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此时此夜,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步辇缓缓朝前行着,时而有两三点雪花飘入锦帐,落地时,便迅速化作了透明的水珠。
这皇城中的清冷,到得寿成殿后,已是半点不见。
殿宇中温暖如春,四角的大炭炉烧得旺旺地,殿中隐有淡香传来,清浅馥郁。
秦素轻耸鼻尖,察觉这香方子已然换成了玉华香,不再是她精研出来的那一味撒馥兰了。
中元帝半倚着金漆龙椅,一脸闲淡,见秦素走了进来,便招手唤她:“坐吧,外头雪下得紧,我儿路上可冷?”
“儿臣不冷,见过父皇。”秦素依足礼数行了全礼,方才坐在了中元帝指定的扶手椅上,视线转向左右,眸色微动。
今日的人来得实在齐整,太子殿下并四位皇子,再加上秦素这个公主,正所谓济济一堂,中元帝的几个成年儿女,全都到齐了。
待秦素坐定后,中元帝便将方视线转向了下首的某处,手指习惯性地抚着金冠,漫不经心地道:“好了,人已经都来齐了,老三你到底要说什么,便即说来。”
第946章 查真凶
众人的视线,齐齐聚在了三皇子的身上。
三皇子向上躬了躬身,便自座中站了起来,恭谨地道:“启禀父皇,父皇命儿臣等查实的惠风殿一案,儿臣已然查出了眉目。因事关重大,这才请父皇召集众兄弟姊妹一聚。”
语至此节,转首看向众人,歉然揖手:“雪冷天寒,劳各位跑了这一趟,见谅,见谅。”
“三皇弟有话便说,早说早完。”大皇子当先便开了口,面色微有不虞。
二皇子亦跟着打了个哈哈:“就是啊,你二皇兄我还想着一会儿回去煮酒赏雪来着,你也快着些罢。”
由他二人这一开口,寿成殿中原本有些沉郁的氛围,便此松泛了起来。
秦素侧首看了看,便见太子殿下面色苍白,一副病体未愈的模样,见秦素看了过来,他向她点了点头,轻咳了几声,掏出巾子拭向唇角。
“诸位少安毋躁,我这就说。”三皇子说道,一脸的好整以暇,视线扫过座下诸人,目中意味不明。
众人皆目注于他,秦素亦收回了视线,转头看向了三皇子。
此时,三皇子已是转向中元帝,恭声说道:“事情的起因,还是要由淑仪夫人及一众宫人之死说起。父皇命儿臣等查明此案,儿臣不敢有违父皇之命,备细查访,还暗自走访了好些人证,如今已然查明了因由,这就禀明父皇。只是,在禀告之前,尚要请父皇恕儿臣不敬之罪,儿臣才敢开口。”
“孤恕尔无罪。”中元帝没什么表情地说道,一只手抚在金冠上,手指无意识地弹着冠顶的宝石,神情不辨喜怒。
“谢父皇。”三皇子躬了躬身,遂从一旁小监的手中拿出了几页纸,双手呈上:“此乃本案口供简要,请父皇过目。”
中元帝没开口,一旁的邢有荣上前接过口供,放在了御案上。
三皇子直身而起,面朝众人,眸色忽然便沉暗了下来,语声亦变得格外低沉:“经过这月余的详查,本案的真凶已然查明,此人便是……”
他顿了顿,陡然转身,看向了大殿中的某个方向,伸臂一指。
“此人,便是晋陵公主!”他断然喝道。
满殿死寂。
片息后,殿宇中便响起了一阵吸气声。
唯有秦素,面色淡然,恍若未闻。
“三皇弟你不是在开玩笑罢?”二皇子头一个反应了过来,转眸觑着中元帝越来越沉的面色,复又看向了三皇子:“皇妹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又贵为公主,她有什么理由要去杀人,且还是杀的淑仪夫人。她二人之间……哪来的恩怨?”
他这话未尽之意便是,秦素身为公主,与中元帝的各个妾室之间,并不存在根本上的利益冲突。
这话应是说出了大多数人的想法,大皇子甚至还微微点头,表示了赞同。
秦素此时却是面色沉静,既无愤怒、亦无委屈,只端着茶盏喝茶。
三皇子冷眼看着她,“啧啧”两声,面带感叹:“皇妹妹倒是好气魄,被我当堂指为凶手,也不见分毫异动。”
“三皇兄有备而来,我自也只能静观其变。且父皇最是心明眼亮,自能看出其中端倪。”秦素不紧不慢地说道,面上竟还挂着一缕浅笑:“再退一步说,身为大陈的公主,若是连这点气度也修炼不出,那还做什么天下第一的贵女?”
虽简言素语,却是字字可以掷地。
三皇子的眼角微微一眯,正欲说话,却不料大殿里蓦地传来了“砰”地一声巨响。
众人皆惊,循声看去,却原来是四皇子不小心碰翻了鼓凳,弄出响动。
“四皇弟你也真是的,吓人一跳。”二皇子抚着心口笑道,很有种要把殿中气氛缓和一番的意思,又转向三皇子道:“三皇弟还是莫要玩笑了,说正事要紧。”
“此言甚是。”中元帝终于有点不耐烦了,也不去看那几页口供,只看着三皇子皱眉:“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平白无故地,扯上你皇妹妹做甚?”
“启禀父皇,儿臣斗胆,要向父皇揭开一件秘事。”三皇子蓦地撩衣跪下,以头触地,语声沉而有力:“正因为淑仪夫人之死,才叫儿臣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故此召集众人前来,便是要当众揭穿这个秘辛。好教父皇知晓,这个秘辛,与汾阴桓氏息息相关。”
中元帝本就不虞的面色,飞快地沉了下去。
他拧着眉头看向三皇子,似是在探究他这话的真假。
三皇子略略抬起头,胸有成竹地回视于他。
中元帝神色微动,想了想,便向旁一挥手。
恨不能把眼睛耳朵全都捂起来的邢有荣,见此情形,直是如蒙大赦,立时带着一应宫人退去了殿外。
大殿中再无一个外人,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在了三皇子的身上,每个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
既然事涉桓氏,则此事便不再是旁人能够置喙的了。
二皇子将身子坐直了些,嘴巴却是闭得死紧,再不肯多说半个字。而满脸病容的太子殿下,此时亦是面色沉凝,蹙眉看着三皇子,眼神倒还平静。
三皇子转头环视,见众人俱皆在看着自己,他俊雅的脸上,微微闪过了一抹得色。
“启禀父皇,儿臣要说的这件秘辛,乃是桓氏设下的一个大阴谋。”他向前膝行数步,两手拄着地面,面色越发郑重:“这阴谋因种种机缘巧合,竟是绵延了十余载,而这阴谋的主使者之一,便是……”
他陡然停住话声,反手一指,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四个字:“晋陵公主!”
寿成殿中,再度陷入了一片死寂。
中元帝的脸上,此时已是布满了阴云,抚着金冠的手亦放了下来,摩挲着龙椅的扶手,看向了秦素。
那一刻,他的眼底深处,涌动着深深的猜忌。
秦素依然面色沉静,端着茶盏的手亦极稳,浅啜了一口茶。
茶香清浅,一如这殿中缭绕的淡香。
若非被人指控在前,秦素甚至觉得,今晚的寿成殿,比往日更叫人怡然。
第947章 皆已亡
此时,三皇子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不紧不慢地,仿佛在叙述着一个故事:“此事,还是要从淑仪夫人的死说起。淑仪夫人死后,儿臣与几位皇兄皇弟细加探查,却叫儿臣查出了一件奇事,便是那重伤未愈的宫人——阿栗。”
他将声音放得很慢,似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据令史验看伤口得知,在诸死者之中,阿栗是第一个被刺的。儿臣彼时并没太在意此事,只是因阿栗生还,便又顺着她的来历往回追溯,却是叫我查到,原先在秦家服侍皇妹妹的那些仆役,到如今几乎都已经……死绝了。”
“此话怎讲?”中元帝问道,猜忌的眼神再度向秦素的身上绕了一绕,“什么叫都死绝了?”
三皇子挪动了一下身子,沉声语道:“父皇请容儿臣细细道来。儿臣察知,从中元元年而始,在秦家服侍皇妹妹的,乃是一对夫妻,分别叫做阿福与阿妥。中元十二年秋,在皇妹妹离开连云田庄重返青州的当晚,这对夫妻便死在了一场大火之中,几乎尸骨无存。”
三皇子的语声在大殿中回荡着,整个寿成殿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连中元帝都在安静地听着他的讲述。
纵然是跪伏于地,可三皇子的脸上,却涌出了一阵欣喜。
他第一次有了种被人重视的感觉。这绝非他担着的那个不入流的光禄大夫才能得来的。
他不由越发放慢了语速,继续说道:“除了这死于大火的夫妻之外,另有一个叫阿豆的使女,也是从小跟着晋陵公主的。可巧合的是,还是在晋陵公主离开连云前的那段日子,这个叫阿豆的使女便失踪了,从此后音信全无,就像是这世上根本没这个人。”
中元帝摩挲扶手的动作顿了顿,像是听得有些不耐烦,眉心微皱:“不就两个下人么?死了便死了,有何紧要?”停了停,又将手一挥:“起来说话。”
“谢父皇!”三皇子似是喜极,这三个字说得特别响亮,起身后又躬身向上:“父皇见谅,这事儿的时间拖得很长,必须从头说起,才能听出其中意味。”
“罢了,你继续说。”中元帝淡声说道,阴鸷的视线再度扫过秦素。
秦素还是方才的模样,只是没再喝茶的,而是安静地坐着,眉眼间不见忧怒,唯有一派宁和。
仅是这般从容的气度,满座中人倒也觉出几许不凡来。
三皇子面带得色地看了看她,勾唇一笑:“除了阿豆与那夫妻二人之外,上京地动那日,皇妹妹的贴身使女阿谷被乱石砸死;其后,皇妹妹自上京回到秦家,结果,就在她去九霄宫清修之前,曾在上京服侍过她的一个叫做阿葵的使女,却是落水而亡;再其后,皇妹妹于九霄宫中清修,原先曾服侍过她的另一个贴身使女——锦绣,便也在这期间失了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说到这里,他将视线往四下里扫了扫,结语似地说道:“至此,皇妹妹身边仅剩的唯一一个知根知底的使女,便只有阿栗了。至于现在皇妹妹身边的宫人,多是上京地动之后从秦府各处的田庄调来的,她们对皇妹妹所知所晓,根本比不上死去或失踪的那几个。”
满殿寂然,诸皇子的视线在三皇子与秦素的身上轮流地打着转儿,其中的大多数人,都露出了沉思与揣度的神色。
大户人家死几个仆役并不算什么。只是,被三皇子这样单挑出来一说,秦素身边仆从的死亡或失踪,便显得有点反常了。
秦素敛眉看着身上的红衫,心底忽然一片清明。
那一刻,那些疑问与不解,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这一刻。
那个瞬间,她的眼前似又浮现出了九霄宫的那一晚,那个叫阿烹的黑衣人,先杀锦绣、后刺阿栗的情形。
看起来,由始至终,这些人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除去所有对秦素知根知底的人。
纵然她并不明了他们这样做原因何在,但很显然,前世今生发生在她身边的诸多怪事,如今已然有了水落石出的迹象。
“照你这般说来,晋陵身边的仆役,都是死于非命喽?”中元帝阴沉的语声响了起来,如森然的风,拂过大殿。
三皇子向他躬了躬身:“是,父皇。据儿臣查到的线索,皇妹妹身边一众仆役之死,绝非偶然,而是被人有意识地用各种方法除掉了。”
中元帝没说话,唯阴冷的眸光扫向了他。
三皇子心底颤了颤,不敢再卖关子,连忙说道:“依儿臣所见,那人除掉这些知根知底的仆役,其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要让所有了解皇妹妹底细的人,半个不存。”他说着便又指向了那叠口供,说道:“除却这些仆役之外,秦世章当年的死,只怕也不是意外。这口供里头亦有记载。”
中元帝沉着脸看了看口供,视线蓦地停在了第一页的某处,面上划过了一抹震惊:“果然如此?”
“是,父皇。据儿臣推测,秦世章应该也是被人陷害至死的。”三皇子往旁踱了一步,语速放缓:“而那个神秘人之所以要把所有知晓皇妹妹根底的人都除去,其中原因也不难猜,那便是:让皇妹妹顺利进宫,从一介卑贱的外室女,摇身一变,成为万人瞩目的公主,以便……”
“且慢。”一个声音陡然打断了他。
众人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说话之人,竟是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太子。
一见是他站了出来,场中诸人无不心下了然,虽不曾言明,但每个人的神情上却都带出来了几分。
既然三皇子此前一口咬定,这阴谋不仅与桓氏有关,亦牵涉到晋陵公主,则与桓氏始终站在一条线上的太子殿下,自是不能坐视。
此时开口,却是正当其时。
“太子殿下这是有话要说?”三皇子带笑不笑地看着太子,面上有着一丝玩味。
第948章 抚华胜
太子殿下轻咳了几声,微带喘息地道:“三皇兄说来说去,终不过只是‘据你推测’、‘据你猜想’罢了,你说皇妹妹杀了人,人证何在?物证何在?”
三皇子闻言,神情微滞。
“还有身份真假一说,亦是莫明。”太子殿下的语声继续传来,沉着而又清晰:“若是单凭那几个仆役以及三年前便身故的秦世章,便要指证皇妹妹有欺瞒之罪,吾以为,还是欠考量了。三皇兄立功心切,未免操之过急。”
到底是太子殿下,一开口就拿住了三皇子话中的漏洞。
的确,从开始到现在,三皇子说的始终都是他的猜测,却没有一点实质上的证据。
众人的视线,此时便又都转向了三皇子,看他如何应对。
三皇子温温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太子,而是转向了中元帝,揖手道:“父皇,儿臣正要将人证带来,父皇瞧着,是不是现在就把人叫过来?”
中元帝微带不喜地看了他一眼,语声微凉:“既是有人证,为何不早说?”
三皇子心下凛了凛,连忙陪笑道:“父皇恕罪,因先要将前因说清,才能引出后面的人证与物证,故儿臣一开始便没有……”
“罢了罢了,快去把人叫上来吧。”中元帝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面上微带不虞。
三皇子再不敢多话,提步走去殿门,向守在那里的邢有荣说了几句话。
邢有荣一时却是不敢应下,回身往殿中看了看,便瞧见中元帝向他挥了挥手:“你照老三的话去做。”
“诺。”邢有荣应了一声,便躬着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