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一番说辞化解满场尴尬的同时,夹带着谦卑恭敬而不失讽刺嘲弄之意,在场人等凡是能听出端倪来的人均是莞尔一笑。柴无意也是心中默默冷笑一声,徐西辞果然是活到这个岁数见多识广老奸巨猾,言辞之间便将包袱全部扔给自己,仿佛自己品出话中深意却是曲解了那人。
“庄主这样说话实在是高看柴某,若论年高德劭,徐老庄主要是算得第二,江湖便无人可妄称第一了,”柴无意执起酒爵一饮而尽从容答对,“南安山上酒水膳食皆是极好的,我毒门四散江湖居无定所可没有这些,上次尝到如此好酒距今已有至少十年之久了,只望庄主勿要怪我不请自来便好。”
“来的便是客何况门主还是带着贺礼过来,我山庄自有江湖公认的待客之道,”萧锦权礼貌性地起身立在中庭,半束着的白发随风飘荡更显得这人身形仙风道骨一般,他一手伸出延揽远方来客,“姜羽吩咐下去给柴门主及侍从备好碗筷,门主还请上座。”
“如此便谢过庄主了。”
“本是应当不必道谢,徐某不才愿同门主一同维护江湖秩序井然,莫要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事情就好。”
“自是不会,彼此彼此。”
许多该说的话,不必宣之于口。众人自是明了,争斗即将开始。
四目相对之间,天下大势将定。
“吉达是男子汉,不可以哭鼻子,否则妹妹要笑你了哦。”
两个孩子不知怎样一言不合就打得不可开交,吉达不久便败下阵来委屈得眼泪汪汪。母亲常说他是哥哥应该谦让妹妹,因此平日里八面威风的愣头青吉达便极有风度地不去动手,自然不占优势。
这般光景之下却是苦了哄他们睡觉的钟灵,姑娘家披着衣衫连哄带骗地说了好久话才让两个孩子睡下,自己也已经口干舌燥,便走出来欲回自己帐子里去歇着。这些年的草原生活已经将她浸润成浑身带着羊奶腥膻味道的女子,为了公主的两个小孩子忙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人。
而段樵那个身体中流淌着一半蒙古血脉的男儿,多年来却是始终钟情于自己不曾转移心志,这般痴情王庭上下赫赫有名。钟灵并非心性愚钝无所知晓,仅仅是因为自己早年的执念,便拒绝了那人几次三番的好意。姑娘出得大帐来微微叹气,今晚万籁俱寂的时刻触景生情,便不由得激起了钟灵对远方那人绵绵不绝的思念。
“灵姑娘,最近可还安好?”
段樵自北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微笑着叫住她,这人虽然有着同汗王七分相似的身形,性格脾气却是天差地别,自己的许多小情绪他只要见到都能轻易体会。相处时间渐久之后,钟灵同段樵已经成为比普通朋友更进一步的知己。可巧距离自己的帐子还有十步之遥时,她远远看见那人,遂屈膝欲福下身子为礼,青年人不好意思地地上前扶住了她。
“劳烦段护卫挂念,钟灵一切都好。”那女儿家同他一个身体接触,更是红了脸颊,只因在夜晚光线昏暗不曾露出窘迫神态而已。段樵纵是再草原儿女豪爽习气,听得她一个作为提醒的清咳,也收回手来,却一时并不知如何安放双手而怔在原地。
“我今日刚刚回来便听得王妃一直将自己关起来不见外人,小王子小郡主无人看管,可是辛苦了灵姑娘操心费力。”
“公主待下宽严相济,只要尽心竭力便从不为难我们,甚至待我们这些下人如同姐妹一样亲密。为公主排忧解难本是钟灵本分,何谈辛苦不辛苦的,段护卫说笑了。”
那日陆知恩离开蒙古时,小缨儿虽然嘴硬不愿相送,还是禁不住迫切的愿望追出去很远不愿回来。草原的春季天干物燥,牧草去年留下的根苗还未曾冒出新芽,少了草木根须加固土壤,风起时便是席卷漫天黄沙遮蔽了视线。如缨带着一心的思念回到王庭,人都瘦了好些,钟灵日日守在她身边,眼下也是渐渐浮上青紫。
青年坐在距离那姑娘身侧三尺开外不远不近的地方满眼心疼,正侧首望着她出神时,转念一想却是心怀感伤。日前门主召集所有散落江湖各处的毒门子弟,所为不过是南朝吴氏篡位争权的大业。花蟒毒门势力遍及各行各业朝野上下,皆是受门内重恩才甘心情愿追随。他们彼此之间几乎说不上熟识,如今却要一起共图大业,且前方一路艰难险阻不可估量,能否有命活着回来都是未有定数的事情。
段樵看着那个散着一头瀑布般秀发的汉家姑娘,皓月映在这姑娘的眼中,使得她温柔如水的眸子亮晶晶如同宝石一般透亮。近半年来同汗王早就貌合神离分道扬镳,必勒格也是碍于情面不愿赶他离开身边。钟灵聪明隐忍,其实并非不曾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却看破不说破,而今自己却要离开她去到那遥远的地方,心中确是有一千万个舍不得。
“在下可能要离开草原一段时日不能得见,灵姑娘可一定要珍重自己。”
“段护卫回回出门都像个女子一样絮絮叨叨的嘱咐于我,钟灵可是记得真真的,您也保重身体不要太累。”
“嗯,灵姑娘不问问我去做些什么吗?”
那姑娘低下头去,颔首低眉之间透出一丝笑容:“段护卫若是想要同钟灵说起因由自会告知,若是不愿同我讲起,钟灵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我走之前,想求姑娘一件事,还望姑娘不要责怪在下过于唐突。”
“钟灵能做到的事情,必不会推辞。”
“可否让我抱抱你?”
“嗯好。”
钟灵主动钻进他的怀抱去依上他宽厚胸膛,段樵顺势搂住怀里的姑娘,这女儿家的温存让他久久不愿放开。
我段樵此去视死如归,只希望我的灵姑娘,这一生平安喜乐。
☆、破阵子
时至咸宁三年四月孟夏,江南起义军协同东南海疆匪盗,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地包围长安城,以待以吴氏为首的世族大家同他们里应外合共谋大业。然而这群人未曾料到世族之阴险狡诈,吴念祖率世族力量以离间之计反戈一击,致使城外本就松散的联合体发生内乱自相残杀,不久便土崩瓦解一击而溃。
吴念祖携子思钰自此以后控制朝廷上下局势,宇文翊一门上下虽然立场中立,明哲保身为上,也是有所折损,一时庙堂内外噤声不语,生怕触及吴氏外戚之逆鳞而大祸临头。皇帝刘炯肉体和精神全部由毒门控制起来,太后也因凤体欠安之名被一母兄弟软禁在慈宁宫中不得走动,众人猜测,如西汉末年王莽掌权篡夺汉室基业一般,吴氏一门□□,不过在朝夕之间。
何时了见陆知恩睡梦中呼吸急促双唇青紫,便放一只手在他胸口用力揉着,他的公子才觉得舒服一些沉睡过去。此时的赤云城虽然还有刘坪所率北府军的势力,但绝大部分已经由吴氏和毒门势力温水煮青蛙地渗透进来,刘焕等人的车驾坐骑自然不能再通过赤云城入境,实在无法,只得凭借几个熟悉北境地形的军士之力绕道而行。
车队绕过阴山后空气更加潮湿,似在酝酿一场大雨,刘焕出来车驾略伸了伸懒腰,遂登上了陆知恩的车子命令继续前行。重逢之后又是久别,陆知恩自离开草原之前几天,心脏绞痛便是不时发作得厉害,于是一直昏昏沉沉时常睡着减轻病痛,梦中他的缨儿最后一幕穿着白色锦袍的形象久久盘桓着挥之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煎熬着他脆弱不堪的心脉。朦胧中这人听见车内窸窸窣窣之声不绝于耳,遂缓缓睁开眼睛望向来人。
“父王...”
“知恩不要起身,这几天天气不好眼看就要下雨,知恩这身体可又要吃不消了。”
“习惯了,”榻上的青年以指腹揉着两侧太阳穴缓解刚刚醒来的头痛道,“知恩原本就是一年到头能病个半年的身体,该服用的汤药从来都没断过,父王不必忧心。”
淳王鬓发间也已经有了许多银丝,不惑之年的王爷虽说依然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也早就不是当年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比之十余年前刚同陆知恩结识时分也是显露出些个老态。多年前妻女在侧和乐满足,如今阿蛮采蘩皆已故去,小女如缨也远在北境再不能陪在身边,余下的也唯有陆知恩和培儿两个孩子可以作为助力。左膀右臂必是心腹之人,他也因此再没有资本可以损失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陆知恩把手指自太阳穴上拿下来,习惯性地按在左胸受过伤的心脉处。一行人为掩人耳目依旧只是身着粗布麻衣,乘坐的马车也已经不能再简朴。方才他眼目余光扫到那着麻衣依旧掩饰不住伟岸的王爷,已是感受到一种天下的王者之风,心头蓦然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受,细细想来却是怪哉。车马上下颠簸容易晕眩,那人心思又太过缜密,想得多了便心口绞痛双唇青紫,喘了几口粗气后面色也难看得紧,刘焕见状忙高声吩咐车夫勒住马匹略作休整,拿开他覆在伤口处的手,自己替他抚上胸口上下顺气,许久才见他面上血色。
“怎样?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不妨事的,快些赶路才是要紧...”陆知恩挪开手冲淳王挥舞表示无事,可人还是持续不断地咳嗽,“若是因为...因为我一人...耽误了回京的时日...咳咳...便不好了。”
然而就是这一停留,便听得外面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刘焕想要探身张望被陆知恩用尽全身力气摁在原地不得动弹。陆知恩摇了摇头,眼神却是非同寻常地凌厉起来道:“父王一定稳住,这些人手段卑劣自是冲您而来,莫要中了他们的计。”
“护送贵人离开此地...”
只听得一声号令,车夫用力抽打马匹向前驱赶,马儿因为疼痛惊得更加向远方狂奔。陆知恩身子发虚,在这强烈颠簸之下东倒西歪,刘焕只能靠在车壁之上用力抱着他冰凉的身体。不知过去多久,马车渐渐停下来,陆知恩只是不大会子便快受不住,面色如鬼魅一般惨白,额头上也便冷汗直流。刘焕含泪看着他病中仪容,这个心中郁结又生着重病的孩子,不知不觉又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救下他一命。
“知恩谢谢你,我们已然安全。”
“父王不必,只是您的车驾估计已经破坏,却是要同我挤一车了。”
“果不其然,毒门还是下手了,只是不想竟这样快,”刘焕说话间注视着那人神色恳切,拱手为礼道,“知恩未雨绸缪,救命之恩刘焕没齿难忘。”
“父王不必如此,知恩也是为了百姓着想,这边这样千难万险,却不知长安城是何光景。”
陆知恩默默抚着心口刺痛的伤疤,十多年不曾有一日安眠,总是心中存了太多挂牵。最怕是一个习惯,久而久之已经萦绕在心头成了不可抛却的情感。
关键时刻御林军长期驻扎在城内外各处观测形势,生怕叛贼流寇卷土重来。而刘坪虽然解除了禁足令,却被帝王家削去大部分职权只能在军中挂一副统领虚职,上下只得剩下了统领窦华章一人操心着大事小情,从不敢有丝毫懈怠。窦华章卸下一天风尘回到府上之时,妻子小儿早已立在府门前远远迎接。他下马抚着儿子头上绒毛,腹中饥馁难耐,于是他便一手牵着一个进门直接往正房用膳去。这般情景让旁人看来,的确是夫妻和睦恩爱有加。
窦华章饿得厉害,一股脑将汤碗中羹汤喝得一滴不剩,却不想里面竟然是放入了十足十的迷药。再醒来时头痛欲裂,这人刚恢复神志起身欲逃走,身侧人一把剑却横在喉咙令他不能有所行动,剑势如虹刀光凛然,似可一剑封喉。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若是一路之人,说不定你我还可以交个朋友。”
“窦统领好兴致,”来人墨蓝色披风卷挟着风尘回过身来,因戴着面具而看不真切面目,身形姿态一眼望去便知是军中浸润多年的兵士无疑,那人见对面青年人药劲未过反抗徒劳无功,便抽回宝剑换了声音道,“若是如此这般提防之心都不曾有,莫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吴念祖虽老谋深算,早年威望也算是求得一世英名,要真的毁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还真是可惜了了。”
“阁下不愿露出真实面目,可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窦某虽做的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但至少在这点上想来比阁下更加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日前岳峦偶感风寒几日高热不退,刘坪往府上探病时,二人之间提起劝服窦华章之事。这事情本来是刘坪要过来做的,因刘坪同窦华章一起共事过于熟稔又不擅做隐音遁形之术,他的身形样貌窦氏闭着眼睛也知道,岳峦便是一手阻挡下来自告奋勇。岳峦风寒之症刚刚有些好转,鼻音依旧很重倒是容易伪装得极好,只是身体还是有些虚弱,然而事出紧急迫在眉睫,便是强打着精神来到此处,硬逼着灶台前的窦氏发妻在饭食中下了药以图后事。
岳峦本是佛门弟子心性良善,听此一言自觉事情有违本心,也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窦统领与我各为其主,可也要想想家中妻儿安危。吴氏一旦将权力握于指掌,后面的事情即使我不多说,您也是该知晓后果有多么不堪设想。您乃将门虎子,本是一心报效国家的英雄好汉,征战沙场直至今日才坐到御林军统领的位子,若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缘故做了违背本心的事情,又心有何甘。”
“因此淳王便派你过来这边说服于我?莫非也要以我妻儿命运作为要挟?阁下真真是自视甚高。”
“孰轻孰重,我想窦统领一定内心自有考量,我这里多说无益。”岳峦毕竟仍在病中,头猛的一晕被那人虚扶一把,本欲隐瞒身份不想还是露了马脚。
“岳将军病着还要辛苦跑这一趟,家父被毒门所伤行将就木,依然不愿我受他们要挟,而我身为人子怎么忍心见父亲日日生不如死,只好听从了他们的差使。若您与淳王背后力量能保我家人免受苦楚,窦某自会站在正义一方。”
“既然窦统领如此说来,我也不便多做逗留。淳王一行想必已经快到京城,岳某不要求统领有何行动,唯望来日勿要助纣为虐便可以了。”
岳峦话音刚落遂拱手一拜离去,窦华章远远望着那一直在府上念佛祈福的青年将军背影,这些年过往种种皆如画面一般浮现在眼前,父亲一生征战四方,年老体衰之后,却是怎样的一个凄惨结局。
于是握紧拳头咬紧牙关,风雨如晦,更该相信水滴石穿。
☆、定风波
咸宁三年秋冬之际,在江湖忠义之士及蒙古大军的鼎力相助之下,先帝四子刘焕带兵一路向南攻城略地势如破竹。陆知恩扶病深入被世族大家打散后四散各处的主要几支农民起义军中,一番唇枪舌战之后,顺利将这几股势力收服到刘焕麾下。农民起义军本就是因头些年旱涝灾害而颗粒无收家破人亡,遂举起反旗揭竿而起,如今得承诺奖励耕战,各首领均表示愿为新君效犬马之劳。苛政猛于虎,苍生苦于局势已久自是愿意诚心归附,各地世族大军虽负隅顽抗小有取胜,终究抵挡不住正义之师。不久刘焕大军一行近十万人,已经兵临长安城下。吴氏同刘炯等人已经是瓮中之鳖,围城之下只余下苦苦挣扎。
大军四面围困多日,这偌大的长安城日常同外界互通有无已成常态,突然经此一番围城,纵使宫中众宫娥皇嗣也已经是惶惶不可终日,若论黎民百姓,便更加民不聊生。眼看粮草将绝无有解决之策,吴氏父子思虑再三决定孤注一掷打开城门,近花甲之年的吴念祖同他风华正茂的儿子吴思钰一起,披金甲出门迎战。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吴念祖多年朝堂浸润处一身的阴险毒辣之气,甫一跨上马背似乎找到了当年征战四方的英雄气概。他偏过头去望着已经长成大人的长子思钰,他年纪轻轻却被自己一手奉上神坛再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