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显看着她在做这些,他站在原地默不作声,然后扭身飞快跑出门去了。
庄嬴快将屋子里的陶罐碎片和烫渍收拾干净的时候,听见外面院里有童子在喊:“庄姑娘,热汤给你送来啦!”
她顿了一下,这个声音她记得,是在客驿里帮忙的小童,是庖厨的儿子,因为机灵活泼,所以上下忙碌着,住到这里以后,她接触最多的人就是这小童,只是奇怪,她没有让他送汤来啊。
不及迎出去,童子在门口惊讶道:“咦,白先生,你眼睛才好了,就要出去吗?对了,刚给你寻的烫伤药可好用?”
庄嬴走到门口,看见院前,涂山显与端汤的小童面对面站着,涂山显回头看了一眼,瞟见了她,神色有几分不自然,他尴尬敷衍了小童:“还好,还好……”
小童眯眼笑,将手里的东西端高些:“你要的汤,我也送来了哩!”
庄嬴觉得很想笑,聪慧如她,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涂山显去客驿要了伤药,又让庖厨送热汤来,自己拿着伤药徘徊在门外不好意思进,不想小童动作麻利来得快,要躲却刚好撞个正着。
嘴角克制地抿住了笑,她静待他的反应。
涂山显立在院中与小童对峙了好一会儿,弄得小童不知所以:“白先生不让让,我怎么过去?”
他慢腾腾侧身让路,望望门里的庄嬴,再慢腾腾跟着小童走进屋。
小童活泼爱与客人们说话,搁下了汤不急着走,自己在那里说道:“巧了,这鲫鱼汤一炖好,就被白先生发现了,说什么都要竹院的客人让给他,为此不惜花了双倍的价呢。”
涂山显赶紧说:“这里没你的事了,去别处忙吧。”
小童乖巧,欠身出去后,庄嬴看着涂山显。
涂山显把个小罐往她手边一放,袖手望屋梁:“烫伤药,给你的。”
庄嬴扫一眼小罐,戏谑问他道:“为什么不敢进来?”
“谁不敢进来了?”
“说你啊。”
“我没有。”涂山显强辩道,“我,我那就是见外面天色清爽,多看了几眼罢了。”
庄嬴点点头,摸过伤药来,解了手上布条,一面自己上药,再一面头也不抬问他道:“你用我的钱,买汤送给我,这真的合适吗?”
涂山显的双眼慢慢睁成了一双圆溜溜的铜铃,待他回过神来,不由得底气甚足,撑起身按住桌子道:“你曾言,你们凡人报恩的方式,就是送很多的钱,我前前后后救你多少次了,为了帮你拿到那截烂木头,还险些葬送了一双眼睛,所以说,你带的钱都是我的。”
“……”
“你这么看我作甚,我说得不对?”
目瞪口呆的庄嬴实在找不到反驳的道理:“这……好像没有不对。”
涂山显洋洋得意,他坐下,趁她思绪茫然,从她手里拿走伤药盒子,再拉过她的手腕来,用布角沾了药油给她抹上:“一路上我都在照拂你,不多这一次了。”
上药的动作他倒娴熟,看他认真细致的模样,庄嬴本想戏侃他几句,转念一想,凡事他都做不好,唯独上药这般熟稔,怕是以前在涂山没少受过伤,她蓦地眼眶微酸,再没有开口说什么。
离开邯郸太久,返回到黄河边的时候,已经是开春了,万里冰封的长河逐渐解冻,想要过河,比来时稍难些。
涂山显和庄嬴在黄河边等了一昼夜,才听得船家说,水势平稳些了,可以渡河。
庄嬴走到渡头,发现涂山显不在身侧,她回头找他,却见他尚站在岸上,眉目含忧地盯着黄河水面。
她折返,问道他:“为什么不走?”
看着黄河水涌动,涂山显心里悬得慌:“隐约觉得不大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说不上来。”
然而,河还是要趁早渡过去。
船家在黄浪里闯出一条道,于黄昏时,汗透了一身衣裳,将急于渡河的两个人送到了对岸,庄嬴非常感谢他,给的酬劳略多些,船家千恩万谢,送他们上了岸,给他们指了能上大道的路。
夜至山林下,畏猛兽毒虫,就不再往前走了。
庄嬴和涂山显在山脚下生起火堆,后庄嬴从包袱里翻出干粮,拿了一块,并着水囊递给涂山显,包袱里素色的天锦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泛起了柔柔的光辉,涂山显目光在其上停顿了片刻,慢慢抬手接过了庄嬴递过来的东西。
他坐于火堆旁,却不吃不喝,只凝眉望着面前的火光,似在深深思索着什么。
庄嬴拿了自己的那份食物和水,隔火与他坐着,觉得他神色奇怪,不及询问他,他便已开口。
涂山显的眉头皱得更深,他说:“我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我们过了河。”
庄嬴莫名。
“那条龙说,黄帝建木不得现于人间,他不是在告诫我,而是在提醒我。”涂山显站了起来,他捏住拳头控制住自己变化的情绪,目光紧紧锁定在她身后的包袱上,“现在我们从黄河上渡过,水脉生于天逝于地,其深又如镜,天地之灵都窥见了建木的影子,建木……不可能再由你带往邯郸。”
庄嬴呆愣,他的话,她一时理解不了:“天地之灵……都窥见了建木的影子?”
她突然心上一跳,隐约明白了什么,急忙去包袱中翻出了天锦,她记得离开昆仑后她看过,天锦天生有光,柔亮如月,后来天锦色泽逐日灰败,她以为是连路风霜所致,此刻细想,她当天锦中之物胜过自己的命,一向小心保护,怎会令风霜侵袭?而此时此刻,天锦光辉幽淡……
庄嬴用颤抖的双手揭开了天锦的最后一层,残存世间的一段黄帝建木,原本青叶紫茎,但是天锦覆盖之下,它的青叶已经凋零,木色也渐作乌黑。
她瞪大了双眼,极为不信,她触摸建木上的乌黑,希冀着那只是寻常的泥污,但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建木上的乌黑飞速蔓延开了,那之后,建木崩碎,在她和涂山显的眼前化作了点点碎光……
庄嬴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即便在离开邯郸前,她曾想过,她会因黄帝建木之故死在茫茫雪山中。
可是,她没有死在昆仑,她下山时不过是受了轻伤,那段遗留的最后一段神木,是完好无缺地被她带下了山的,谁会想到,它终究是化作了飞灰!
涂山显表现得很平静。
她问:“难道你就不难过吗?为了拿到黄帝建木,你我差点丢了命。”
涂山显看着天上游动的云影,摇头轻道:“有些东西,不努力过,不会甘心。黄帝建木于我来说,本就无用,我想要拿到它,全是因你之故,然其不可得,便唯有认命罢了。”
天锦还在,没有随同黄帝建木一道化作飞灰,一切多像一场幻梦啊,可这天锦却在提醒着她,她曾真正得到过,那段父亲希冀得到的“天地神木”。
“是上天,不佑我赵国。”
庄嬴捏紧了天锦,低下头,有泪滴坠下,泪落下时她涩然笑了——的确,为其拼过命而知其不可得,便唯有认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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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九尾生
从西往东走,春意无声,荒草坡生出了嫩绿的草芽。
涂山显问庄嬴:“你空手而返,赵侯会怪罪你么?”
庄嬴轻笑摇头:“你不了解我父亲,他贵为一国之君,守疆辟壤固然重要,但他始终还是一位父亲,他生我养我,视我为珍宝,当初我请命去往昆仑,他是舍不得的,他告诉我,最重要的是,我要平安回来。”
涂山显又问:“你回到邯郸,会做什么?”
回到邯郸……她是赵侯的女儿,名传天下的赵姬,回了国都,能做的还有什么呢?
庄嬴嘴角涩涩一弯,心头拢上几分沉郁,她望着远方,挽住缰绳轻轻地回答他:“当我回到邯郸,也就是开春后了。”
开春。
涂山显神色陡然一凝——“开春后田澄就会来”——他记得在那个下雪的夜晚,她说过这句话。
“不要去齐国。”他勒住马,急声这样说道。
前面的人也停下来,但是她没有回头。
涂山显焦急,蓦地心念一动,切切说道:“你跟我回涂山吧。”
庄嬴没有应他,她不置可否,仿佛没有听见,涂山显却失了勇气再去说第二遍。
旷野的上空,唯余苍云在游走。
两个人彼此静默着,过了很久,前面的人说:“赶路要紧,再晚,就又要露宿荒野了。”
她没有回应他,之后,他也再没有说过相类似的话。
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同一件事,心照不宣,不去说破,他们珍惜着相处的机会,涂山显不说几时回涂山去,入了赵国,庄嬴也没有要他走的意思。
邯郸城还是老样子,城中繁盛,人来人往,到处熙攮热闹。
初春的阳光大好,守城将军巡视到城门前,正巧一眼就看见了庄嬴,将军品阶高,知晓庄嬴离开邯郸一事,此时见了她平安无恙回来,满心欢欣,却防着城中有他国眼线,要作寻常态度近前问候:“公子庄回城了。”
庄嬴微微一笑:“苏将军辛苦了。”
苏将军忙道,“不敢,不敢。”再又叫过贴身下属来,悄声吩咐他,“快去宫中禀告君上,公子庄已平安归来。”
庄嬴必然先行回宫,然而不安排好涂山显的去处她不能放心,于是她问苏将军:“城南官驿那边,能腾出一间居室来吗?”
邯郸共设两处官驿,城南、城西各有一处,但以城南为上,春至虽常有别国使节至,亦多朝臣回国都来向君上禀明年来守地事务,但城南官驿总不会住满,庄嬴不过是随口问上一句,言下之意是她要用城南官驿的一间房,令苏将军送她指明要送的人过去。
岂知,苏将军却十分为难:“城南……恐怕不能。”
这可出乎庄嬴的意料了,她才要张口问原因,忽地邯郸城上空雷霆震响,好好的晴天瞬间风云变色,不知是哪里涌起的乌云,翻滚着将天上太阳遮住了,风沙刮起,伴随着振聋发聩的雷鸣,云层里有电光在闪。
大家都很惊奇,街道上的百姓也都驻足往天上看。
雷霆声响彻霄汉,一分分逼近耳畔,涂山显脸色大变,急忙翻身上马:“小庄,我有急事,就送你到这里了!”
说罢,便已调转马头,策马疾驰冲出城门去。
苏将军问:“那位小先生是公子的朋友?公子问城南官驿之事,是为了他?”
涂山显说走就走了,事发突然,庄嬴惊茫,逢到将军问及,懵然答了句“是”。
苏将军就笑:“公子的朋友疾行离去,看来是有要事在身,如此也不劳公子费心安排住处了,不瞒公子说,城南官驿因为有齐国的……”
云中雷霆声慢慢消了,不多时乌云渐散,太阳又看得见了。
邯郸从无这般古怪的天象,庄嬴感到惊疑,听着将军说“公子的朋友疾行离去”,她立刻就抬头往天上看,她仔细辨认,雷声不是没有了,是远了,她遽然色变——
“糟了!”
她想她已经知道了涂山显急忙离开的原因,因为这根本不是简单可说的古怪天象,而是涂山显的雷火大劫,他不想连累邯郸满城的百姓,所以才匆忙离去!
庄嬴心焦如焚,转身就往城外跑,她顾不上高声喊着“公子庄”的苏将军,顾不上入宫去见她的父亲母亲,顾不上城内会有多少双心怀鬼胎的眼睛在盯着她,她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找到涂山显……
雷火是冲着涂山显去的,天象的古怪也必将跟着他,庄嬴循着乌云积聚的方向跑,翻上了山岭,入了密林,雷霆声果然越来越近了。
山林上空被乌云笼罩,云海翻腾似漩涡,疾烈的风在林中回旋,像要将山林里的一切搅碎,庄嬴几次被树根绊倒,她在晦明难辨的天色中寻找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是她没有找到,猛地雷声滚响,墨色的云里劈下来一道天火,是在另外的山头,她呆在那里,来不及眨眼,第二道雷火又已落下来。
“涂山显……涂山显!”庄嬴的心里慌成了一团,她看到那山头起了大火,她急得要哭起来,顾不上身上的疼,她连忙爬起来往另外的山头奔去。
两个时辰后,庄嬴爬上了另一个密林山头,她累得几乎要脱力,九道雷火落下后,山中下起了大雨,被烧着的树木枯如焦炭,在雨水中冒着白烟,她裹着一身湿衣,在山林中踉跄搜寻着。
“涂山显?”
……
“涂山显,你应我一声,你人在哪儿?”
……
“涂山显!涂山显!”
……
遭过雷火的山林,鸟兽尽无,呼喊声消散,四处死寂一片。
庄嬴找了很久,终于在一株被拦腰劈断的老树下发现了涂山显,涂山显靠坐在树下,白衣上血迹斑驳,左胸前受了明显的重伤,胸前衣襟鲜血淋淋,他浑身又湿又脏,闭着眼睛气息奄奄。
探得他还有生息,但他面色苍白得厉害,庄嬴不敢轻易移动他,她看他伤成这般,鼻尖无端一酸,哽咽落下泪来:“涂、涂山显……你是狐族的太子,多少臣民在等着你回去,你一定咬牙撑住了……醒过来啊,你睁开眼睛醒过来啊……”
涂山显垂着头,一动不动。
庄嬴跪在他跟前,她捧起他的脸,再颤抖道:“你不是说,你会是涂山最厉害的九尾狐吗?既然是最厉害的,就不能轻易地死掉啊!”
他还是无知无应,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肌肤下的青色血管。
庄嬴的心像被揉碎了,她疼得难以呼吸,通红着眼将涂山显拥进怀里,一点一点地抱紧了他:“涂山显,不要死……你听到没有?我不要你死……”
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河水,不可控地坠下,一大颗接着一大颗。
“唔……好……痛……”
耳畔有似呓语声,庄嬴愣住,急忙松开手,脸色苍白的人在皱眉——没错,他是在皱眉!他没有死!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