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沾染着浓稠黑夜的树林传出阵阵鸟类扑打翅膀的声音。
二三十冒着黑烟的火把照亮了坑底,纵然是光线昏黄,可大坑中数量可观的腐烂尸体,仍是那么的刺目惊心。发现尸坑的墨宝正扶着大树“呕呕”的吐着。其他人都聚集在山坡上,向下窥探。
莫习是跟冷文宇杠上了,别人都是看着坑底,寻思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他的视线却是第一时间找到了穿着乳白色衣衫身材消瘦的冷文宇,想要看到让他得以出言讽刺的景象。可惜——
冷文宇虽然是以扇子遮住了口鼻,但盯着“惨不忍睹”尸坑的双目极亮极冷极清。
莫习看得是心惊肉跳,故而心生恐惧地哑着嗓子问:“冷师爷可是猜测出了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一起聚集在冷文宇的身上。
用扇子遮掩下半张脸偷偷打哈气的冷文宇:“……”
她放空的双眼终于是因为莫习一句话凝聚起了神采,认真审视下面塞满腐烂尸体的坑穴——
二十米见方的坑,边缘与周边都长着杂草,而从坑中人大多都已化为白骨。坑的表面扔着二十个官差打扮,相比之下很是完整新鲜,腰间都还挂着锈迹斑斑、破损不堪的佩刀。
冷文宇合拢扇子指向那些官差,高深莫测道:“那些是官府中人。”
莫习没忍住翻了个娘兮兮的白眼,哼道:“显然是个人都知道。”
冷文宇轻蔑的回视他一眼,铿锵有力的回击道:“如此,莫校尉还问冷某。想来是自认‘不是人’。”
“你!”莫习被堵的不知如何回击。
冷文宇不再管他,只自顾自的故作惊讶,扇子再次遮住嘴巴,道:“冷某数了一下,一共是二十个官差。”暗道:他们怎么都死到这里呢?难道先前在右边路面上留下‘反复’痕迹的,正是杀害官差且抛尸的凶手?
王青秀捧臭脚,“冷先生说的有道理。”
莫习外强中干的瞪二人,刚想来句“就知道拍马屁”,那边公孙锦就发话了。
“冷师爷还看出了什么?”公孙锦忍着胃部的翻滚,用袖子遮挡住口鼻,往冷文宇指出的官差身上看……
花问鼎用手绢捂着口鼻,却是准备带人下去仔细查看,却被公孙锦拦住去路。
公孙锦努力把视线避开尸坑,道:“殿下,容下官说一句,……此处如此污秽,又是深夜……而且虽说是人命关天,但此事应属当地官府来办,我等监管而已……”就像是巡按旁听官员案件,也只是掌控判案的对错大方向,量刑还是归主审官管。
花问鼎心想也对,他又不是仵作和捕头,犯不着事必躬亲的查看尸体来恶心自己,于是停下脚步,认同的看了眼公孙锦:“就照公孙说的办。”,迈着八字步走回营地。
公孙锦愣,心道:这么办是怎么办?
冷文宇哈了个哈气眼中渗出生理性的眼泪,上下睫毛都快粘到一块了,如鬼魅般飘乎乎的来到公孙锦跟前,虚抱拳,声音飘渺的提议道:“今晚大人且回营安心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即刻赶往平和县,解决此事。”
众人心道:睡在尸坑旁,还安心休息?心得多大?!
翌日,天还蒙蒙亮。冷文宇一行人只留下几位士兵看守昨夜发现的尸坑,返回到岔路口,便顺着左侧道路离开了。
当日薄暮,一行人就赶到了平和镇县衙。
平和镇县县令涂铭,为人有些刻板,却非常的尽职尽责,是个为民办事的好官儿。
在花问鼎与公孙锦表露身份之前,就即刻准备安排仵作衙役等赶往尸坑处查看。
待花问鼎二人表明身份后,就变作了协同冷文宇等人一起调查。
与此同时,叠峦郡郡守赵贵明,获知六皇子与司隶台莅临平和镇的消息,一时间惊喜交加,马不停蹄赶到了治下的平和镇县衙。
岔路口,发现尸坑处。
一部分衙役拓印那些来回反复凝固成型的马蹄印、车辙痕,另一部分带着工具的汇聚站在那个可俯瞰尸坑的高坡上。
衙役们骚动着七嘴八舌:“一共二十个,没跑了!肯定是明城府的官差们。”
“里面那么多的人,呕……是贼匪处理尸体的地方呕……没想到这么多的老百姓被杀了,这群可恶的贼匪,恶。”
“……咱们官差用的佩刀可是茂都军需处锻造的,你们看都锈成了那样,想来当时人就已经遇害。”
冷文宇正位于尸坑边缘准备穿戴好验尸装备和许仵作一起验尸。
她耳力非凡,听闻此地衙役们似乎对尸坑的来龙去脉非常了解,当即目光如炬盯住身旁许仵作,“贼匪?明城府官差?还请许仵将此中详情告知冷某。”
许仵作三十多岁,面容黄瘦,闻言目光躲闪,支吾道:“那个……冷师爷有所不知……此地近年来山贼闹腾的厉害,而……被抢劫的人经常找寻不到尸体,如今看来……”
冷文宇将外袍换成白大褂,举止优雅随性,咄咄逼人的视线就那么落在许仵作的脸上,等着下文。
许仵作被盯得心虚冒冷汗,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其他衙役觉得周身空气瞬间冷凝,一个个的不再敢议论此时,而是偷偷看向这边。
冷文宇无视着那些探究的视线,状似无意的取出隔水手套,垂下眼帘专注的往手上套,对僵硬的许仵作说:“许仵作言辞闪烁模棱两可,难不成是此中有什么诡异,是你知,却说不得的?”
冷文宇的质问直击许仵作心底,他连忙说:“冷师爷切莫多想,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就是……哎……两个月前,明城府二十名官差押送两千两白银,途径平和镇,失踪了。
从三年前附近就惯常有贼匪作乱,每每犯案只寻到失踪路人的遗落包裹皮之类的,我们自然是觉得此案也是他们做下的,和附近各县的官府一起联合搜查追回官银,可是查找了十多天也没找到蛛丝马迹,便将此案上交给了叠峦郡的郡守大人。结果……
结果十天后,郡守大人说,此事已引起朝廷重视,若是我们在以后的两个月内没有追回官银,朝廷就会来人调查,治我们县令老爷的罪……各位县老爷没办法,就在张县丞的带领下不断像无头苍蝇般在山中搜查。
幸而丁点儿镇张县丞不肯放弃,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张县丞再次带人入山,将一百多个贼匪尽数抓回,更是追回了众多财宝、全部失踪官银。至于……一起失踪的官差……尚没找到他们的尸首。
因为郡守大人屡次施压……再加上朝廷给的期限,我家老爷等大人只得……违规停止找出官差们的遗体,将结案案宗禀告给了郡守大人,听说……赵郡守……不知为何赵郡守也没在意这些,就直接将案宗送到了峻岭州知州手中,算算日子现在兴许还在送往朝廷刑部的途中呢!”
听着许仵作的话语,冷文宇脑海中随之闪出零散的不连贯的画面,这些情景碎片像是拼图一般,按照许仵作的叙述粘黏起来,只是仍保留着明显的拼接痕迹、空余缺处。
冷文宇慢慢眯起了眼睛,眼瞳中有冷芒闪烁:明城府官银、官兵……失踪?
“我说许仵作?不就是被贼匪给抢了吗?!还左一句失踪右一句失踪,弄得古古怪怪的。”王青秀终于忍不住打断出声道,他都快被“失踪”这个词儿给绕晕了。
冷文宇已戴好了一只手套,垂眼瞧着手的眼尾一扫许仵作,五指活动了下让手套更为服帖,“冷某也很好奇,为何说是失踪,而非被劫?”
第35章 案一:山中匪(七)
寒气迎面兜来,许仵作整个人一凛,连忙倒豆子一样的说:“之所以说失踪是因为每每事发后,那些过路人就真的像失踪了,无声无息的,直到家人寻找才得到消息。
我们每次沿途细细找寻,也没有发现劫时应该留下的蛛丝马迹……还有那些失去消息的过路人尸首,所以我们才说是失踪……”
他余光瞧见身旁的尸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其实……也没什么稀奇,这些山贼三年来一直行踪诡秘。就说山贼把处理尸体的坑放在远离大山的此处,冷师爷您就能看出他们是多么的不安常理出牌。”
王青秀眼睛“唰”地瓦亮,呼撸一把胡子,兴致勃勃的对冷文宇说:“冷先生!对上了了都对上了!”
见冷文宇等其他人不解的看来来,王青秀详细的解释说:“前个晚上我们冷先生一眼就看出岔路口是山贼抛弃多时的陷阱,只是没想明白被挪动的路碑,左侧路面上近期同批人往返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大伙现在知道这里铁定是山贼处理尸体的地方,前阵子还正好抢劫了官银杀了二十个官兵,那么右路面上的痕迹铁定是山贼再次抛尸时候留下的呗!”
许仵作和衙役们瞅着眼前的尸坑,心道:是个人现在都会想到一样的结论吧?呵呵。
所以一个个“伪”笑着附和说“对呀对呀!肯定是这个样子,没错!王捕投真乃破案高手!”
冷文宇眼瞧着自鸣得意的王青秀,忍不住打击道:“那么王捕头可能为冷某解释一下,山贼既然是想让人不来到右侧路面,进而发现尸坑。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路碑搬回面朝左侧?还要做事留个尾巴?再者是出于什么缘由,要让他们在大雨天里忙活?”
王青秀还沉浸在推测出真.相的喜悦中,摸着下巴以己度人的说:“可能是……对了!冷先生不是说是大雨天吗?可能是被吩咐干这事儿的山贼下属被浇着难受就没听话的继续呗。也有可能慌忙抛尸之后慌乱之下想要挪回左面……没挪到位。”
众人露出赞同之色:顺着王青秀的猜测想想也觉得很有道理呢。
王青秀见此,忍不住和冷文宇一起笑了起来。
冷文宇拎着另一只手套,“王捕头的推测也是有可能的,有时候真相往往就是这般哭笑不得。”
王青秀哈哈笑道:“冷先生总说‘在事实没有证实之前,一切的推测也只是猜想罢了’,所以我们现在就要一条条证实,咱现在就开始验证?”
“是这样没错。”冷文宇说着的时候,视线落到翻滚着气泡的尸坑上。
他们所在坡下是一大片草地,毛茸茸的鲜嫩野草铺满了……
冷文宇瞳孔猛然一缩,视线收拢,停留在了尸坑边缘,狭长的眼中有锐光闪出:昨夜光线暗离又着重看的坑中央,此时放野一望,才发现尸坑边缘的确长着草,但却是沿着尸坑边缘严重枯萎发黄的草。
冷文宇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拔起一颗枯萎的草,映出枯草模样的目光一凝。
“冷师爷,这地方可有什么不妥。”许仵作含着姜片,脸凑过来,“奇怪,粗略一看坑中尸体腐败着的,最长的时间也得有七八年了,长在周围的草不说应该是多么的茁壮,可也不应该枯死才对。”
冷文宇快速查看坑穴边缘的土壤,还抓了一块硬如石头的土块碾开,黏糊糊的液体瞬间从泥土中流出,在白色手套上流满了黄色痕迹。
许仵作也跟着照做,他拿的是散土发现泥土一捏就出水,一般而言,他看了看比较干的坑里,按理说这土不应该这样湿。
他忽地想起什么,就跟冷文宇说,“对了冷师爷,这个季度虽说是一贯的干旱,但就在月余前下过一场暴雨,所以这里的土如此潮湿也就不足为奇了。”
冷文宇闻言猛地站起身,双眼审视的盯着地面慢慢后退,两步后再次蹲下,伸手拔挖除一大片草地,被尸坑中腐水浸透的泥土痕迹与未浸透的泥土痕迹瞬间泾渭分明的显露在眼底。
她抬眼顺着此处放眼看向尸坑,目光了然:果然!以尸坑为圆心,草由枯萎逐渐变得健康茁壮。
冷文宇之前脑中拼好的拼图猛然分散开来,重新洗牌一般的,脑海中快速的闪过很更多画面。
“月余前……这里下过一场暴雨……”冷文宇倏得眉目舒展眼眸极亮,她心中已有了个脉络清晰可见的猜测——
这个尸坑原来是……而不是……
她最后扫了一眼仔细看便会发现其表面有死亡时间不同尸体,而官兵们更加新鲜的尸坑表面,起身摘下手套,吩咐许仵作,道:“将尸体分层抬出,分层记录验尸结果。”
“是。”许仵作是满心的疑惑的应下,然后研究般的看向“泾渭分明”的地面,也怪异了起来,心说:往日去河边挖泥土,也没见河岸上会分出如此明显的界限痕迹。
这时岔路口拓印马蹄印、车辙痕的衙役走了过来:“茂都来的师爷办事就是奇怪,还让我们拓下路边上残余的马蹄印,还要丈量车辙痕迹。”
“我听说他不是茂都来的,是山里镇人,也是我们峻岭州的人。”
“山里镇?丁点儿镇的县令夫人不就是那的吗?好像姓陈吧。”
“那马蹄印可不好弄呀,一碰就碎,还被再次踩踏了好几遍,多亏路边有幸免于难的。”
“还是人家师爷聪明,吩咐我们撒水,才成功弄出来。”
吩咐剩余衙役挖取尸体的许仵作闻言,尴尬的对自个的三位同僚挤眉弄眼,心道:你们这个距离说闲话,我们是聋子都能听清。
三个衙役正准备坐哪儿偷会懒,结果就被正干活的衙役们逮着了,呼喊道:“你们三个别闲着!快过来帮忙弄尸体!”
“哎哎,来了!”
拼凑完好、自上而下的分层摆放在哪里的一共有二百一十六人。
即便有冷文宇帮忙验尸与记录,也忙活到了天黑。
而在此期衙役们没有丝毫埋怨,都认认真真的干活,可见平和镇的涂县令平日治下有方,为官不错可以服众。
冷文宇面若冰眼如镜,干活的时候又自带一股威严,在朦朦胧胧的天色下,犹似周身带着冰冒出来的那种白气儿。她将醋浇进炭盆,来回走了几遍,反复洗手,又吩咐衙役们挨个“消毒”。
虽然,她整齐的发鬓散落,洁白的衣袍染上了秽物,却令疲劳的满身臭汗的衙役们不敢怠慢分毫,纷纷带着忌惮的距离,来到炭盆上除去尸臭。
跟着来的两个莫习手下也一改轻慢,佩服不已,没想到冷师爷在真正干事儿的时候,如此的敬业,不行了他们要去吐一吐……
许仵作把一沓子的记录整理了一下,又用干净的白布撸得平整,才敢小心的递给冷文宇,“都按照冷师爷的要求分层记录妥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