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没有全军覆没,这就是皇后的处置吗!”耶律贤一把推开萧燕燕的手,喊道,“耶律斜轸,你替朕去一趟易州宣旨。南伐统帅韩匡嗣,罪状一,轻信谗言,孤行已见,违众深入;罪状二,身为统帅,却缺乏计划,无谋无略,妄自尊大;罪状三,作战中行伍不整,失了大辽的军威;罪状四,兵败之时,只顾弃师鼠窜,毫无大将风范;罪状五,战前全无侦查,使我军失去战机。故按军法处置,以儆效尤,赐斩立行!”
萧燕燕惊得愣住,忙说道:“皇上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韩匡嗣虽然打了败仗,可是阵前斩将乃兵家之大忌,皇上请三思!”
耶律贤不为所动,冷冷说道:“像韩匡嗣这样纸上谈兵之辈,今日朕若不处置他,岂不是姑息养奸,大辽江山都会毁在这些人手上。皇后不必说了,朕意已决!”
萧燕燕急得扑通跪在耶律贤面前,争道:“皇上,韩匡嗣本为文臣,这次南伐主动请缨,其忠心可嘉。如果皇上因为一次战败就要斩将,那么今后还有哪个将领敢请缨,哪个将领敢领兵打仗呢!”
下面的群众见皇后跪下,也都跪了一地。室昉跪拜道:“皇上,韩大人担任上京留守和南枢密使几年来,启沃君心,鞠躬尽瘁,就算有过,但其功亦不可没。其子韩德让更是在两月前的围燕之役中,死守幽州,为我军大败宋师立下汗马功劳。请皇上念韩氏一族满门忠烈,网开一面!”韩匡嗣在汉人大臣中颇有威望,因此众人皆同室内昉一起替韩匡嗣向耶律贤叩首求情。
耶律贤思索着室内昉的话,韩德让三个字却显得特别刺耳,他猛地看向萧燕燕,似乎想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为韩匡嗣求情究竟是为了国家大义,还是韩德让的旧情。萧燕燕迎上耶律贤怀疑的目光,毫不畏怯,眼神坦诚而坚决,说道:“皇上,请三思!”
盯了萧燕燕半晌,耶律贤的气也消了一半,他深知萧燕燕和室昉所言有理,因此叹气说道:“传旨,褫夺韩匡嗣南伐统帅和南枢密使封号,将指挥权由耶律休哥。遥授韩匡嗣晋昌军节度使,即日生效。”
萧燕燕暗舒一口气,虽然韩匡嗣被削了实权,但起码保住一条性命,因此又率诸臣向皇上再次叩拜谢恩。这次南伐的失败令耶律贤耿耿于怀,他本想令耶律休哥整顿后立刻反扑,可是进入十月后,北方开始飞雪连天,寒冷的气候使军备和粮草比其他时节更紧缺。耶律贤只得将报仇的脚步放缓,令耶律休哥率兵从幽州退回上京,厉兵秣马,严阵以待。
乾亨一年三月,天气刚刚转暖,耶律贤就制定了新的南伐计划。这一次耶律贤改变了进攻路线,转为攻打西侧的雁门关。雁门关位于云州以南,原属北汉代州,赵宋灭汉后,雁门关成为宋的领地。雁门关修建于战国时期,秦始皇曾有言,“天下九塞,雁门为首”。历朝历代,雁门关作为中原王朝抵抗北方南草原民族最重要的关塞,成为兵家必争之地。雁门关依山傍险,高踞恒山余脉的勾注山(雁门山)上,东西两翼,山峦起伏,山脊长城,其势蜿蜒。东走金陂关(紫荆关)、鸿山关(倒马关),直抵幽燕,连接瀚海;西去宁武郡、偏关,至黄河边。以雁门关为界,以北是大辽辖地,以南是宋国代州。
实际上,耶律贤这次进攻雁门关只是一次试探,他想知道赵宋的西路防线是否坚固。因此耶律贤令耶律斜轸率十万大军驻扎在云州,只派云州节度使耶律善补领兵三万突击雁门关。可是耶律贤不知道,此时驻守在雁门关的宋将就是曾经和他在涿州把酒言欢、交换信物的知己——杨无敌杨业。
赵光义灭刘汉后,知道杨业对边境战事很有经验,因此任他为代州知州兼任三交驻泊兵马部署,在潘美统辖下主持雁门关防御工作。雁门关关城高十米,方圆约一公里。关城的东西北三面开辟了城门,皆以巨砖叠砌,过雁穿云,气度轩昂,门额分别雕嵌“天险”、“地利”、“雁门关”三匾。北门建瓮城,巍然凌空,恢弘壮丽。此时此刻,杨业一身戎装站在瓮城迎风北望,只见天地间,山川缭绕,朔漠连天,偶有大雁北归,极尽萧落之色,不禁悲从中来。他脚下的这片河东大地,自古以来就是抚天下之背而扼其喉的邦国砥柱。唐高祖李渊在太原起兵,从而建立了大唐帝国,将突厥彻底从中原赶回漠北。然而,唐朝末年藩镇割据,草原民族再次崛起,河东战乱不断,甚至连云州、应州、寰州、朔州也被割让给了契丹。但最令杨业心痛的是,宋主赵光义在灭汉之后,竟然听信太原城有王者之气的术士之言,一把火将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烧为平地,又封堵汾水、晋祠水,灌入太原,使锦绣太原城彻底沦为一片废墟。当时身在太原的杨业本想向宋主进言,可想到自己降将的身份又却步了。想到这里,杨业只觉地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闷闷得透不过气。
忽然他感到背后有人,回过头看,见妻子折氏正在为自己披衣。折氏三十多岁的年纪,容貌清丽,身姿绰约;头梳云鬓华髻,身着酱色锦袍,额前缚一条青色抹巾,更显得英气十足。她见丈夫独自站在城楼上,面目忧虑,便取过一见玄色锦袍为他披上。杨业冲妻子笑笑,又看向前方,见黄昏下,远处的沙丘好像被染上了一层金色,雁门大地笼罩在万丈金光之中,仿佛在酝酿着一股巨大的力量。
“都站了这么久了,回去休息吧。延玉和延昭还等着你检查他们背诗呢。”折氏对丈夫说。
杨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不动,喃喃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折氏无奈地笑笑,说道:“满脑子想的都是打仗,这是日光,不是甲光。还在担心辽军吧,既然知道辽军派出了数倍于我军的兵力,为什么不向皇上请求援军呢?”
杨业眯着眼凝视着前方说道:“我向潘将军提过,但是他说皇上预测辽军主力不会从西路进攻,将主要兵力集中在了镇州和雄州,所以...所以暂不派援兵,令我坚守。”见妻子低头不说话,杨业有些歉意地安慰道:“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一直同我过着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
折氏嫣然一笑,仰着头说道:“这是什么话,你可别忘了,我也是将门之后。若我是个男子,也必定舍家撇业,上阵杀敌。”
“哈哈,”杨业被妻子说的大笑,顿时心胸舒畅,笑说,“其实,我们也不是全无胜算。契丹草原奇兵善于纵横驱驰,速度快,进攻迅猛,但是雁门关多山地,道路崎岖,易守难攻,辽兵的优势无从发挥,反而是我们的步兵有机会防守反击。只要策略对了,我有信心以少胜多!”
果真如杨业所料,耶律善补的三万骑兵从云州行了一天一夜才到达雁门关北门,而杨业早就得到了信报。卯时,天蒙蒙亮,天地被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五丈之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杨业不禁大喜,感叹“真是天助我也”。他将雁门关交给副将和妻子折氏,自己则带着数千熟悉地形的精骑从雁门关西门出发,悄悄迂回绕到辽兵的背后。
在大雾的掩护下,杨业的骑兵忽然吼叫着向辽兵冲去。还没有摸清状况的耶律善补忽然见身后冲出一支宋军不禁慌神,而大雾中又根本看不清对方的兵力,因此只得匆忙指挥辽军应对。而就在这时,雁门关北门忽然打开,手持长矛的的宋师步兵呼啸而出!辽军腹背受敌,更是慌乱,而崎岖的山路又使骑兵无法快速后撤,纷纷倒在了宋军的长矛之下。杨业手持一把紫金大刀,重达六十斤的铁器在他手里就犹如绣花针一般,行云流水,来去自如。无数辽兵被斩杀在这柄大刀之下,连辽军副将、驸马萧多罗也被杨业斩落马下。耶律善补见状,知道大势已去,只得一边奋力拼杀,一边向北面突围,终于带着一小队人马杀出了一条血路。杨业令属下高举着写着“杨”字的大旗在后面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假意追赶,直到辽军残兵跑得看不到人影。
耶律善补不敢停歇,几乎一路奔驰,终于在天黑的时候赶回了云州。耶律斜轸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吃了败仗,因此只冷冷问道:“雁门关守将是谁?”
“姓杨,叫…叫…...”
“可是杨业!?”耶律斜轸急忙起身问道。
“对,就是杨业!”
耶律斜轸叹了口气,缓缓坐下:“不能怪你,谁让你遇到了杨无敌呢。”
☆、辽帝亲征
这一次雁门关的战败令辽军损兵折将,杨业杨无敌的名声也就此传遍了大辽。面对接连两次败仗,耶律贤又气又急。他知道,辽军此时最需要的是士气,而对于将士来说,最能鼓舞士气的莫过于皇上亲征。于是他本准备这年六月亲自带兵南伐,可谁想春行营的时候因为淋了些雨引发了喘疾,耶律贤竟一病不起,亲征南伐的事也只好作罢。萧燕燕知道皇上这是急火攻心,只得一面好生照顾,一面兼顾朝政。
十月,耶律贤拖着还没有康复的病体,不顾萧燕燕的劝告,宣布御驾南伐。他很清楚,错过了这个十月,再想南伐只有等到明年,而他却不想再等。这次犯病他卧床四个月之久,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耶律贤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十月初五,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钟鼓号角声,耶律贤携皇后和众臣在开皇殿祭祖,又在元和门前以青牛白马祭奠天、地、兵三神。前一夜的秋雨将黄叶吹落满地,耶律贤头戴金衮冕,身披玄色貂裘长袍,身骑黑甲白马,萧瑟的秋风将他的袍角吹起。耶律贤今年三十三岁,常年以药养病,使他的面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蜡黄的脸庞,深邃的眼纹,以及瘦弱的身躯都说明他还在病中,可是他的目光却炯炯有神。耶律贤审视着眼前的二十万精锐,望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内心澎湃,仿佛浑身的病痛都不存在了,他要和这群年轻的战士一起征战沙场,像一个真正的帝王!只是当他将最后一眼落在萧燕燕身上时,目光不禁忽然黯然。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却变成了微微的咳喘。萧燕燕看在眼里,心里都明白。她知道,这么多年来耶律贤心里始终憋着一股劲,他展现给世人的是高高在上,留给自己的是病痛和隐忍,这一战,他与宋军斗,亦是和自己斗。萧燕燕拉过耶律贤冰冷的手,想再次劝说他放弃亲征,却见耶律贤微微一笑摇摇头,反而抓住紧自己的手,平静地说道:“为朕祈祷,为大辽的将士们祈祷吧,皇后。”
自耶律贤带兵离开上京后,萧燕燕就心神不宁,她总觉得耶律贤离京那天的神情令她不安,更何况他的身体能否承受长途跋涉和战场的冲击呢。直到两个月后传来捷报,耶律贤和耶律休哥在瓦桥关大败宋军,并长驱直入直达莫州。瓦桥关是辽宋边界的重要关口,与益津关和淤口关合称“三关”。三关以南的瀛、莫两州曾属于燕云十六州,后被周世宗“收复”落入宋人手里,这也一直成为辽人的心头病。所以这场胜利可谓洗雪前耻,萧燕燕在上京也替皇上高兴不已。
然而,她本以为耶律贤会立刻返回上京,却没想到他又去了幽州。萧燕燕担心皇上的身体,打算去幽州侍驾,可太子耶律隆绪却在这个时候病倒了。耶律贤和萧燕燕一直担心隆绪会患上和他父亲一样的病症,因此对太子的身体格外关注。因此整个冬天,她只好留在上京照顾太子,心里又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远在南京的耶律贤。谁知第二年三月,萧燕燕再次收到军报,耶律贤已经移驾云州,并授令辽军沿着从雁门关至瓦桥关漫长的边境线,兵分三路再次伐宋!。
初听战报,萧燕燕就心知不妙。五个月前宋军瓦桥关战败,此番迎战辽军,必定准备充分。而耶律贤安排三路兵马一齐向南推进,虽然看上去气势磅礴,可面宽线长,且兵力分散,没有明确的目标,很容易被宋军各个击破。她知道耶律贤从来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可是为何这次会如此心急呢。
结果,一切和萧燕燕预测的一样,战败的军报很快便一道一道传入上京。三月中,辽宋先战满城,结果耶律奚底中流矢身亡,耶律善补被宋军包围,多亏耶律斜轸及时救援才得以脱身;四月,再战雁门关,潘美领军击破了辽军边寨三十六所,俘牛羊万匹;还是四月,崔翰领衔宋军在唐兴口斩杀辽军千余人,射杀了大将奚瓦里,缴获兵器马匹上万。
萧燕燕一边听着耶律贤适的军报一边握紧拳头。她倒不担心军事上的失利,虽然三路皆败,但大辽元气未伤,宋军也没有能力追击。只要及时退守,就可以保存实力,来日再战。她更担心的是耶律贤。这一战,他亲定策略,又督战在前,一定是下了必胜的决心,如今却全盘皆输,他能承受住这样的结果吗。正想着,萧燕燕忽然听见身边的太子耶律隆绪小声问道:“母后,父皇还会回来吗?”
萧燕燕一惊,侧目怒斥道:“不许胡说!”
太子并未被母亲吓到,只低头说:“父皇临走前曾跟儿臣说,说他要是回不来了,要我…要我好好照顾母后。”
萧燕燕大惊失色,不禁冷汗直流,忽见奚奴跟在阿离身后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跪在地上低声说:“回…回娘娘,皇上在...在云州狩猎的时候…忽然...忽然昏厥不醒,怕是...怕是......”
☆、半途生危
第四卷承天太后
天阴沉沉的,乌云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偶尔刮来一阵大风,将草地上的毡帐吹得像颤抖的士兵。而站在毡帐周围那些真的辽兵们却都默然挺立,纹丝不动,黝黑的脸庞面无表情,仿佛一尊尊石像。
在最大的那顶毡帐里,太医胡浩卿从皇上颈部取下了最后一颗针。耶律贤似乎发出一声低沉的□□,缓缓睁开了眼睛。
“浩然,扶朕坐起来。”
胡浩卿犹豫了一下,欠身说道:“皇上,您有什么吩咐躺着说也是一样的。”
耶律贤蹙眉摇摇头,有些不耐烦。
“扶朕起来。”
胡浩卿不敢再说什么,忙和连奴一起将耶律贤轻轻从矮榻上扶起。虽然这中间耶律贤不禁又咳嗽了数声。
“连奴,替朕把韩德让叫进来,你们都退下吧。”耶律贤虚弱地说。
“是。”连奴望着皇上苍白的面孔,与胡浩卿对视了一眼,不放心地退了下去。半晌,韩德让小心翼翼地走进御账。他不敢抬头看,只颔首跪拜道:“臣韩德让奉旨请见。”
只听见皇上嗯了声,轻声说道:“起来吧。”
韩德让这才起身抬头,虽然知道皇上病重,但他还是被眼前的所见惊到。三日前,他奉旨从幽州赶到澶州护驾回京,可当时皇上正在昏迷中,所以并为得见。此时见皇上虽然端坐矮榻,但身形羸弱,面目苍白,连一向明亮深邃的双眼都变得忽明忽暗。韩德让心一沉,难道皇上的病真的这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