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弟不必这样,我这里并不觉得有什么苦处,”岳峦夹起一片菜叶放入口中,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头几年农人接连遭遇旱涝灾害饿殍遍野,我看了都是心痛的,又怎能够一人独享这饮食之乐?”
“唉兄长就是心思太细太能体恤众生,自己的身体都保证不了,何谈其他呢。日前你去我府上,连婉儿都发现你瘦了好些一定是没好好进食。今日我来这边,便是得了你弟妹之命一定要看着你将这些东西吃光才好。”
脸型宽广,双唇宽厚,岳峦是天生的佛相。自兄长岳山这唯一的亲人离去,北府军解散回朝,他便一直是这个样子,纵是七情六欲也再激不起内心一丝波澜。而刘坪不同,他身上担着更加重要的责任,一口气都不能松懈,岳峦见兄弟日日操心不得休息,也是极力从旁辅助,却再也没了之前那样争权夺利的雄心壮志。
“今日坪弟过来,为兄也有一事想同你商议,还望你能同意。”
“你我兄弟有什么可商议的,兄长有话但讲无妨,刘坪洗耳恭听。”
岳峦闻言放下心来,游走尘世多年尝尽世态炎凉早就疲倦不已,有些话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当口:“等到这次的事情结束,我便没有了继续留在军中的必要,坪弟放为兄回九华山吧,我想过了,其余皆是虚妄,出家为僧才是我岳峦应该的归宿。”
刘坪听此一言惊惧在当场,未想过兄长竟然这样言语,遂道:“为何?兄长与我同在军中这么多年应知我并不是心思细腻的人,许多事情若不是兄长从中斡旋以我能力绝不能笼络住这些兄弟。况且有我们从旁协助,今后王叔一旦成事必然会重用我等,未曾建功立业,兄长怎能忍心一走了之?”
“坪弟深知伴君如伴虎,君王心思一向深不可测,其余的话我即使多说也是无益,你应当懂的。”
对面的华服郡王细想起来心下凛然,曾祖祖父在世时处理功臣的手段,他不是不曾见过。岳峦话语间一笑置之,然而不觉中惊醒梦中人。
历代帝王未成事之前,身边皆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然而有难同当易有福同享难,尤其是对于掌握了军权的重臣良将而言,轻则罢官远谪,重则杀身之祸。没有任何一个帝君愿意见到自己身边人权势高过自己,即便是亲眷外戚处理起来也是丝毫不会眨一下眼睛。
“兄长所言句句在理,然而刘坪始终相信,王叔不是那样的君王。方才兄长所说还万望三思,军中不能没有你从旁协助。”
岳峦目光投向天际落单孤雁微笑开口终于道出实情:“若我说我是毒门派来,潜伏在你身边近二十年的卧底,坪弟以为,未来的陛下还能饶我?”
“可是大哥你从未加害过任何人...”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必再说了,我心意已决绝无反悔之可能。为兄再没有任何眷恋,唯有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话说到这里,坪弟日后必是高官厚禄,但是万万不要再这样心性单纯下去,莫再被我这样的人蒙了心智。我兄弟二人日后若再无机会相见,坪弟但记得九华山上,日日有人为我朝祝祷平安喜乐便可以了。”
一番言语过后,刘坪无言以对,滚烫泪水却不由得流了满面。岳峦心中十几年不曾言说的苦楚,他原是今天才终于懂得。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说来不过全是帝王心术。
☆、一斛珠
一冬过去冰雪已经开始消融,陆知恩久病的身体也逐步见好。山庄一心扶保淳王刘焕,却不愿见大陈局势动荡不安,然而即便出手也不敢明目张胆只得私下行动,江湖势力也毕竟是能力有限杯水车薪。去岁秋季新添了儿子之后,姜羽便留在山庄侍候碧云母子两个不曾下山,陆知恩一边将养着身体,一边时时关注着山庄的消息。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山庄里每个人的安危皆是牵动着他的心,自小跟着碧云姐姐长大,那姑娘的情况陆知恩更是关注,听得碧云时常捎信过来报平安,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天气转暖,淳王来蒙古也已经半年有余,只等他身体状况略微好些,便启程回长安去。陆公子不劳累的情况下已经可以做简单的活动,虽然蒙古王庭并未驱赶他们,可再拖延时间已经是说不过去的事情,何时了便也开始打包行李随时准备启程。
“我只是想让师父那边帮我将真实情况散播开来而已,却不曾想到今天的棘手形势,已经远远超过我心中所料,原是我太过于心急了。”
何时了轻揉着他酸痛僵硬的腰背部,蒙古大地之上半年天寒地冻,陆知恩自从离开长安城以后便一身病痛连绵不断,加之一年前受伤,天气只要是一有变化便是全身都疼,腰腿关节处更是如此。这日觉得身体情况还好的陆知恩晚间用过饭后走去淳王的住处商量事情,回来后,腰和双腿都疼得有些受不了,于是何时了放平他有些肿胀的腿,边揉着边开口安慰他的公子:“公子不必责怪自己,世事难料总有人所想不到,公子只要抱定心念不去动摇,便是好的了。”
草原之上空气清新天高云淡,晚间月明星稀凉意甚浓,明月似懂得人心将光芒投射进帐子里来,与昏暗烛光共同勾勒出依靠在躺椅上那人轮廓分明的侧脸。陆知恩想来原是自己过于心重跟自己过不去,便不由得抚着微微刺痛的心口,叹息道:“还是时了会宽慰我,我总是想得太多,到底是作茧自缚自讨苦吃了呢。”
“原来公子也有自知之明啊,我还以为你过于执念不会开解自己呢。姜师兄离开这长时间,说来时了还怪想念他的。”
“云姐姐这次生产很是凶险,若不是有名医接生孩子险些就保不住。姜师兄也说了姐姐这么辛苦,以后再也不让她再冒如此大的风险。他那样古板执拗的人,能对云姐姐好成这样,也实在是不容易。”
“姜师兄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对谁都是好的。全山庄的人都欺负我,就师兄回回护着我,这样的人怎么忍心让师姐受委屈呢?”
“哈哈改天可得听时了同我讲讲他们是怎么欺负你的,欺负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管不了他们了是不,也太无法无天...”
如缨小姑娘掀开帘子便看到他主仆二人相谈甚欢,她微笑着款款走近,向陆知恩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却是把何时了吓了一跳。小少年深呼一口气安抚下情绪,拱手一拜便识相地离去,只留这二人依依惜别。
“先生别动...”
陆知恩想要站起身来,无奈双腿疼劲刚过气力不足便又跌坐在原处,缨儿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他缓缓坐下,才没有造成陆知恩体位一变化引起的眩晕。
“缨儿今天来,莫不是来同我告别的?”
山庄公子语气平静无波,吐字云淡风轻却掷地有声字字珠玑,每个字眼敲打在缨儿心上都是难以愈合的伤疤。原本想同那多年的爱人人说的话,到了嘴边也便成了一句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而已。
“你们一行人即将远行,缨儿自然不会无动于衷。这一路山高水长困难重重,一定留个心眼保护好自己才是。”
“缨儿放一万个心就好,王庭势力在明山庄力量在暗,况且你父王自己也是心中有数的人,路上一定不会出什么事,我相信我们能顺利回去。”
“父王那边我不操心...我说的是你呀...”
如缨如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般低下头,把小手覆在他膝盖上轻轻按摩着,白天鹅一样纤细而白皙的脖颈出现在陆知恩眼前。他的小姑娘像草原长大的女儿家一样有乌黑而厚实的头发,头上盘着一股股发辫,其间以各色宝石和鲜花做着点缀,头顶还戴着蓝白相间的羊皮小冠,与她身上同样白底蓝纹的袍子搭配得相得益彰。小姑娘已经早就沾染上了草原上的青草气息,她自己不曾意识到,却无时不沁人心脾。她侧面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刹那间让陆知恩的整个世界都晃了一晃,然而仅仅是一瞬的恍惚,理智还是战胜了情爱。
“我吗?”陆知恩紧紧身上衣衫,也微微一笑低下头去,“我这里缨儿更加不必担心,在你这里养了一年多,不管药物饮食,汗王和你给我的都是最好的,还有什么好不起来的道理。”
“必勒格做错了事情,还不都是应该的,我恨不得把最好的用在先生身上才好呢。先生这一年虽说是在我蒙古养病,却也不少操心,因此这病也是一直养到现在才有了起色。路上到处都是磕磕绊绊,毒门那边一定不可能坐视不管,要不是他们先生的身体怎么可能成今天这样子,可一定要当心,千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好好好,我的缨儿前前后后说了快一年,先生我都记住了,缨儿再唠叨下去,可要成老太婆了啊。”
陆知恩握着小姑娘暖暖的手指尖舍不得放开,小姑娘细葱一样的手指还是原来那样的纤细柔软。阿蛮生前便极是喜欢他这样握着自己的手指,与她截然不同,阿蛮的指尖带着因长年做粗活留下的厚厚老茧。看着他的小姑娘满足的表情,陆知恩默默思虑,不清楚女儿家是否都喜欢这样的温存。
“以后再跟先生唠叨,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缨儿若是想念先生去长安城找你了,不知道先生还会不会欢迎我呀。”
“我怎会不欢迎?到时缨儿带着丈夫孩子一起去找我,我一个做舅舅的,还有好多礼物要送给吉达吉雅。”
只要到时候的陆知恩,还能活着,便是要出城十里相迎我的小姑娘,不论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那就这么说好了,过几天你启程我便不送你了,我怕自己会哭。”
小缨儿说完站起来凑近她的先生身边,陆知恩虚虚搂住她腰肢做一个无声的告别,随后便控制着自己的欲望松开手。即便你不说这些,我也是舍不得让你送我的啊,怕一个不小心回首望见我的小姑娘,就再也没有了向前奔走的决心。
我的小姑娘,先生终究对不起你。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因为对往事不再耿耿于怀,也就没有了患得患失。
三日后一行人即将离去,只有必勒格牵着两个孩子前来送行,如缨推脱身体不适并未前来相送。春寒料峭,两个小孩子眼泪汪汪地挤在外公和舅舅身边不愿放他们走,一年多的相处,虽然身份着实尴尬得不好判定,孩子们却将陆知恩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当做了自己的家人。
两个孩子被刘焕一边一个抱在臂上哄了半晌才收住眼泪,于是又跑到舅舅这边来同他说话,意思是还想让他们多待一段时间才好。双腿还不曾完全复原,陆知恩站久了只能依靠着何时了的手臂力量勉力为之。时间长了腰酸疼得冒出冷汗来,无奈小孩子粘在身边不愿离开,怕身边的小家伙们摔跤,他也是紧紧抓着他们兄妹不放。
“好了好了,外公和舅舅要走了,以后又不是没有机会再见了,”必勒格轻柔地将两个孩子搂过来同他们说话,“你们可是大孩子了呀不能哭知道吗?母妃那边做了你们爱吃的糕点,可是叮嘱过你们,谁的眼圈红了就不给谁吃了。”
“以后的事情,还望汗王相助于淳王殿下了,承诺过的事情,我们必然不会反悔。”
“陆公子在这里一年余,我也没能好好招待您,日后如有机会希望公子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以后吗?天道无常,以后说不定那一天,曾经再好的朋友依旧兵戈相见,何况萍水相逢。陆知恩收起纷乱的思绪缓缓言说:“汗王以后若是去长安,我陆知恩一定诚心相邀,愿同汗王把酒言欢。”
山庄公子登车时脚步略微有些虚浮,回首望了望草原的广阔天际,而他,目测是不再有机会回来这里了。
“昨天公子身子不爽利先睡下了,公主来我这里一次硬是塞给我一张舒经活络的方子,要我天天盯着公子泡脚。我看过上面的药,这样用下去估计不出半年,公子这腿上的伤势,就应该能恢复如常了。”
“公主的意思,是想要公子想些别的事情分散下精力,把身子养好,来日方长。”
陆知恩掀开车帘,病中容颜露出一角,虽然英俊却显得有些憔悴,以后的事情,谁又说的清呢?
☆、夜行船
“哟,这是着急找你家小媳妇儿去啊。”
山间凉风习习,白鸽扑闪着翅膀落在这强壮的中年人指尖之上,他微笑着抚摸上它雪白的羽毛,小鸽子通人性地咕咕叫起来似是在说话一般絮絮叨叨。
“哈哈你这点小心思能瞒住我?想媳妇了就快走,你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中年人说笑之间解下这小灵物足上送信竹筒,遂递上鸽食,白鸽吃饱喝足又是咕咕不停,随着那人手指轻抬远走高飞。
山庄上下皆知陆知恩身份同他们相比有所不同,只因师父不愿吐口告知也便作罢。因此除了碧云成天直呼其名之外,山庄众徒在这老者面前绝不敢对陆知恩有任何造次,连称呼都是尊敬有加。姜羽于是开口道:“今早喜鹊登门,师父也是满面红光,我这里猜想公子传过来的消息不会是坏事。”
“他们一行人已经离开王庭往南边来,我们做好准备便可,知恩信中说让我放心,他这孩子懂事得可怕,我又如何能放下心。”
“师父对公子的心意日月可证,可今日乃是您九十寿诞,再大的事情也要过了今天再作打算不迟。”
“好啊都听你们的,话说知恩不是早就不让你们用尊称了么?怎的在我这里还是公子公子的叫着?”
“这话说的,师父不是您三令五申让我们这样称呼?年纪大了越发像个小孩子,竟然责怪起我来了,徒儿可是不愿意了啊。”
姜羽说不上嘴甜但好在实诚憨厚,因此这一番话他家师父还是听的。萧锦权轻柔地拍拍爱徒双肩随他反身回山庄去,面带微笑慈祥如普通人家的老者。
一大早上上下下便是一番热闹景象,山庄从来都是热情迎送四方宾朋,化名徐西辞的庄主萧锦权自是有着极好的人缘。这老人家被几个徒弟换上寿星公的喜庆吉服,接受上下人等往来宾客行礼贺寿。鉴于寿星年事已高,席间也不劝酒随意自便,不论是否擅长饮酒各自尽兴便是。人上了年纪总是爱热闹萧锦权同样不例外,到他这个年纪,年轻时候的兄弟姊妹伙伴挚友已经凋零得差不多,山庄内外眼睁睁送走了那样多的友人,不料自己竟然熬到了鲐背之年,也算是得享天伦。
“徐老庄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却见那边一比他年轻不了许多的花发老者缓缓行至近处躬身为礼,窄袖皮靴,花蟒毒门门主柴无意是也,他不等他人反应过来,道,“庄主如此德高望重得江湖人士众星捧月,九十寿诞这般重要的盛事却不通知我毒门,未免也太不给我等面子了吧。”
毒门当年一箭加重小甥知恩一身病痛,如今又助纣为虐替世族残害朝野忠良,意图堵塞圣听,早已经臭名昭着,江湖人士唯恐避之不及,这时候现场已有嘘声。柴无意见众人皆不理不睬,便自斟自饮起来,余光向上位瞟去想要看看山庄如何出丑,却见那尊位之上正襟危坐的老人手指轻叩面前几案轻描淡写地开口笑道:“柴门主可是错怪于徐某人了,您莅临此地可谓蓬荜生辉,以您的江湖地位我日常可是难得请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