权,本没哪家能永远第一,但郑家控制着大米这一命脉太久了,久到忘了民怨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一旦失了民心,而对手趁机崛起,他们便会万劫不复。
六月将至,梅雨将来,郑家米行的伙计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屋檐。
重开铺面已经二十来天,而百姓们依旧选择去冷氏米粮行买米,不肯入郑家米行一步。
郑家上下为此愁云惨雾,郑老爷子更是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苍老了十岁不止,养尊处优的他,终于露出了垂暮之色。谁也没想到,在这一筹莫展的时候,竟然还是周家救了郑家。
毫无预兆地,冷氏米粮行挂出了告示,表示冷氏米粮行的存粮不够了,既然郑家也平价卖米,希望乡亲们去买郑家的米。
“冷老板,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有钱不赚,把客人送给对手?”前来买米的百姓一阵错愕。
“就是啊!冷老板,我们愿意买你家的米,不愿给郑家挣钱!”
“郑家会坑我们的!”
“乡亲们,听我说。”冷谦站在米粮行的门口,抬手连叫了好几声,终于让周围安静下来了。
“乡亲们,不是冷氏米粮行不愿卖米给大家,实在是咱们米粮行已经没有存粮了。从去年十月初到六月,将近八个月的时间,江南卖米的只有咱们冷氏米粮行。冷氏没办法在江南收购粮食,只能从蜀中、两广收购。不瞒大家说,原本咱们米粮行的大米是不够撑这么久的,若不是乡亲们每日只买那一点点米,咱们小小的冷氏也供不起江南这么多人的口粮。如今库里只剩的那一点点米,是留着以防万一的。”
一席话说得在场的百姓们都默然了,他们也知道,冷氏的大米是不够的,否则的话,何必从十二月开始便每家每户尽可能少的吃饭买米呢?
寂寂无声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问道:“冷老板,你怕什么万一啊?”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冷谦笑了笑,没有明说,只是道:“只要乡亲们相信,有冷氏米粮行在,就绝不会让人随意操控米价。”
这个冬天,江南的百姓都对冷氏米粮行的义举感恩戴德,听他字字出自肺腑,何况谁不想赚钱呢?实在是没有米了,难道排队就有米飞出来么?
想通了的百姓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冷氏米粮行,前往郑家米行买米,只是还有人不明白。
“冷老板说什么天有不测是什么意思?”
“你傻呀,现在是什么时候?梅雨时节嘛!虽说今年眼看着就是个丰收年,但稻谷还没收下,一切就还有变数,万一稻谷即将成熟时发大水呢?还不是一样粮食歉收?至于人祸……冷老板宽宏大量,让咱们去买郑家的米,若是郑家见冷老板没米了,就开始涨价呢?郑家的心肠,咱们可不敢信。”
“我懂了!”问话的人恍然大悟,“冷老板留着些米,就是为了防郑家的,若是郑家还敢涨米价,冷家便将最后的米卖出,好歹也能让咱们撑到今年的春稻收成吧?”
周围的百姓不禁默默,好一会儿才叹息道:“冷老板为了咱们老百姓能活命,可是费尽心血。”
“光是冷老板哪能做到这一步呢?还是他背后有个周家。”一人提醒道,“你们忘了?那年周家弄什么竞标会,要找人去南疆做米粮生意,最后选的人就是冷老板。”
“周小姐先把蔬果行会打掉了,让咱们有菜吃,这会儿又让咱们有米可买,实在是江南百姓的大恩人呐!”
“不。”一个书生忽然道,“要我说,咱们恩人也不是周小姐,而是女帝。想想,当年周游周老爷被人害死了,若不是女帝相信周小姐,封周小姐为皇商,哪有现在的周家呢?何况周小姐动蔬果行会,若是没有官府做靠山,这会儿指不定会怎样呢。”
“对,我听说郑家本来想雇强盗打劫冷氏米粮行的运粮船的,是女帝派了官兵护送,运粮船才能安安稳稳地到江南。”
“可女帝既然有心整治那些大商贾,为何不直接抄家呢?”一人比了个杀头的动作,“这么咔嚓一下,不就行了?”
“你傻啊?”书生哭笑不得,“女帝是要做明君的,哪有明君随便抄家灭族的?再说了,没了郑家,难保没有李家、张家,谁不是一样吃咱们百姓的血汗?还是现在这样好,有个冷家能治郑家,叫郑家规规矩矩的做生意,不敢乱抬米价。这不流血不杀人的,不是很好么?”
周围的人听着不禁肃然起敬,“女帝的本事,果然是咱们不能比的。”
“最重要的是,女帝心系百姓,愿为咱们老百姓谋福祉。”
七月,江南丰收的奏折送到了女帝的御书房里,江南太守在奏折中还特意提到了一点,朝廷在江南的威望,大大增强了。
“陛下选的这位女皇商,还真是有点本事。”太尉翻着奏折。
“可不是么?”女帝眼中带着笑,“又能为朕打理江南商场上的事,又能给朕表忠心,得了名声,还都堆到朕的头上。这样忠心的孩子,哪里找去?”
太尉问道:“那陛下的意思,是同意周姑娘先前在奏折里提到的那件事了?”
“同意了。”女帝眯了眯眼看向紫竹帘下细密的阳光,这会儿,紫宸卫该到江南了吧?
此时江南的形势,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冷氏米粮行下的各个店铺都劝来买米的客人去郑家米行买米,直言铺子里已经没有存粮了,百姓们也接受了冷氏米粮行的建议,不在抵抗郑家米行,仿佛此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而郑家,也默默地收下了这笔恩惠,不发一语。
“小姐,这郑家也太厚脸皮了!”雪月抱怨道,“咱们周家这么宽宏大量,帮他们解决民怨之事,他们竟然连个谢字都不肯说?”
“傻丫头,你家小姐又不是为了郑家的感谢才这么做,更不是为了压郑家一头,她想做的已经做到了,那其他的事就无关紧要啦!”楼如逸笑嘻嘻地说,还回头问了句:“对吧,十六娘?”
周聘婷眼睛弯了弯,点头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