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胡说。”他逼近前,扣住了她的双肩,眼底泛着红热和潮意,“庄嬴,你爱错了,也选错了,听我的话,为了你自己,不要……”
“住口!”
庄嬴厉喝一声,截断了田澄的话,她捂住耳朵仓皇后退。
他见她脸色苍白,下意识迎上前一步:“庄嬴——”
“别过来!”庄嬴撑起手,她挣扎在颠簸混沌的神思里,转瞬想过了很多的事,“田澄,你让我觉得很陌生。”
他目光颤动,却久久沉默不言。
她说:“田辟疆为王又如何?依你心性,哪怕这已成定局,倾尽万千心力不可逆转,你决计不会说出方才的话来!你是志在王位,但不仅仅只是‘齐王之位’,你意在齐国、意在天下百姓,世间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我早就说过,无论你为王为君,我既然做出决定,应诺了你的请婚,就断不会反悔!”
“断不会……反悔?”
没来由地,他的心里疼了一下。
冬夜这般寒凉,风锐如冰刃,教人忍不住就想起,乱世无止尽的凄凉。
他默默地想,要多少年,世上才会生出这样一个风华灵秀的女子?她是赵侯爱女,是赵国珍宝,更是光耀诸国的明珠,没有人再比她值得倾心爱悦,没有人会比她更好。
但是,乱世,无时无刻的争和抢,充斥在每一个地方,小到可供活下去的一块面食一口水,大到一国的王位疆土甚至是整个九州的归属,人们杀伐争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多少城池被攻破了,珍宝被毁去了,人才被屠戮尽了,轻易得不能再轻易,至于女人,牺牲一个女人何足惜!
他越想,越感到心疼:“小庄,我怕。”
庄嬴听见了他声音里的丝丝颤抖,她不作言语,只是任他走近了,任他再次拥住了自己。
“我害怕,你会死……”田澄颤声低语,“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死,我不要你死。”
在此刻,他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天真得像是一个孩童。
死,固然可怕,但生为宗室子女,就算死,也当不放弃所求。
庄嬴甚至是很轻松地笑了,她推开了田澄,看着他说:“每个人都会死,这没什么好怕的。我生为赵国君上的女儿,家事便是国事,联姻齐国,能做王后当然很好,但为君夫人,就不能为赵齐谋事了吗?无论将来我会处在一个怎样的位子上,我都会努力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希望,我心有所求,必不肯轻易地死去。”
静谧的夜,她道出肺腑之言。
田澄定定地看着她,起伏的心绪渐渐变得平缓,他相信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尤其是那一句,“我心有所求,必不肯轻易地死去”。
隐约间,他开始觉得有几分放松,早该料到啊,她不会使人失望。
慢慢地,他脸上显出笑容:“是,你心志坚毅,是很厉害的姑娘,一定会平安到老。而且还有我,往后的时岁,我会保护你。”
幽长的夜,庄嬴看向那一双盈亮的眼,那里面有坚定的光。
她垂下了眼睫:“知道了。天亮尚需赶路,快睡吧。”
不知不觉,天色已亮。
庄嬴和田澄收拾了东西,各自攀上马背,往西寻找林子的出口。
田澄走在前,庄嬴低头系紧了水囊,再抬头时,田澄就走得远了。
那一小片的红,挂在荆棘根下,是她无意瞥见的。
下了马,走过去,俯身从根刺上取下那一截红色的衣料,轻薄如羽,非常眼熟。
庄嬴朝四周望望,枯林中再无旁人,别说人,连鸟雀都没有,四下里极为安静。
“蠢狐狸。”
她低声骂了一声,然后将碎裂的红布折起放好。
重新攀鞍上马,不多时,庄嬴追上了田澄。
林中行久,多见干涸的水道。
一个时辰后,田澄立在山岗上远眺一番,道:“远处有炊烟,必定有人家。”
林外地形开阔,照理说,依林处,多有聚落,何况丰水季,山上源源不断有溪泉涌出,或许前方不光是几户人家,若是村落,倒可整歇,补上干粮和水。
还有,看地图,离昆仑山脉也不远了。
庄嬴咬咬唇角,小心将地图收进怀里,抖开缰绳,说道:“山林外若有人家,我们就在那里暂歇两日。”
☆、第二十五章 枯林下
出了枯林,正沿山道缓行,没走出多远,兀然听见女子尖叫。
庄嬴和田澄对视了一眼。
庄嬴警觉地下了马,抽了悬翦握在手中,田澄跟着也下了马。
田澄看她,说:“这声音听上去不是冲我们来的,没有威胁,你是不是过于紧张了?”
庄嬴瞪他:“等到意识到危险再有所动,就迟了。”
再是一声凄厉女声,二人悚然。
庄嬴身随影动,很快就跑出去了。
田澄耳尖微动,他辨识出来了,那声音的主人,该是个十一二岁的稚嫩_女童。这真是骇人,清早的山林外,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小姑娘家发出了这般惨悸的尖叫?
声音越来越近了,有人影在山道上跌撞奔逃。
杂乱的人声,由风吹送着,传进庄嬴的耳中——
“杀了!杀了!”
“阿爹,不要!不要!”
“小鱼,往山上跑,快往山上跑,别叫你爹追上!”
“疯了,疯了,真是造孽啊!”
……
终于,清晨的薄雾遮不住那端的景象,庄嬴看清了:那是从山下上来的很多人,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哭得满脸是泪,捂着染血的胳膊一路奔逃,后面有一个黑胖的汉子骂骂咧咧举着屠刀追她,再后面,便是气喘吁吁的一群人。
这情状很诡异,庄嬴尚来不及多想,那胳膊流着血的小姑娘就一头扑到了她的身前:“姐姐……姐姐救我!”
兴许是再也跑不动了,又看庄嬴执剑,一身利落,可以庇护得了她,小姑娘抹着眼泪,抓紧庄嬴躲到了庄嬴的身后。
紧跟着双眼赤红,举刀扑上来的黑胖男人,好像是已经疯了,他念念叨叨,却只有一个字,杀。
“杀,杀,杀!会跑的猪猡,宰了喝汤!”
庄嬴拔剑。
小姑娘惊叫按住了她的手:“别、千万别……别伤了我爹……”
庄嬴沉声道:“你爹疯了。”
小姑娘泪涟涟地摇头:“疯了也是我爹,求求你,别伤他!”
疯了的人,身上全是猛劲,杀人的动作来得又快又狠。
田澄奔上前,揽住庄嬴和小姑娘,着力往旁边一带,接连避开了两刀:“我说,要闲话,也等制住这个疯了的人再说啊!”
他一脚踹开了小姑娘的疯爹。
后面追着这对父女跑的人都三三两两跟上来了,是些村民,年轻力壮的不含糊,见状赶紧来扑黑胖的汉子,无奈汉子人疯力蛮,扭身甩几下将人甩开了,凶神恶煞拎住对方的脚,刀猛地砍下。
“啊!”若不是缩得快,脚就给砍断了,村里壮实如牛的大小伙子,腿上给屠刀划拉出深深的血口子,面色如土,瘸着腿往后面的人群里飞跑。
庄嬴看得胆颤心惊,可是她不能就这么在旁边看着。
小姑娘牢牢抓紧了悬翦剑,索性这剑不要就是了。
“小庄!”田澄伸手抓了个空,没能拦住庄嬴,“太危险了,别去!”
是危险,但不出手,可能全村的老小都得蒙难。
十足的力从身后袭去,落在失心疯的汉子背上,汉子踉跄几步,没有栽倒,他晓得背后有人,立刻就改变了攻击的方位。
庄嬴稳稳落在地上,趁屠刀劈来时,迅疾躲开绕到汉子身后,一记手刀重重击上汉子后颈,不曾想没有把他击晕,反倒致其暴怒。
田澄心急欲助战,小姑娘拽紧了他的衣袖,抽泣哀求道:“别……别伤到我爹……”
——这山野女童,未免自私!
田澄气急败坏甩开小姑娘,严声道:“我告诉你,我的小庄可比你那疯子爹金贵多了,你只知道顾着你的疯子爹,没瞧见他现在六亲不认?你的手是谁砍伤的不记得了?快滚开,别怪我没警告过你,小庄要是有个什么不好,我要你们全村人陪葬!”
风从身后过,下一刻,庄嬴发现自己有了帮手。
田澄费力地压住疯汉的一条胳膊,恼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光来看热闹的么!”
庄嬴低叱:“别啰唆!快,重击他百会穴!”
不知这疯了的人是不是体质与常人有异,经受几次重击都顽强不倒,反而彻底暴怒不可掉以轻心对待。
庄嬴体力渐不支,加之忌惮疯汉手中劈骨断筋的屠刀,只想速战速决,她狠狠一咬牙,交待田澄吸引疯汉注意力,自己飞快别身滑到疯汉背后,见准时机,用尽十成力猛击在疯汉后颈处,疯汉双眼往上一翻,终于颤巍巍跪倒扑地。
“阿爹!”
“快看看去!”
小姑娘和村里人这时才呼啦啦急忙跑过来,将昏迷扑倒的疯汉围住了。
田澄伸手搀住了体力几乎消耗殆尽的庄嬴:“你怎样?”
庄嬴擦擦脸上的汗,摇头:“没事。”
接下来,田澄却十分生气,他转过头指责众人道:“喂,你们这些人,还有没有良心了?这疯子伤人,我们两个人辛苦费力,你们居然没一个上来帮忙!”
大家循声看向他们,从中走出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颤颤巍巍由人搀扶着近到他们身前,作揖道:“多谢二位出手相助,不然今日这事真不知如何收场。唉,实不相瞒,哪里是冷眼旁观,只是孙六伤的人太多,大家怕了,一时心有余悸都不敢上前来。”
小姑娘哭得惨烈,像死了爹。
旁边有人探探孙六颈脉,宽解道:“小鱼,别哭了,你爹没死,是昏了。”
若无庄嬴和田澄将人打晕,还不知要折腾多久,白胡子老头满心感激,再是敬谢道:“亏得是二位手下留情了,多谢,多谢。我乃乌岭村村长,你二位于我全村老小有大恩,请随我们入村去吧,让我们好好款谢二位。”
巧了,原本就打算在林外人家整歇后,再一鼓作气朝昆仑去,老村长主动延请,倒少了其中客套,庄嬴自然点头同意。
在回乌岭村的路上,庄嬴问白胡子老头:“老人家,您是一村尊长,许多事本不用亲历亲为,今日孙六之事,怎劳得您也跟着赶过来了?莫不是孙六与您沾亲带故?”
老村长唉声:“满村就三大姓,随便拉来两个人,多少都是攀得上渊源的。细说起来,我与孙六,不过是远亲关系,他的事,本无须我多劳心,只是他一疯,在村中伤人无数,今早又追着亲生女儿小鱼砍杀,孙六也委实可怜,我放心不下,怎能在村中干坐呢?”
庄嬴回首看一眼,她的马有别人牵着,驮着昏了的孙六,孙六昏得人事无知,她便好奇问道:“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疯成这样,连亲生女儿都认不得了?”
“他是世上的可怜人……”白胡子村长摇头哀叹,慢慢地说起了缘故,“孙六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打小就憨实,子承父业做了村里的屠夫,十来年前娶了一房媳妇,先后生了小鱼和小虎,儿女成双,一家四口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谁知前年小虎得急症去了,失了幼子,孙六夫妻二人都不得纾解,他们开始互相埋怨,后来就是没日没夜地吵啊吵啊。那个时候,村里来了个行脚商,因为摔断了手借住在村里,行脚商的行囊里多是些稀奇玩意,村里人都喜欢去他手上换买,这孙六的媳妇也去过,孙六媳妇长得水灵,这一来二去,不知怎么就跟行脚商生了私情……”
庄嬴心里蓦地一跳,下意识回头看小鱼,沉默寡言的小姑娘耷拉着头,抓着叔伯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家身后,她头低得很低,看不见脸上是什么表情。
十来岁的孩子,早就懂事了。
庄嬴感到难堪,她觉得不该当着孩子的面,提起小鱼那失贞失德的母亲,然而满村老小跟在村长身后,静默听着,仿佛早就习惯反复听闻此事,小鱼旁边的青年,抿着嘴摸摸小鱼的头,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把她揽近了自己身侧——那细微而自然的一举一动,都落进了庄嬴的眼中,她不无宽慰地想,或许这是一个比她想象中要温情得多的小村,年幼的孩子失去了母亲的疼爱,但是叔伯姑亲给了她更多的关照和爱护。
面对孙六和小鱼的恩人,老村长不曾讳言:“不多久,孙六就知道了,他气不过,要去找行脚商拼命,小鱼她娘心狠,拿锄头打晕了孙六,卷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当夜就跟行脚商跑了,是小鱼喊人救醒了他爹。自那天以后,孙六就开始变了,他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活计也不做了,每日在家里磨刀,直到数日前开始彻底发狂,一日疯得比一日厉害,绳索都捆不住了。”
老村长话音方落,身后就传来一阵大的骚动,小鱼尖声叫了一句“爹”,紧接着有人再喊“快护好村长”。
庄嬴飞快转身,不是亲眼看到,她都不敢信,孙六醒了,双眼赤红青筋暴起犹如一头疯兽,手里拿的,是她的悬翦剑!
被砍伤的人惊慌失措地往前奔逃,田澄被左右人推搡着,连回头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而孙六的目标,正巧是那个不急着逃命的人,庄嬴的心悬在嗓子口,她都来不及提醒他“小心”,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她惨白着脸扑上前去,将他护在身后。
“小庄!”
“姑娘!”
……
之后的事,都记不大清楚了。
庄嬴只知道,她的剑,悬翦,贯穿了她自己的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唉,可怜我庄,总是在受伤~
☆、第二十六章 黄犬吠
有那么一瞬间,庄嬴以为自己死了,因为到处都好寒冷,犹如回到了那片苍翠的竹林,回到了临死前尚有意识的最后一刻。
可,昆仑还未到,她还来不及返回赵国……
“我不能死!”
内心深处强烈的求生欲,让她从深沉的梦魇中挣扎醒过来。
“我不能……死……”
天和地都在脑子里旋转,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身在何地。
小鱼被突然惊起的人吓了一跳,呆愣愣看着刚刚醒过来的人伏着大口喘气,隔了好大一会儿,她才极欢喜地,一面大叫一面冲出去:“醒了,醒了!村长,姐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