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个子驿使坐下,压下一阵寒凉的冷风来,有人往旁边挪了挪。
豪爽的张猎户问道:“小兄弟一路辛苦,喝口酒驱驱寒不?”
说着一碗酒就端到了驿使面门前。
矮个子驿使连忙地推开:“可不敢。前阵子,一箱子书信,进了临淄,好端端起了火烧没了,齐王怪罪驿使,下了大狱。我这次带着的书信,是从临淄出来发往秦国的,要当心,万不可因贪酒而误了事。”
临淄。
这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着路的驿使,是从齐都出来的。
庄嬴停下动作,望向田澄。
田澄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这些琐事,他不在意那小小驿使是从哪里来的,他只是专心地烤着火,一双手骨节修长,文秀纤弱,如同赵雍的手。
庄嬴看着那张很熟悉的脸,他的侧脸,如古画中的人一样沉静悠远。
他好似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转头发现庄嬴出神看着他,他眨了眨眼,问她道:“我脸上有东西?”
庄嬴抿住唇角,没有说话,飞快地低转了眉目。
不预想,田澄却歪过身子,主动将脸凑了过来:“我自己看不见,你帮我擦擦。”
他这一伸长脖子,真是挨得好近,好近。
庄嬴惊了一跳,立即脸红推开他:“没有。”
其他人喝酒吃肉正兴浓,但也知驿使职责轻重,没再勉强,就割了块肉,撒上碎盐粒拿给矮个子驿使。
中年汉子指一指田澄,朝驿使说:“巧了,那位同是齐国人呢。”
驿使转脸望着田澄,上下打量了好一番,惊道:“这位先生好生面熟,是住在临淄的吧?总感觉见过多次。”
庄嬴想,倘若告诉驿使,这位是公子澄,驿使会不会在这荒村野舍中慌得磕头谨拜,就好像是在齐都的大街上遇到了齐公子一样。
好在,驿使思索许久,不曾想起眼前的是什么人。
田澄打了个哈欠,对庄嬴道:“我困了,先上去歇着了。”
庄嬴手里的烤兔腿还没有吃完,其实她吃不完,田澄走后,她借刀割下了咬过的一块,还有许多未动过的肉都还给了张猎户他们。
张猎户笑说:“瞧着你们就是大地方来的,吃东西精细,几口就饱了,不像我们山林郊野的粗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吃喝喝能闹一宿。”
庄嬴拱手再谢:“多谢了,多谢了。只是一直赶路,困倦多过饥饿,实在提不起多大的食欲来,真可惜了这样好吃的野味。”
中年汉子劝道:“既然明早起了还要赶路,就快去歇息吧。”
庄嬴祝了他们尽兴,就上楼回屋中去了。
田澄没睡。
庄嬴推开门时,田澄正在研究庄嬴包袱里带着的东西,他手里拿起的是一只酒囊,不怎样大,但做工很讲究,他左右晃晃,听着半空的声音,疑虑着就要去打开。
“喂,放下!”庄嬴及时阻止了他。
田澄看看她,再看看手中的东西:“这是什么?”
庄嬴道:“半囊酒。”
“为什么只有半囊?”
“烈酒,半囊足矣。”
庄嬴自他手里接过酒囊去,放进了包袱里:“别随便翻我的东西。”
“我没有,它就躺在那里,我看它样子古怪,所以才拿起来看看。”
“就算它样子古怪,但它在我的包袱里,你不应该未经允许随意拿看。”
“拿来看看有什么关系?比如我的东西,你想看就看,我绝对不会说半个字。”
庄嬴停顿,她直起腰,认真地扫视了一圈屋子:“田澄,你出门在外,连个随身包袱都不带的吗?”
她问这话,田澄反倒感到奇怪了:“需要带什么?”
“换洗的衣裳,些许伤药,还有钱。”
“我没有这个习惯,但身上有很珍稀的配饰,可以拿去换钱。”
“……”庄嬴飞快把包袱整好了放到一边,抖抖手铺开了被褥,“我希望,你不会为你的决定而感到后悔。”
田澄的注意力全然在包袱里的酒上,他不死心地追问道:“小庄,你为什么要带着酒?”
为什么要带着酒。
庄嬴想起了她离开邯郸的前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当她清楚意识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昆仑之后,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檀信宫的灯熄灭得很晚,她半宿未眠,终究是怕……怕一去不回。
她垂着脸,柔长的发丝散在胸前,她闭着眼睛,似是苦涩又似是超脱般地,轻轻笑了一下:“我怕我回不来,如果葬身雪山,这半囊赵国的烈酒,算是祭我自己。”
田澄望着她,神色是静静的,隔了好一会儿,他笑了:“有我在,你不必担忧,我会保你全身而退。”
他说起这话,语气简淡而寻常。
她低头掖好被角,喃喃细语一句:“我知道。”
身后一直悄然无声。
庄嬴铺好了自己的被褥,回转头,看到田澄坐在对面看自己。
“你看我做什么?快点铺好被褥,早些歇下。”
“我不会。”
庄嬴嘴角不自觉地抽了两下:“你说什么?”
田澄转头瞧瞧身周,显得犯难:“像你那样铺这些东西,我不会。”
两个人彼此望着对方,空气仿佛凝滞。
田澄尴尬道:“嗯……你知道的,我的饮食起居,一向都有人打理。”
庄嬴再看了他片刻,摇头,叹气,去给他铺被褥。
田澄站在一旁看她忙,问她说:“你是不是后悔要我来?”
“没有。”庄嬴答他,“齐国公子,凡事是用不上自己动手。我不介意给你当一阵子的随侍,但请你千万别荒废了那一身流光飒沓的好剑法,关键时候,我还指望着你能来救我性命。”
田澄扫了竖在角落里的长剑一眼,转而眼尾弯弯,生起了少年似的可爱的笑意:“我说过了,有我在,必然保你全身而退。”
“那就好。睡吧。”
田澄见她很快就铺好了被褥,到处都干净,回想起进来时就这样,再没了令人恼恶的碎草屑,猜是她之前就整理过,不禁悦然。
他转头道:“小庄,其实呢,夜里这么冷,两个人挤在一块儿睡才暖和,不如我们……”
骤然间,眼前一黑。
庄嬴吹灭了灯盏,连招呼都没同他打一下。
黑黢黢的屋子里,听见一点点声响,是她睡下了:“此番见你,倒有几分轻浮了。”
田澄漫不经心勾起嘴角笑笑:“兄长说我太过沉闷,我以为,你会喜欢不那么沉闷的一个我。”
庄嬴背身而躺,她闭上双眼,仿佛看见了一面幽深的湖水。
田澄,田澄。
他是父亲为她选定的佳婿,是诸国中最与她相配的男人。
她顺从长久以来的心意,轻语道:“只要是你,什么样都好。”
后来,庄嬴慢慢睁开了眼,幽寂中,她听见了自己心如鼓响。
☆、第二十二章 不是病
接下来的两日,雪停了,路好走了许多。
庄嬴的脸色却越走越苍白。
田澄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他关切问她,是否身有不适。
“没有。”
她的回答总是这两个字。
然而,咬紧的唇角,分明是在强忍着某种痛苦。
田澄不清楚庄嬴在隐瞒什么,那姑娘如此倔强一人,深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他只能不动声色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途径枯山村的时候,冬风正盛,屋檐下结着的冰凌,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原本说好,不在枯山村停留,要再往前赶半日路,趁天黑之前投宿在大的城邑,顺便补充干粮和衣物,但庄嬴摇摇晃晃,从马上摔下去了。
田澄惊得不轻,急慌慌跳下了马:“小庄!”
庄嬴耳中嗡鸣,她不仅脸色苍白,连唇上的血色也失去了,好好的一个人,此刻竟快犹如冬雪般静无生气了。
田澄见她这样,心不由得悬到了嗓子口,他紧紧搂她在怀里,捧住她冷得像冰块的脸颊,焦急唤道:“小庄?小庄!你……你快醒醒,你怎么了?小庄?”
庄嬴的眉头慢慢皱起,她睁开眼睛,张嘴想要说话的样子,是显得那么艰难而无力:“不能,再往前,走了……停在这里,找一户人家……扶,扶我起来……”
枯山村村如其名,背倚一座枯山,窝在萧瑟的山坳里,屋院破落,没有什么人气,尤其这样的寒冷天气,村子里除了老远缩着手脚疾跑着经过的两个村夫,就再见不着别的活物了。
田澄连忙将庄嬴从地上扶起,庄嬴借着他的搀扶,靠在他怀里缓了口气,然后挣扎着往路边一户木门紧闭的人家靠去。
田澄心疼她,怕她虚耗体力,急道:“你慢些!”
一面说着,一面揽住她肩头,先她一步敲响了眼前人家的大门。
依稀听得门内有人应答,等了一会儿,陈旧的木门打开,里面站着一位年约花甲、面相和善的老妇人。
“老、老人家,能否……”庄嬴捂紧腹部,几乎已气弱游丝,她想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但是她感到自己没有多余的半点力气了。
怀中人连站都快站不住,田澄着急,忙说道:“老人家,我们能否在此处借宿?”
老妇人飞快打量庄嬴一眼,见她难以撑持,像是得了急症或受了重伤,老妇是年老的人,历经世事多而生有慈悲心,毫无犹豫侧身让开,招呼说:“快快快,进屋来!”
屋里点着火盆,火盆旁搁着一件在补的冬衣。
老妇麻利地收拾开东西,给庄嬴腾出躺卧的地方:“这是怎么的?多标致的姑娘家,是哪里伤了碰了,竟折腾成这副模样?”
田澄小心扶庄嬴躺下,张口正欲答话,衣角却被人一把抓紧。
庄嬴说:“我只是冷极了。我们的马还在外面,快去,托个人,照料好。”
这都什么时候了,人都没管,还有空管马?
却架不住她执拗,确定她好些后,田澄只得依言出去了。
“姑娘?姑娘啊,你这……”老妇看庄嬴脸色惨白得不对劲,心焦如焚,慌忙要往外去,“不行,我得去找个人来给你瞧瞧!”
赶在老妇跨出步子去之前,庄嬴蓦地拉住她的手腕,细声嗫嚅:“老人家……我只是,只是月信到了。”
老妇诧异,回首再看她,从庄嬴羞赧的神色里得知她说的是实话,老妇松了口气,继而放下心来:“我活了大半辈子,未见过有哪家姑娘是疼成你这般模样的,还以为是急症。不是病痛伤痛就好了,你躺着,我去给你烧碗热汤。”
“多谢……”
庄嬴挣扎起身谢她,被老妇按下了,老妇宽慰两句后,径自转到外间去了。
一走出里屋的门,正巧迎上匆忙折身跑回来的田澄。
田澄忙问道:“大娘,她怎样了,可要紧?”
老妇审量他一遭,拉他到一旁,反问他:“你是她什么人?”
“我……我是她的夫君。”
“你是她夫君?”
“是,哦不,现在不是,但很快就会是。”
他的话前后矛盾,但老妇好像听明白了:“你是说,你们定过亲了吧?”
田澄连连点头。
老妇就不做防备地笑了:“傻小子,她没大事,月信过去就好了。”
“月、月信?那……那是什么?”
面对田澄的疑惑,老妇却不好再给他多说,只是告诉他,里面那个很快会是他“妻子”的姑娘需要多多休息……
庄嬴闭目侧躺,倦极欲睡,但由小腹升腾起的一阵阵痛楚叫她不得如意,她与那痛楚相抗衡着,额上沁起了一层细薄的汗。
门“吱”地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庄嬴她没有力气翻身,她看不见那人是谁,可听着动静,她知道进来的人是田澄。
田澄站住了,离她不是很远,小心翼翼的声音传进庄嬴的耳中来:“虽然我不知道月信是什么意思,但你好像是病了……”
“……”
——他一个大男人,竟当着她的面提到“月信”这两个字!
庄嬴羞恼不已,血充上了头,脸变得非常红。好在,他看不到。
田澄再小心翼翼地问她:“小庄,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身体不适本就心情躁动,连日受寒加重了月信来时的痛苦,更是抑郁暴躁,她不愿多话,不愿见人,只愿一个人安静躺着,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田澄此刻到她跟前来,再是好心好意轻声柔语,也好教她厌烦!
庄嬴滚烫着脸,生硬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从我眼前消失。”
“你要是有哪里难受,可以告诉我。”
“……”
“我,我能照顾你。”
呵,这真是可笑了,他能怎么照顾?
庄嬴不耐,下意识想吼个“滚”字,可她想到她从不会这样与田澄说话。
隔了好大一会儿,背身侧卧的人终于开口:“这两天,别靠近我身边,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躺着。”
田澄再待言,老妇煮好了汤送进来,听见庄嬴这话,见两小年轻人相处甚尴尬,就寻个由头,劝服田澄出去看着火了。
老妇说:“赶巧了,我儿子和儿媳去城里卖山货了,越大的地方越能买个好价钱,要几日才回,你们不用急着走,安心在我家住下便是。”
于是,拉起帘子,和庄嬴同睡在砌了火塘的这屋头,简单收拾儿子儿媳住的那屋,给了田澄住。
冬日离不开炭火,火塘烧得旺,屋子里每时每刻都很暖。
庄嬴醒醒睡睡,有些模糊了意识,间或醒来,能听见帘外的走动和说话声。
那善心的老人家在说:“又下雪了。”
田澄说:“小庄怎样?我想看看她。”
迎着风雪赶路,受了寒气,此次月信一来,疼得特别厉害,原本不当如此的……真是耽误行程!
庄嬴的懊恼,变得和身体一样虚弱,很快,她又人事不知地昏睡过去了。
在睡梦里,仿佛有人给她拉好被子,再轻轻抚过了她的脸。
庄嬴下意识地动一动,跟着就醒了,她睁开眼,看见田澄坐在她旁边,她心里很突然地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