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猛然惊醒,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湿润一片,四周黑洞洞的,还很是潮冷,扶着石头立了起来,腿上的麻意让张嫣适应了老半天,当一瘸一拐地走出假山时,凌末一个人站在那里。
张嫣瞧了瞧,想起那个梦,她不想理凌末,最少在刚梦见那样的画面后,她不想见凌末。
径直从凌末身边走过,一会儿吕侍才就匆匆跑了过来,他偷偷瞧了一眼凌末,便扶着张嫣朝东宫走去。
“主子,皇上差点让人把后宫给掀了……您下次再去哪儿,可一定得让奴才跟着,要是……要不然,奴才怎么跟夕秋姑姑交代!”吕侍才说着说着便松了手跪在张嫣的面前,抹着泪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快起来,扶着我,我腿还麻着呢!”
张嫣到东宫的时候,昭和帝和皇后都在,自平安不在后,昭和帝苍老了许多,气色也不比往前那样的好了。
“都退下。”昭和帝叹了一声。
张嫣走过去跪在昭和帝和皇后面前,叩了一头,还未起身,就听昭和帝说道:“皇后,是孤错了么?”
张嫣愣愣抬头,只见昭和帝此时已看向了皇后。
“皇上没有错,皇上是想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嫣儿……”
“可孤想让嫣儿一生幸福美满的!”
张嫣有些听不明白,可有一点,张嫣很清楚,她不想在宫里生活了。
“嫣儿想放弃了?”
其实,张嫣是真的想放弃了,太子妃这个位置,她真的想放弃了,可……
“没有。”
已经走了这么远,连平安都不在了,如果放弃了,那她之前的努力又算什么。
“孤已经赦免了上次东宫变乱的那些人,那个尤思珍也已经官复原职。”
那夜,当龄官儿来禀告说凌末睡在书房的时候,张嫣立在窗前,瞧着天上的圆月,今夜是十五,天上的月亮格外的圆满。
“凌末,我想有个孩子……”
张嫣缓步朝凌末走去,她搂住凌末的腰,将身体靠近他的,他刚洗漱过,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荚味。
“张嫣……”他吻上她的唇,温柔地追逐着她的舌头,那夜,该是人月两团圆。
以后几夜,她常缠着凌末留宿在她屋里,她被他抱在怀里,身体暖暖的,可心却再不似以前那样温暖。
昭和帝开始临朝听政,可凌末却没有闲下来,朝政上的事,昭和帝总是会询问凌末的意思,多半也会依了凌末的想法。
如果不是皇后告诉自己昭和帝的事,张嫣真要以为昭和帝身体是完全康复了。
“皇上去奉国寺那两年让主持调了些药,可你知道,是药三分毒,皇上的身体瞧着是好了,可内里却空了……那个时候,皇上的药用完了,身体没了支撑,所以才又病倒了……嫣儿,皇上这次安排好了事,怕是撑不住了……”
“小姐……若是……若是不在了,咱们该怎么办?”
那时,张嫣想起夕秋问自己的话,若是……若是昭和帝真的不在了,以后的路也只能靠自己了。
昭和帝这一病,果然再也没有好起来,一直拖到了入冬,便再也无能为力了。
那天,张儒领着妻儿来了紫微宫,张嫣瞧着自家哥哥,心中五味杂陈,明明该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俊俏公子,硬是被自己的事劳累出了一脸的风霜沧桑。
“东宫先下去,孤与亲家有几句话说!”
张嫣偷偷瞧了一眼自家老爹,他面色凝重,脸上尽是心事。
“是。”
凌末领着张嫣退下后,张嫣忍不住又回身瞧了一眼,那里有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亲人。
张嫣不知道昭和帝与自家老爹说了什么,张儒出宫的时候,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他看着张嫣久久不能回神,还是张卿在一旁提醒了一句,张儒才回神,又瞧了一眼凌末,方叹气道:“你们好好的……就成。”
“皇上和父亲说了什么?”张嫣拉着张卿去到一旁,偷偷问。
张卿却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走以后,父亲便打发我也出来了,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猜着应该说的是你的事……”顿了一顿,复又凑近了些身子,低声说道:“南边那些事,你都放心,我都处理的差不多了,放心。”
张嫣心窝一热,眼眶也湿润起来,张卿却打趣道:“感动了?”
张嫣嗔他一眼,却不否认,“谢谢……哥哥!”
张卿身躯一震,不自在地别开了脸,嘟囔道:“发什么病呢!”
那时,正是黄昏,有微微暖意,橙色的夕阳映在张嫣白昔的脸颊上,张嫣迎着那夕阳,嘴角显出了许久未有的温柔笑意。
后来几日,昭和帝的病情果真如皇后所说,很是不好,太医院日日守在紫微宫中,就连前朝重臣也都奉皇后旨意在殿外候命多日,张嫣伴驾左右这么久,头一遭感受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微妙气氛。
昭和帝偶有气色好的时候,瞥见床下跪着的一众太医大臣,还不忘嚷嚷几句,说看见太医院的人就觉丧气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话,但也只有那个时候张嫣心里紧绷的弦才会稍稍松上几分,心底深处奢盼着昭和帝的病能挺过去。
可到底是天不遂人愿……
这天,昭和帝的气色很是不错,教训了一会儿跪着的大臣太医们,便摆摆手让他们散了出去,张嫣捧着药进去的时候,昭和帝便对一旁的皇后道:“孤有几句话想与嫣儿说……”
皇后似是刚落了泪,眼眶微红,听闻了昭和帝的话,便微微一笑,又提了帕子拭了拭眼角才出去。
“嫣儿还记得与孤的约定么?”
张嫣忆起那日在观景楼上昭和帝与自己说的那些话,他说:“孤虽然疼爱嫣儿,可也利用了嫣儿……”
“凌末的皇后,只能是嫣儿你,嫣儿心中纵使有千万个不乐意,也要立在那个位置上……”
张嫣苦涩一笑,轻点了头,她一直记得那个约定。
张嫣走后,昭和帝又宣了凌末,两人在殿外相遇,凌末静静地瞧了张嫣许久才迈了沉重的步子跨了进去。紫微宫大殿外,张嫣瞧着那立在廊下的太医和诸位大臣,不禁眯了眯眼,许久下来,张嫣终于明白,这前朝和后宫从来都不是两回事,在这后宫之中张嫣尚不能自立,更遑论那遥远至极的前朝了,想至此,张嫣便觉一股凉意自心底生出,直至四骸。
当天夜里,昭和帝又与皇后说了许多的话,张嫣与凌末还有一众太医侯在外殿。夜风中掺着丝丝凉意迎面吹来,可饶是如此也不能浇透张嫣心里那股莫名的焦躁不安,过了许久只见皇后轻步踏出只说昭和帝困了已经歇下,便让众人散去稍作休息,只留了的几位太医院主事在殿外侯值。
谁知昭和帝这一睡,便再也没有醒来。
翌日清早,月亮还挂在天边,只遥远的东方隐隐瞧见一抹鱼肚白,就连漫天的星斗还依稀可见,后宫之中一道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夜空,随即震天的哭声自紫微宫传出,昭和帝崩逝,举国皆丧,宫里宫外被一片白色淹没。
出殡的那天,天未透亮,张嫣便去凤仪宫请皇后,寻了一圈没寻到,却在奉先殿寻到了。
“嫣儿知道皇上为什么立我为后么?……”皇后朝祖宗们的牌位叩了一头,转向张嫣,“张娴……”
皇后微微一笑,接着道:“因为我的名字叫张娴……你姑姑的名字也叫张娴。”
☆、第十六章(番外)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昭和元年三月初三,天空淅淅沥沥飘着小雨的那天。
他出现在府中,母亲匆匆叫了我出去,大堂之上,他端坐在上位,悠闲地品着茶,父亲惶恐地坐在他下首的位置。
他见我来了,便放了茶杯,起身朝我走来,跟随他多年的李善府递上一个贡盘,那上面放着一件金丝凤袍,还有一支金凤钗。
“请你做孤的皇后。”
父亲母亲面面相觑,我亦皱了眉头瞧着眼前的九五之尊,他却不容我多想,牵了我的手便出了府。
禁宫之中,奉先殿供奉着天启国的历代帝后,他说地无比坚定:“请你做孤的皇后,将来与孤的名字一起供在这里。”
那一刻,我本该拒绝才是,他的心里没有我,我自始至终都知道。
“好。”
原来,我想与他在一起,不管他的心里是不是爱着另一个人,是不是永远记着那个人,那个与我同名同姓的女人,她的名字也叫张娴。
她的一生该是精彩的,不似我的这般……平淡无奇,隐隐地,我对她竟有些羡慕,可她却说:“我很羡慕你……羡慕你生在那样的人家。”
他与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该是最好的姻缘才是,可隔着一个门第,隔着一扇宫门,他们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虽然他也努力过。
在她未嫁给他之前,他们一直是幸福的,我想。
天启国的太子,皇帝亲自为他挑了一门婚事,名门戴氏之女。成婚的那天,她跑到我屋里哭了一天,那时我想,我与她其实是不熟的。
夜里,我值完差回到院子的时候,惊见他立在那里,这是第一次,只有我和他的情况下,这般地看着他,虽然只是个背影。
“大姑姑接她回去了。”我说。
他回身,瞧了我一眼,又看向那紧闭的房门。
“是不是所有的太子都像我这般的无能为力?”
他突然说。
我听出他语气里无可奈何,还有那自嘲地笑意。
戴氏祖上乃是世祖皇帝的结义兄弟,自天启国建朝以来,戴氏子孙在朝堂上都是官居要职,戴家的门生也举国皆是,连皇家也不得不忌惮戴家。
我想这便是皇室中人的凄凉之处,他们的姻缘,历来都不能自己做主。
他成亲了,却不高兴,太子妃天姿国色,微微一笑便有倾城之姿,可自嫁入东宫,我便再也没见到那倾国倾城的笑。
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当年便娶了她,那个与我同名同姓的女人,张娴。
她嫁给他的前一夜,又来了我的院子。
“我不想嫁给他了……”她坐在我门前的石阶上,望着天上的繁星。
“自他娶了戴小姐以后,我便不想嫁给他了……”她笑了一笑,又摇摇头道:“不对……不管他娶了谁,我都不想再嫁给他了,可他们那样……我有什么法子!”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迫她嫁给他,竟以皇嗣要挟。
皇室子嗣历来凋零,到了他这一代,皇上更是只有他一个儿子,成婚当天,他便与太子妃说他不会碰她。
戴小姐是想做一个好妻子的,我想,所以才会去张府,以一个妻子的身份请求另外一个女人嫁给自己的丈夫。
过了几个月,张老爷卖地受贿的事被揭露了出来,然后她就嫁进了东宫。
我想她是不快乐的,哪怕他只宠着她一个人。
她和太子妃几乎是同时有的身孕,可太子妃的孩子却夭折了。
那天,我在紫薇宫值差,他来了,皇上让所有的奴才出去,却唯独留了我。
“孩子是怎么回事?”
“是我做的。”他跪下,没有一丝悔意,“父皇也不想日后的东宫出自戴氏吧!”
皇上气地当即摔了手里的茶碗过去,茶渍贱了他一身。
“你以为他们会放过她肚子里的孩子么?”龙威过后,皇上长叹了一声,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皇上叹气。
然后我就被指去了东宫,我离开紫薇宫的那天,皇上立在大殿外的石基上,他望着西边的夕阳,“请帮孤照看好他们,最少要等到孩子平安出世……”
这就是皇上让我留在紫薇宫让我知晓那件秘密的原因,因为皇室的子嗣,已经夭折了一个,不管如何,另外一个不能有一点差池。
她还是不愿给他好脸色,当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笑着与我讲每一件事,可他一来,她便再也没有笑过。
临产前,她父亲的事又被拿到了朝堂之上,因涉及人命,大理寺不得不彻查。
张老爷违禁卖地,害的那户人家的男人撞了墙,妻子上吊自缢,一时民愤四起,为压民愤,皇上不得不处置了张老爷。张夫人,也就是大姑姑,他的乳娘,因这件事便病倒了,而她更是被遣返出了东宫。
她出宫的那天,脸上无悲无喜,只是在踏出宫门的那刻,她回身又深深瞧了一眼那深似海的宫廷。
“真羡慕你……”
这是她第二次说羡慕我。
她的孩子,果然还是死了。
我知晓这个消息的时候,手都颤了起来,那些人真是我见过最为狠毒的人,连一个女婴都不放过。
大姑姑受不住打击,便也撒手西寰了。她哥哥也刚生了孩子,是一对双生子,一儿一女,怕她受不住,便将自己的女儿交予她抚养。
可饶是如此,她也没能挨过那个夏天。
而她至死,都不愿见他。
开春的采选,我瞧着那些秀女,再看向他,果然他怔愣了许久。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选了一位侧妃,那个与她眉眼很像的秀女。
两年后,那位秀女有了身孕,戴氏的人还是动手了,孩子的母亲逝于血崩,而孩子由东宫太子妃戴氏抚养。
他给孩子起了名字,末,凌末,是个不好的名字,可皇上没有阻止。
他的贴身女官有了身孕,却在孩子五个月的时候夭折了,宗人府发现那用云锦制的香囊是其流产的主因,而云锦在宫中乃是贡品,所有之人少之又少,偏偏只在戴氏的寝宫内发现了大量的云锦。
他终于废了戴氏,那天他在奉先殿跪了一夜,而我在殿外立了一夜。
他登基为帝的那天,也是我出宫的那天,他亲自送我到了宫门口,我跪地谢恩,他却望着遥远的西边,缓缓说道:“终是剩了我一个人。”
那刻,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我回家后,父亲很是欣慰的点头,我心知他是高兴我没有卷入那些事情。
我去了张府,拜祭了张老爷和大姑姑,还有她。
她的哥哥,果然如她所说那般,很是古板,我坐了一会儿,见了那对双生子,不禁又想起她和她逝去的孩子。
自得知我要出宫的消息,父亲母亲便张罗着与我寻一门亲事,我知晓后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想起了他,想起离宫那日他在夕阳里孤独的身影。
那天,本是我定亲的日子,可他却出现在我的家里,对我说:“请你做孤的皇后。”
他已是天启国的昭和帝,而我成了天启国的皇后,他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