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景修除了在幺女面前宠溺的很,对两个儿子却十分严厉,只是老话说的好,抱孙不抱子,眼见长孙如此惹人疼爱,他也柔下脸色来,伸手将茅哥儿接了过去。
过后自然是一番离情别绪,一家人坐在一处细细说了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有趣事也笑做一团好不热闹。
厨房也早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家宴,众人围在一起,也没那些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杯碟碰撞见是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路景修兴致上来,居然破例和两个儿子小酌了一番。
齐氏等三人看着他们父子高谈阔论,不禁摇了摇头,自行出去整理他们这次带回来的东西。
有那贵重入库的,路子昕俱都登记在册后看着小厮搬进去库房,秦氏一行要照顾茅哥儿,一行还不忘补充遗漏之处,姑嫂二人相处甚是和睦。
待男人们酒至半酣饭已八分饱,齐氏便进来拦了他们不准再喝。
“一家子人喝那么多作甚?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
路景修也有事要与他们说,闻言便着人来收拾了一番,带着两个儿子去前院的书房说正事。
路子闵有眼力劲儿,一瞧这架势是要长谈,连忙接过下人手中的茶水,殷勤地给父亲倒了一杯,与大哥路子瑅一人坐在一边,恭恭敬敬地听着。
“你在南平的政绩我都听人说了,你做的很好。”路景修欣慰地看着大儿子,夸赞了一句。
如果有外人或是上司在场,以路子瑅的稳重少不得谦虚两句,只是在自己父亲面前,他却难得没有谦让。
他这三年考评次次都是上等,绝不全是因为家中有人在京任两品大员的缘故,他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有自家人知道,外人绝不会懂。
这也是在路子昕的梦中,路子闵听到大哥被御史弹劾“在其位不谋其政”革去官职后,一怒之下上折请辞的原因。
那样的朝政,早已经没有清明公正可言,他再做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这几年,路子瑅瘦了,更多了经历世事的沉稳,他面庞坚毅,越发与父亲路景修相像起来。
只是到底还是晚辈,此时被一直敬重的父亲夸赞,露出淡淡的笑意来,“儿子时刻不敢忘记父亲的教诲!”
俯仰之间,无愧于心。
“这一次你回京述职,我和你母亲的意思是,不若在家中多待一段时间,如今局势不明,吏部放出来的缺都争的厉害,咱们家不必和他们眼红,日后自然有更需要你的地方。”
“儿子也有此意。”路子瑅说道,“南平虽远离京城,但也越发地不太平起来,各人只间明争暗斗,不顾一方百姓,着实令人担忧。”
他浓黑的眉头皱起,“亦不知何时方能平静下来。”
“山雨未来,风已满楼,只怕会越来越大,再也没有平静的时候了。”路景修长叹一声。
书房中一时静默下来,半晌才听路子瑅问道:“父亲上次在信中所说之事,究竟是?”
“今日你们都在,有一桩事要告诉你们。”路景修看看两个儿子,声音压的极低,“圣上,怕是不大好……”
“这!”
饶是路子瑅也吃了一惊,更别提路子闵了,一个月前庆华帝不是还去了康北行宫狩猎,并不曾有何端倪啊!
而且这种事,向来是绝密,自然可能让旁人知晓,只怕只有那么一两人能知道,父亲又是从何得知?
然而路子闵深知路景修的性子,绝不会无的放矢……
俩人自然不会怀疑亲生父亲,虽然诧异居多,却还是明智地选择了不去追问。
“父亲的意思是?”路子瑅问道。
“如今两位皇子锋芒正盛,又各自无可奈何,只怕会从别的地方想法子,咱们家在京城根基浅,又向来得圣眷,若不能为其所用,某些人自然不会让人白白握着实权……”
“他们要对咱们家下手?”路子闵没有问出来,但答案显而易见。
在康北行宫之时,韩均就已经有了这个推测。
沈阁老位高,又是三朝元老,他是中立派或者说是忠君派之首,那两人疯了才会拿沈家开刀。
剩下的,自然就是路家,确实是杀一儆百杀鸡儆猴的上上之选……
偏偏圣上情形又不好,只怕顾不到路家了。
谁下手快,谁就更有威慑力。
“父亲放心,儿子既然已经回来述职,自然不会留下把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路景修道,否则幺女也不会做那样一个梦。
他们路家坐得端行的正,的确不怕,但有些下作手段却不能不防。
“我让你带回来的东西,你可准备了?”他问路子瑅道。
“已经准备好了。”
路景修在信中,让他搜集一些文人所写的文章,其中对他的政绩和作为多有提及,原本路子瑅是不太在意这些的,可还是着意去打听了一番。
这才知道,那些文人闲着没事也颇能写,随随便便就找了二三十篇出来,几乎囊括了他在南平的所有事迹。
“嗯。”路景修点点头,“这只是下下之策,须知只要我还在户部一日,他们便不会拿你们如何。”
气氛沉重起来,路子闵觉得嘴唇有些干,正欲吃口茶润一润,忽然听大哥路子瑅问道:“父亲,不知这些和昕儿有何关系?”
他伸出去的手顿时停在那里。
☆、179 分析形势
这件事路景修从未对路子闵提起过,他毫不知情也是正常。
路子闵只听向来敬重的父亲面色严肃而凝重,缓缓地道:“上天怜我路家,以梦示警。”
他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等鬼神之说,父亲不是向来不准他们去沾的吗?怎地现在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瞧他神情,自然不是拿两个儿子开心。
路子瑅却懂了。
定然是妹妹路子昕做了梦,其中涉及到诸多隐秘之事,父亲既然会这般说,绝不会是空穴来风,一定有依据。恐怕都已经验证过,此时才会说起。
“父亲打算怎么做?”
“你在南平之事已经交接完毕,至于户部我也已经有了防范,都是不怕的,如今只剩你弟弟这边。”路景修话锋一转,两人便齐齐看着路子闵。
“我?”路子闵也恨不得将眼珠子盯着自己身上。
他好端端地在翰林院给一群老学究研墨,自打路景修上次对他和韩均一番教诲,让他谨言慎行,这都多少日埋首书卷之中,再也没出去吃过酒了。
怎么看情形,他倒成了家中那个有缝的蛋?
“儿子绝没有在外头胡作非为。”路子闵指天发誓道。
路子瑅不禁摇摇头,他这个傻弟弟,在外头还好,素来有些机灵,只是一回家看见父亲,就吓糊涂了。
连着路景修也不由一愣,颇有些苦笑不得。
他的儿子什么德行,他难道不知道?给路子闵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外头胡来的。
大约是知道自己说的不得劲,路子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请父亲明示。”
他还年轻,没经过事,虽然有点才气,但有些事情,尤其是官场上的花样不懂也没什么。
路景修想到幺女的梦,饶是他已至不惑,也全然没有想到这方面。
这原也没什么,慢慢教也就是了。
念及此,他少有地和颜悦色,对路子闵道:“前些日子我细细问了你手头上的事情,想了许久,唯有一桩事上头能做文章。”
大皇子赵艮为如今不受圣上待见,盛国公若想掰倒赵麓为,有什么是一击即中的?
路景修想起前朝那一场牵连无数人,直接导致前朝走向衰败的文字之争。
赵麓为素来以醉心诗书掩盖其野心,今年开春之时更是向圣上进言,要编纂一本诗书全集,以显示大関繁盛。
《读风臆评》,恰路子闵也有心此事,自己跳了进去。
这件事路景修不会阻止,毕竟他也觉得此事对整个大関有利,否则庆华帝也不会准了赵麓为去做。
但现在却不得不防。
路子瑅此时也想到了,他犹豫着问道:“前朝牵扯重大,他们难道还敢走这个路子?就不怕圣上大发雷霆?”
否则还不知道大関朝如今在哪里,他们赵家也只是个手握兵权的武将而已。
他的声音已然低到只有父子三人可闻。
隔墙有耳,涉及前朝和皇家,乃是株连九族的事情。
“圣上年纪大了,听说前朝还有血脉……”
什么!!!
路子闵只觉得自己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不知怎地就想起当初问韩均的一桩事来。
他曾看到读风臆评的初稿收录了几首张机辨被贬谪之时的诗词,李侍讲让他写个注解上去,当时他问过韩均,找到一些资料,认认真真地研究了一番。
这个张机辨被贬谪的缘由,就是因为其外祖似乎是前朝一位王爷的庶孙……
此后很短的时间内他便被起复,倒不知是为何。
路子闵出了一身冷汗,当时他并未觉得不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有人要以此为借口,只要圣上有疑心,别说是三皇子赵麓为,连带着他们这些小人物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有什么头绪?”路子瑅见他面色不对,问道。
路子闵点点头,对路景修道:“李侍讲曾收录过张机辨的诗词进去,是儿子做的注解,有野史记载,他外祖曾是前朝王爷的庶孙。”
如今《读风臆评》增删五次,历时九个月,已经要定稿了。
果然……
路景修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事你不用管,只和往常一样,当做不知。”
“父亲有法子了?”路子闵不由问道。
路景修本不欲说,见他有此一问,便道:“伴君如伴虎,这种事向来最怕遮遮掩掩,既如此,不妨将事情摆到台面上去。”
庆华帝生性多疑,但却不是那等残暴昏君,只要路景修在翰林院几位大人那里随意提醒两句,他们自然会想法子去掉,如此一来,必然要过庆华帝的眼。
过了明路,为显天子仁善,也不会去追究张机辨后人了。
将这两件压在他心头多日的大事定下来,路景修见两个儿子颇有些不能接受,神色缓和了一番,笑道:“你们也不用紧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即可,这些都不过是为父的猜测。”
路子瑅却仍是皱眉,“京中形势既然这般复杂,那舅舅那边?”
他年纪稍长,又在官场浸淫了几年,看事情确实比路子闵透彻又犀利,知道齐家并不像自家一般,舅舅齐继如能走如今的官位,实则少不了钻营。
“道不同,不相为谋。”路景修叹了口气,终是说了出来。
现在去劝也已经晚了,即便齐家想要抽身,盛国公却绝不会放手。
“母亲那边,儿子会让秦氏多带茅哥儿陪伴。”路子瑅道。
他还没那么天真,以为一半的血缘关系就能劝住舅舅,就像路家也绝不会为了齐家卷入这些斗争当中,齐家自然也不会。
“嗯,对了,你说回京时遇到四殿下,可曾听他说起从何处来?”
“四殿下提过一次,说是跟着外祖家的去了草原腹地,四处走走长长见识。只是……”路子瑅欲言又止。
路景修问道:“怎么?”
“儿子觉得,四殿下虽然不看重权势,但却不是那等毫无作为的富贵闲人,言谈间颇有气势。”
赵居为甚少与臣子有所交往,甚至很多人都不大见过他,却突然邀他同行,路子瑅本就不解,更何况他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那股来自上位者的威严,又是何意?
传闻中不受重视的四皇子,当真就没有那些心思?
☆、180 赵氏兄弟
路自瑅话中的意思不难理解。
若果真只是安于做一个富贵闲人,为何身上会有“气势”?
但他们都选择了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只是说了些家中的琐事,又问起韩均和路子昕的婚事来。
路子闵便拍着胸脯道:“琛弟的性子也太弱了些,没得叫妹妹嫁过去受苦,何况退之与我极熟的,绝不敢欺负妹妹!”
“这个韩均,以往我也听过,极负盛名的。”路自瑅道,“只是听说他生母早逝,现齐安侯夫人又育有一对龙凤胎,只怕多少会有些打算吧?”
这些是他接到家信后听妻子秦氏说的,自然不会有错。
路自瑅看着父亲,既然父亲母亲都同意了这桩婚事,肯定有自己的道理,这点事不信他们会不知道。
“齐安侯一双儿女年纪尚小,韩世子又是极有成算的,无妨。”
路景修说道,他也就不再问,说起在南平任上的事情来,父子三人直谈到月上中天方歇。
且说另一边,与路子瑅一道回京的四皇子赵居为却忙得很,一堆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天边露出鱼肚白之时,放才抬起头来,伸展了一下身子。
“主子何苦这么熬着,这才刚回京便一刻也不得歇,娘娘知道了又该心疼了。”他身后立着一个面白无须之人,声音略显尖细,见他停了笔,立时上前替赵居为捶起肩来。
赵居为沉着嗓子道:“你不说,她又怎么会知道?”
那太监手一顿,连忙走到他身前跪伏下来,诚惶诚恐地道:“奴婢不敢。”
“好了,起来罢!”赵居为捏了捏眉心,起身往睡榻前走去,吩咐道,“我去睡一会儿,天亮了还要去见父皇,你守在外面,别让人进来。”说罢便和衣躺了下去,微阖着眼小憩。
及至辰时初,外头还寂静地很,赵居为忽地睁开眼,望了头顶的纱帐片刻,方才唤人道:“进来!”
立时便有早已候在外头的宫婢依次捧了东西鱼贯而入,伺候他换洗。
梳洗完毕,赵居为擦了擦手,只略吃了几口早膳,便去了庆华帝所在的养心殿。
在殿门口正碰上大皇子赵艮为。
“大皇兄。”他面上是一惯的无谓模样,朝赵居为拱手道。
“哟,四弟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次又去了哪里?还是你快活,无事一身轻。”
赵居为素来知道他的性子,虽然有些看不上他,却并不是嘲讽,便也只是笑笑,“弟愚笨,自然比不得皇兄受父皇器重。”
赵艮为听了正要与他吹嘘一番,反正大家都站在外头等父皇,不吹白不吹,他这个四弟最是个好性。
“呵!”
却听身后忽然有人冷笑一声,他一回头,原来是四皇子赵麓为。
“大哥。”赵麓为皮笑肉不笑地道,看见赵居为,亦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句“四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