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嬴道了谢。
老者问:“你果真不要留下什么口信?”
庄嬴笑着摇摇头:“我真的没在等人。”
“那好,就一路好走了。”
“多谢老丈。”
辞别了老者,牵着马往渡口去,天虽寒,但赶路的不止她一人,茫茫白雪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唯有她走得最慢,像在赶路,又不大像。
有背着行囊走得快的,从身边跑过去,狠狠撞了庄嬴一下,让她险些摔倒,马跟着有些受惊,庄嬴回转身,贴面搂住了马,抚摸它说:“没事,不怕,寻常过路人罢了。”
“你不等我了?”
有清雅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庄嬴僵了僵。
来的路上有积雪被踩碎的轻微声响,那声音再靠近了两分:“对不起,大雪阻隔道路,我来晚了。”
庄嬴慢慢侧过头,风雪里,一男子系着深褐色的斗篷,长身玉立,面容隽雅温柔,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亮如夏夜的星辰。
此刻,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漾着轻轻柔柔的笑意:“怎么了,是在为我的迟来生气吗?”
庄嬴愣怔地望着他,心里有点儿空茫,她觉得眼前之景,仿佛梦境。
俊逸雍雅的男子走过来,伸手替她拂去发上的落雪,眼中满满都是欣喜意:“小庄,见到我不高兴吗?为什么不说话。”
那双温柔的眼看着她,她亦望着那双沉墨般的瞳,她终于开口说话,唤出了他的名字:“田澄。”
田澄,齐国的公子,齐王最怜爱的儿子,就这样不顾风雪,赶来了黄河之畔。
呼啸的北风,又寒又劲烈,刮得脸上渐渐麻木。
庄嬴慌忙移开目光:“走吧,趁早过河。”
田澄笑笑:“好。”
她一个人在前面,走得好快。
田澄盯着她的背影,微微眯了眼睛:明明是她写信让他来的,算着行程,她该是在平阳渡等候了多日,怎么等着了他、见着了他,她却好像冷冷淡淡无话可说?
“哎呀!”
听见短促惊呼,庄嬴急忙回头,白马旁的人趴在地上。
“你怎么了?”她疾步过去。
“你看,”田澄却不是趴在地上,他是蹲在那儿,因为身姿被斗篷遮住了,所以看上去显得像是趴在地上,他指着冰面之下,惊诧道,“好大一条鱼啊。”
庄嬴呆立。
冰面之下,果然是有一条青鳞的大鱼,那鱼活得年头长,许是有了灵性,知道隔着厚厚的冰面,人不能拿它怎样,所以只管慢悠悠地游,并不急着逃走。
田澄看着大鱼从他面前游走,再抬眼时,看到庄嬴盯着他。
庄嬴说:“我以为你看惯了东海的大鱼,不大会在乎这黄河中的鱼。”
田澄不好意思笑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大惊小怪了?可东海是东海,东海从不结冰,我没有隔着冰面看见过这样大的鱼,故此吃惊。”
庄嬴很违心地说了一句:“我没有这样想。”
停了停,又像是在顾忌田澄的自尊心,她澄清般地补充道:“方才那条鱼,真是长得大,又不怕人,像是成了精。”
田澄笑起来时,眼尾弯弯:“是有‘物老成精’之说。”
河面上哪有如他们这样的,停下来看冰下游过的鱼,还顶着寒风冷雪,聊起了无用的闲话。
庄嬴心急,道:“快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第二十章 酒舍中
过了河,沿大道,一直打马前行。
冬季的天黑得快,又在下雪,万幸于薄暮前,赶到了一座酒舍。
酒舍主人瞅瞅身后墙上挂着的孤零零一个竹牌,摘下了拿在手里,赔着笑脸跟柜前的两位来客说道:“哎哟真是对不住,没有两间房,只剩最后一间了。”
庄嬴抬眼,微微蹙起了眉:“没有?”
酒舍主人笑:“当真没有,最后一间。”
庄嬴急忙张嘴:“那有没有肯让出……”
她的话没有说完,旁侧的田澄拉住了她:“出门在外,不用讲究那许多。”
“是了,是了。”酒舍主人连声地接话应和,“虽是一间,地方却大,有两方睡处,中间还砌了火塘,夜里烧上炭,半点不冷。”
田澄点头,“一方睡处亦无事。”说完,含笑转过脸看庄嬴,再补一句,“她就快是我的夫人了。”
庄嬴不曾想他会这么说话,神色里蓦地显出惊诧来。
酒舍主人打量他们,立就抚掌大笑夸赞道:“啊,客人郎才女貌,难怪这般登对,原来是夫妻呀!”
上了二层客舍,寻到了屋子,推门进去,果是不小的一间。
庄嬴还在为田澄刚才说的话而感到羞恼,她红着耳根,摔下随身包袱,闷气责怪道:“你对一个外人,说那许多无关紧要的话做什么?”
田澄在屋子里徘徊审量,伸手抹了烛台下的灰尘,回她说:“怎是无关紧要?话说清楚,才有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名头,不然旁人乱说,岂不污了你清清白白的女子名声?”
“你可以把屋子让给我,自己去楼下将就一晚啊。”
田澄回身看她:“你说什么?”
庄嬴亦看着他:“我知道你听见了。”
田澄发起笑来,他长相是那样的俊雅,连笑容都似春山般明净:“首先,我是齐国公子,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轻易不吃苦。其次,有美人在侧,何况这美人即将嫁我为妻,焉有心甘情愿舍却不顾的道理?你胆子大,什么都不怕,但我却怕,怕我不守着你,转眼你不见了。”
“你……你乱说什么?我怎么不见了。”
“谁晓得呢,这荒山野岭的,总教人不安心。”
烛台下有灰,窗户口有细沙和碎叶,连睡的地方都落着细碎的草屑。
田澄抬头看看房顶,皱了一下眉,他对庄嬴说:“这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
话音刚落,人就走出去了。
庄嬴走到窗边,在他刚刚摸过的地方摸了一下,一手的细沙,再转头看看两处简陋的睡处,隐约察觉到了他是在介意什么。
田澄久去不回,庄嬴从包袱里拿出面汤铺子老丈给她的一布包鸡蛋,下了楼去。
楼下人不少,却不见田澄的身影,庄嬴问在低头算账的酒舍主人:“主人家,你看到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
酒舍主人抬头见是她,笑得热情:“客人是在问你的夫君啊?他出去了,说是四下里走走。”
庄嬴脸上慢慢发起烫来,她暗自责怪酒舍主人的多话,又不得不牵强挤出笑与他道过了谢,紧接着她匆匆从酒舍大门出去。
天已经黑了。
外面天寒地冻,庄嬴想:“他会到哪里去呢?”
一抹红影从她的眼角余光中闪过,飞快地往马厩的方向去了。
——涂山显?!
庄嬴愣住,她犹豫了一瞬,才半信半疑跟上去了。马厩那边还亮着灯,像是有人在。然而,只是一个在给马喂草料的小厮罢了。
小厮见有客人到马厩这边来,连忙主动说道:“客人不用担心,这些马我会照料好的。”
庄嬴恍恍然,道声辛苦,折身往回走。
——这么冷的天了,只有那臭狐狸才会还穿着那样艳的衣裳到处跑吧?深怕别人注意不到他似的。
可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能躲到哪里去,恐怕是自己眼花了。
庄嬴低头走着,不知不觉到了酒舍大门口,门前一道英挺的身影唤她道:“小庄,你怎么出来了?”
她忽地定住了,望着迎风立在夜色里的田澄,心下有点儿迷茫。
“小庄,你怎么了?”
“没……没事。”
田澄温柔笑着,走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外面多冷啊,快进去烤火。”
进了酒舍,庄嬴看见布包还在柜上,伸手取过,跟着田澄到了热烘烘的火堆边,田澄寻位置坐下时,庄嬴在烧着的柴堆下,用薄灰埋了鸡蛋。
同样在烤火的中年汉子见了,笑呵呵道:“姑娘,你这是让咱们瞅着眼馋呐!”
庄嬴说:“大雪天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有得吃就一起分享吧,这些鸡蛋见者有份。”
火边三三两两的人都高兴,鼓掌笑开了。
鸡蛋烤热了,来添柴的酒舍小厮帮着扒拉出来,分与众人后,庄嬴拿了一个给小厮,小厮捧着,欢天喜地道谢跑走了。
田澄坐在那里,看庄嬴道:“你好像忘了我。”
烤着火的众人,吃着热腾腾的鸡蛋,一声声地赞着香。
庄嬴旋身坐在他身畔,拿帕子擦去了蛋壳上的黑灰,然后才递给他:“知道你爱干净,来,给你。”
田澄却不接:“剥蛋壳也会弄脏手。”
旁边的人看他们是一起来的,又是年轻男女,就开始起哄了。
庄嬴脸上挂不住,才想斥田澄娇气,那说着“眼馋”的中年汉子就爽朗大笑道:“姑娘,你夫君是让你剥好了喂他呢!”
田澄好奇:“咦,大叔,你怎知道我是她夫君?”
汉子笑得更开怀:“瞅着就特像。”
田澄惊奇,“是吗?”再狡黠眯了眼,转向庄嬴,撑着脸说,“你听见没有?人人都看得出我是你夫君,所以你不用不好意思了,剥给我吃吧。”
庄嬴心口压着一口气无处发。
正在这时,还有人来投宿,是个形容枯槁的行脚货商,背着许多的东西,他求酒舍主人能让他在火堆边待一宿,给碗热汤,天明了再好赶路,酒舍主人应允了。
庄嬴没想惯着田澄:“爱吃不吃。”
行脚货商一在火边安置好家当坐下,庄嬴就走过去,把最后一个鸡蛋给了行脚货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你面有菜色,想是饿了,这个鸡蛋给你垫垫肚子。”
田澄着急道:“喂——”
旁人都掩嘴在笑。
行脚货商不知就里,当真是饿了,千恩万谢地接下,嘟囔着自己运气好遇到了善心人。
庄嬴坐回原位的时候,田澄压低声音道:“那是我的,我的呀!”
“你又不吃。”
“我不是不吃……”
“吃啊?那你自己去要回来。”
田澄看一眼行脚货商,再看一眼他手里吃过了的热鸡蛋,全然没了胃口,他侧过身去:“算了,一顿不吃不会饿死。”
伴随着粗声粗气的谈笑,再有数人掀开厚门帘,挤进了酒舍中来。
酒舍主人高声招呼道:“张猎户,孙二兄弟,你们怎么来了?”
走在最前的魁梧汉子直扬手:“甭提了!赶早进的林子,撵着一头野猪绕了不少路,最后还没逮到,就胡乱打了几只野味,正巧遇着这哥俩从南边回来。得,老久不见了,干脆啊,就着野味来你这酒舍喝几碗大酒,热闹!”
后面站着一瘦一胖两兄弟,瘦的提了提手里的两只野兔:“张大哥身手矫健,又是满载而归了。”
姓张的猎户谦虚了两句,转头见火堆边坐着六七人,亦是高兴:“巧了,这帮子家伙有口福了,跟着我哥仨吃些呗?”
山林边长大的男人,办起事来风风火火,不消片刻就给野味拔了毛去了皮,支着木架子烤起来,又好客,不需借着酒劲也能跟所有人攀谈起来。
田澄瞪着一双新奇的眼,火堆那边的人东拉西扯高谈阔论,他觉得很有趣,时而跟着笑。
野味烤好,嗞嗞香。
中年汉子记着庄嬴分食的大方,故而建议张猎户把烤好的兔腿先分给她和田澄,干净漂亮的人儿谁都喜欢,对面坐着的二人一看就讨喜,张猎户多分了些肉拿去给他们:“吃吧,外酥里嫩,香着哩!”
田澄道谢接了,之后就递给庄嬴:“你吃。”
庄嬴见他都推给自己,连忙问道:“你不吃?”
“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一路都没什么吃的,刚才我还……”
“趁热快吃,别说话。我真的不饿。”
姓孙的兄弟,还是瘦的那个,拿着盐巴过来:“撒上些盐粒子,吃起来更香。”
庄嬴谢了他的好意。
孙家兄弟走南闯北,是见过世面的,那人往兔腿上撒了盐,再看田澄,问:“这位先生穿得单薄,不惧寒?先生是哪里人?”
田澄微然一笑:“齐国。”
“唷,竟是齐国。我原本以为,只有燕赵两国之人,身体才如此强健。”
“人和人,不可一概而论。”
“先生说得是。”孙家兄弟想了想,继续再问道,“齐国荷叶肉,清香的荷叶包着汁肥浓郁的肉,那可是极美味的一道菜,如果再去齐国,定当尝尝,先生说是不是?”
庄嬴低头咬着兔肉,丝丝的热气散在冬日的寒气里。
田澄看一眼她,颔首而答:“是啊。”
作者有话要说: 激动得嗷嗷~
终于回到家了!
要开始日更嘞!!
这章写到许多路人角色,无一不是热情爽直,因为作者执念认为啦,两千多年前的华夏大地,即便群雄逐鹿烽火狼烟,但礼仪兴盛古意深深,人心当比现在赤诚……唉,“广袖飘飘,今在何方?”
最后,走过路过的大大们,单机让人孤单伤感,求评求藏求爱的抱抱呀~~~TOT~~~
☆、第二十一章 半囊酒
大碗的酒倒上,就着烤好的野味,酒舍火堆边欢腾起来了。
田澄礼貌地推辞了张猎户递来的酒:“不,明早还要赶路,喝不得。”
张猎户没有强人所难,只说,烈酒好驱寒,若是赶路,还是不喝了为好。
“呸,晦气!”酒舍门前一阵大的响动,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矮个子抱着一箱东西进来了,烦躁地四下里招呼道,“主人家!主人家,我借你家火烤烤,天明就赶路的,有什么吃的没有,快拿来给我!”
酒舍主人从里间探出个头:“你少坐,马上给来碗热汤。”
矮个子抱着箱子,一边拉下遮风雪的面巾,一边嘀咕说:“好香啊,这是赶上了。”
严实的外裳脱下,里面穿着赭色的短衣,原来是个驿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