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文宇所在的位置正是发现小朵尸体的沟渠末端。
此时的阳光很耀眼,她蹲在水里这个位置看上去,岸边那些衙役逆光变作了黑影。黑影们由于水的折射变得异常高大,并随着水流的波动扭曲狰狞……如鬼怪般张牙舞爪。
冷文宇在水中慢慢抬起手,手指摸过沟渠末端冰层断面的下表面。这里的冰层有四指厚,在水面上上压根就看不到冰层的下表面。而她身处当日小朵的位置,才看到就在冰层断面的下表面有几个圆形的凹痕。
就像是有人将圆柱形木杆插入冰层下,木杆深入冰层下角度倾斜挨着冰层的下表面,而水上拿着木杆的人以木杆、冰层挨着的位置为支点,用力向上反复撬动后留下的痕迹。
冷文宇再次观察水底四周,更是看到冰窟窿到她现在所在沟渠末端的布满青苔的水底,有着一连串不完整的圆形痕迹,就像是用力拿直径两三指的圆柱形物体捅向水底,水底青苔被蛮力压开,露出了下面的泥沙表面,形成了一个个不完整的圆形。
人们总是觉得孩子不会撒谎,遇事总是盲目的倾向“天真无邪”的孩子,发自内心回护他们。她也犯了这个错误。
可惜结合此时看到的线索和老翁的证词证实:李大力几个孩子的确像刘师爷狡辩说得那样,撒了谎。兴许是为了显得他们更加无辜,兴许是孩子间的“友谊”。
刘文他们并非一直站在岸边,更非单纯的站在那里叫嚷恐吓,而是一路跟着小朵。
她慢慢闭起眼睛,周围的场景忽然变了——
小朵满面惊恐的破冰向冷文宇所在处逃来。四个小孩站在冰面上残忍的叫嚷着。
刘文手中拿着木杆紧随其后,木杆不断扎进她身后水中,插进泥沙带走片片青苔留下一串圆形痕迹。
刘文等犹如往日戏耍猫狗一般狞笑着……他们的声音扭曲的嗡隆传入水底,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小朵慌不择路钻下冰层,等忍不住冒出水的时候,一根木杆斜插入冰层,不断翻找搅动。
小朵只得在水中后退……来到冷文宇所在处,怕怕的看着刘文被水层折射后放大扭曲,倍感狰狞的身影。
冷文宇的身边出现了蜷缩窒息的小朵,她怕怕的蜷缩在冰层下木杆碰不着的地方。她非常的冷,非常的害怕,但是她一开口就飘出了一串气泡,发不出声音。可她的心在呼喊着:“小朵好害怕,娘……小朵好冷啊,出去会被打,很疼……好冷……好难受。”
冷文宇在水中慢慢转头,漆黑的长发飘荡开来。她张开嘴,嘴边冒出了一串气泡……
泡在水中小朵抬起埋在膝盖的青白色脸,说:“嘘……姐姐你不要出声,会被发现的。躲在这里,躲在这里,安全,安全……娘回来找到小朵的。”
冷文宇猛地睁开了双眼,根据种种线索幻想出的案发时刻的小朵、岸上的四个孩子,一下子全都宛若烟雾般消失了。
她的眼里一片澄清空明,是了!她想起来了——
“明明另一头就有出口……逼到了一处狭缝中,任由石头砸,就脸埋在双膝抱着腿猫在缝隙中一动不动……”
“……刘师爷家孩子把隔壁家的猫往水盆里面按……”
“……刘文还小的时候……总是弄些小动物给他祸祸,每只都没活过两天……”
“我当时看到刘师爷家的少爷拿着个棍子在……往冰窟窿里面伸,想来是在救人呢。”
小朵每每受到刘文那些孩子欺负时,逃避无门,只能寻找缝隙处躲藏。虽伸入冰下的棍棒没有拄到小朵的身上,但那种恐吓对于小朵而言是与往日被打联系在一块的,其惊恐无助可想而知。最终小朵呈自我保护的蜷缩状溺亡在水底。
刘文几人早就知道小朵寻找狭缝躲避的习惯。换而言之小朵是被刘文“亲手”杀死,那几个孩子也是帮凶。
王青秀他们在那边等了半个多时辰,都开始着急起来。
而那位老翁更是心中充满各种疑团,压在心头上的压力,简直是加上一根头发都能把他整个人给压垮,而这也是冷文宇的目的,迫使他不得不说实话。
就在衙役们准备下水去看看的时候,水中突然蹿出来一道旋转的人影,那甩出的水珠子使得他们一个个闭起了眼睛、护住了脑袋。
小家欢快的奔了过去。
等衙役们拿下遮挡的手的时候,就看到穿戴整齐一身干爽的冷文宇站在那里。若不是她墨染似的长发披散在后、随风飘动,原本洁白的衣服带着黑褐绿色的河棱、污渍。只怕任谁也不信这人刚才在冰下呆了半个多时辰。
王青秀最先回神,看到冷文宇手中拿着一端渗入血迹的木杆。
王青秀开心的接过木杆,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想到还真被冷先生给找到了。这是……小朵的鞋!?”,瞪大眼睛看着冷文宇手上托着的一只破旧的绣花鞋。
小家正不断的用舌头舔冷文宇沾染了污泥的手背。
冷文宇一派轻松的挠了挠小家的耳朵后面,冷眼带笑,道:“天网恢恢,公道自在!现如今,冷某看他还如何狡辩!”
及近黄昏。
衙门再次升堂审问小朵的案件,自然不必重复之前问过的那些了。
在刘家等人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中,冷文宇轻甩衣袖,声色俱厉道:“带老人家上堂!”
堂上同样跪着的刘征、赵氏、李全等人,有些奇怪的看着颤巍巍跪到身边的老翁,暗道:这个看起来有些陌生的老头……又和此案有什么关系?
“见过冷师爷。”老翁从被冷文宇发现到现在,已经被晒在一旁小半天了,而且那些衙役更是把他和别人隔离了,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他心中的惊疑是酝酿的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心理防线已经濒临崩塌了,嘚嘚瑟瑟的跪倒在地,只差把这辈子诸如偷吃人家一口烧饼的事儿都说出来了。
刘征面露嘲讽,抱拳道:“想来冷师爷是听学生说‘孩子们为求自保说的话不足以取信’,又没找到凶器,所以才不知从哪里拉来个老翁……”
“公堂之上,岂容你来放肆!来人张嘴。”冷文宇冰碴子般的视线扫过刘征。刘征顿时牙齿打颤说不出来话。
两个衙役上前一个架住刘文,一个抡起手中令牌……
伴随着刘征被打脸的声音、赵氏啼哭的声音,冷文宇左手提着宽大的袖子,右手拿起毛笔蘸墨,道:“老人家你不必紧张,只要将你之前在河边,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就成了。”
老翁趴伏在地,声音干涩,“昨个晌午,草民准备去城里卖柴,路过东郊岸边,就看到小朵那个傻姑娘落水了,我当时看到刘师爷家的少爷拿着个棍子往冰下面伸……
现在想来原来是在救人呢,让傻姑娘抓住上来。后来草民就去镇里一直卖柴火,到晚上都没卖出去多少。今天就背着剩下的柴火准备来城里继续卖。”
百姓们发出唏嘘声。
老翁不明所以。
刘征面色难看,整个人颓废下去。
赵氏还挺开心对着冷文宇一拜,“冷师爷,这位老人家说,我家文儿是在救人呢。”
冷文宇眼尾扫了赵氏一眼,“老人家当时可听到了些什么?怎么就确定刘文在救人。”
老翁迟疑了,“这……”
冷文宇抬起记录的毛笔,打断,咄咄逼人道:“那个可怜的姑娘死了!”
老翁一惊,心里放线彻底倒塌:“什么!冷师爷之前不是说……”
“冷某说什么了?小朵没死吗?那么老人家你呢?在河边你谎称前日卖柴今日砍柴准备进城,被冷某识破柴并非今日新砍,又说柴是昨日卖剩下的。此刻公堂上又将谎话编的更加圆满。你说你昨日进城卖柴,又如何不知全城皆知议论纷纷的小朵之死。一切只能说明你昨日并未进城。老人家满口谎言,到底在逃避什么遮掩什么?”
冷文宇深吸了口气,说出推断:“若是冷某没有猜错。这柴火是你昨日砍的,准备去城中买卖。却没想到路过东郊河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以至于惊恐害怕,紧忙跑回家中。今日又偷偷去事发的河边查看情况。”
老翁动了动嘴唇,最终叹气道:“冷师爷所说都对,的确如您所说……昨天在这里看到小朵哭着在河里爬,刘师爷家的孩子跟在后面……笑哈哈地用棍子往冰里拄,小朵那个傻姑娘钻入冰层躲避袭击。其他几个孩子乐呵呵的围在那里。
刘师爷家的孩子将棍子伸进冰层似是寻找里面的小朵,来回翻找撬动,不依不挠的出声恐吓‘小傻子你在哪呢?出来啊……’。后来那傻姑娘那么长时间没出来……草民实在是害怕惹到刘师爷,才……躲回了家中。今日来瞧瞧,就被您给碰个正着。”
话落,老翁脑门紧紧挨住了地面。
听闻老翁的话语,众人不寒而栗地浮现出昨日事发经过,从未想过几个半大的孩子能如此残忍如此可怕。
小朵的确死于刘文等人之手,死于他们的用心歹毒、残忍行径。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都是好孩子,可惜家长不一定都是好家长。
第19章 案起:冷师爷(十五)
冷文宇看着噤若寒蝉的公堂下,抬手让王青秀将凶器、单只绣花鞋一起呈上。并将案发现场沟壑下发现的种种痕迹徐徐道来。
原本准备继续叫嚣的刘征,终于泄气般地瘫坐在地,“河底下真的有哪些痕迹……并非冷师爷……”
外面围观的百姓忍不住开口:“咱们压刘师爷亲自去水底下看看!”
“就是!冷师爷怎么可能骗人。”
“他儿子明明就杀了人……竟敢继续狡辩。”
在百姓们义愤填膺的叫嚷声中,冷文宇的目光久久落在堂下四对父母的身上。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很多父母只会无原则的溺爱孩子,甚至闭目塞听,见不得别人说一句不好。不论孩子做了什么错的都是别人,而孩子永远是没有错的。
爱子如杀子,这溺爱最终害了孩子。使得孩子不知善恶不知对错,以为无论做什么都可以挤出两滴眼泪让别人说一句“不是你的错”。
身为父母要正视孩子的优点和缺点,告诉孩子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才是对孩子最大的爱。
最后王清秀带人在隔壁县刘征大哥家找到了刘文。当时刘文正伙同堂兄,嘻嘻哈哈地逼迫下人家三岁儿子跪地吃土学狗叫。
而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作为凶器的木杆并非刘师爷所扔。刘师爷可是自始至终都没去过东郊,连哪里尚未长出鲜嫩蝶形水草的事情都不知道。那根木杆是李全赶到之前,刘文为掩盖行为塞入冰层中的。
事后有人问冷师爷,刘家夫妇身为父母,回护儿子的行为可以理解。再者您不是常说孩子们是大欣的“根儿”吗?
冷师爷摇摇头说,若连“根儿”都烂了,这大欣又何谈未来?
话说山里镇挨着的群山之中,被大欣百姓看做异端的虬族。
迷障毒雾之中,虬族寨子,族长房间。
符霜刃作已婚装扮,头发高盘在头顶,还插上各种精美银饰品,她抱着怀中咯咯乐的奶娃娃,瞥着宛若满弓满带威胁的符一往,“圣子应该知道你对虬族代表着什么。”
符一往不屑一笑,“那又如何?我要想走,你们谁能拦得住我?”,转瞬已经捏住了符霜刃的脖子,可只要仔细看那手,会发现指尖出于心理性的颤抖。
符霜刃怀中的娃娃哇哇的哭了起来。
符一往有些慌的看了眼哭啼啼的奶娃娃,暗道:哎呦喂你可别哭了,哭得我心烦意乱!面上还是努力维持暴虐狰狞,“让他别哭。”
符霜刃手掌轻拍婴儿,不在意的低头看符一往手上那微不可察的颤动,“你这毛病十年了吧?自从当年你离家出走……”
符一往被她的话勾起埋藏在记忆深处不敢触及的那一夜童年记忆,那一段记忆温暖入心冰寒入骨的,亦是他人生的转折点,铭记灵魂永不敢忘。
他浑身僵硬颤抖的手再也无法报仇钳制的爪状,低哑的声音阴狠几分,“闭嘴不准提!”
“我只是想提醒圣子……以后面对外人,切不可暴露弱点,更不可如此心慈手软。”符霜刃轻松拨开符一往的手,低头点着孩子的小鼻子,“对吧?阿娘的小宝。”
“算你识相。”符一往嘴上哼道。
他向后退开一步远离符霜刃,转身后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脑中翻滚如新的陈年记忆,神色慢慢恢复往常的桀骜孤高。
“不过你可知道‘江湖’怎么走?”符霜刃见离去的背影僵住,再次笑了起来,“你带着的人要加上符铃。她小时候跟着她大欣人的阿爹生活,还跟我去过几次山里镇。”
傍晚,山里镇义庄。阴风阵阵,渗人非常。
“你这臭小子真当自己铜皮铁骨呢?那么冷的水就往里跳?你真是不想要孩子了吧?!”冷老爹嘀嘀咕咕的数落着冷文宇,手上帮着冷文宇烧热水。
冷文宇抱着小家裹着被子,鼻头红彤彤的,乖乖的蹲在炉子旁取暖。结果一听“孩子”两个字儿就怒了,吸溜着鼻涕道:“老头你最近怎么总想着这些事。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听说过没?我可是干大事的。”
“那可未必!缘分来了,没准老头都拉不住你。”冷老爹撇嘴,把酒壶扔给冷文宇。
冷文宇接住酒壶,才喝了几口酒意就上到脸上。她红着脸颊鼻头,捧着酒壶笃定道:“那成。咱就骑驴看唱本!”
冷老爹手中柴火一顿,接口道:“走着瞧。”
就在冷文宇拿了大木桶和热水回房洗澡的时候,深夜的义庄外出现了四道虬族服饰的人影——
其中一人阳刚威武,耳带银色蛇形耳环,腰挎两臂长半臂宽的大弯刀,大刀阔斧遥遥走在最前面。脖子上还盘着一条通体银白,名为阿银的假蛇,真命蛊。
此人正是誓要在江湖闯出一番名堂的土包子符一往。
土包子身后还跟着佩戴着弯刀的十一二岁的正太脸符成,十八岁左右的面相凶狠略带憨态的符响,以及……一蹦一跳跟在最后、背着大包袱的符铃。
符铃巴掌大的小脸上,仿佛只有一双大圆眼睛。胸前垂着两根缠着五彩绳和各种银质饰品的大辫子,额头还垂着一串银叶子,走起路来清脆作响。
纵然背着山般包裹,符铃跑起路来也如小鹿一般轻快,“你们走那么快,认不认得路啊?马上又要迷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