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几个人转出回廊,秦素便当先踏上了院中小径,一面走一面四下看着,只觉那鼻端梅香隐约,似是哪里梅花开了。
  “五娘子的院子就在那一头儿,种了好些梅树呢。”似是察知她此刻所思,采蓝适时说道,一面便将伞朝秦素头上倾了倾。
  秦素便向她微微一笑:“我素来就知道的,五娘最爱梅花,从前在青州时,她那院子里也净种着梅树。”
  说着这些话时,她不由有些恍惚。
  就在不久以前,她还曾与姊妹们一同梅间扫雪,那纤丝帚柔软的毛刷,似犹在掌心划过。
  而此刻,这偌大的院子里人迹寥寥,姊妹们已然再无缘重聚,往后更会踏上不同的人生。
  秦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正欲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影壁前立着一人,青衫如旧、大袖当风,容颜俊美如神祗,却是桓子澄。
  秦素一下子便立住了脚。
  采蓝等人亦停了步,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桓子澄如今的名声可是很有几分煞气的,虽然说自古美人爱英雄,可是,若这英雄杀人如麻,美人们想来也要气怯。
  再者说,他才从战场上归来没几日,身上血气未消,如今陡然现身,阿桑倒还好,采绿和采蓝的脸却都白了。
  “殿下在此,臣来迟了。”一见秦素,桓子澄立时揖手见礼。
  秦素转身,自采绿的手中接过青伞,自己撑着,踏雪迎了过去,笑着招呼:“你来得真早,我还当你还要再迟些时候呢。”
  “不敢叫殿下久候。”桓子澄执礼甚恭,纯然一副下官拜见公主的模样。
  秦素便笑:“罢了罢了,本宫恕你无罪。”又回首看向身后,向阿桑等人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吧,本宫要与都督大人说话。”
  阿桑等人俱皆躬身应是,退了下去,很快地,那影壁前便只剩下了秦素与桓子澄。
  “真是对不住,将都督大人约在了此处。”秦素当先歉然地道,又踮脚将伞举高了些,伸去了桓子澄的头顶,替他遮挡着飘飞的细雪:“相较于外头那些茶馆酒肆或是宫里,我还是觉得,秦家这院子清静,说话也更安全些。”
  “无妨的。正好臣也有话要与殿下说。”桓子澄的语声仍旧是一既往地冷,说话间,他便抬起了一根手指,顶在那伞柄的中间儿,将伞推回到了秦素的方向:“这雪不大,殿下自个儿撑着罢。”
  秦素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似乎并不是很妥当。
  不过,她也并没当回事。
  她与桓子澄本就是一伙的,有此一举,也算是她这个公主的怀柔之策罢了,桓子澄想来也不会当真。
  秦素收回了伞,往伞外看去,便见细雪盈盈,仿若静止一般,园中一片岑寂,她便弯了弯唇:“若是都督大人不弃,便陪本宫散散步罢。”
  桓子澄没说话,只揖了揖手,二人便往秦府花园的方向走去。
  从影壁绕过一段白石路,便是一道颇长的游廊,那廊道建在园子当中,左侧是一面小湖,波平如静,承着漫天雪影,右侧便是花园,也没种多少花草,唯几树银杏、两三亭台,景致颇为疏阔。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直待踏上了游廊,秦素方收起了伞,亦收束起了有些散乱的心绪
  望着那伞尖儿上滴落的雪水,她抬头看向桓子澄,神情平静,问道:“二皇兄那里,你查清了么?”
  二皇子就是“那位皇子”,秦素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这位二皇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从那样久远之前就开始盯着她了。
  十五年前,二皇子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想来,盯着秦素的人,应该是他身边的某个人或,而那个人,应该便是所有一切的源头。
  秦素现在最想要知道的,便是这个神秘人的下落。
  “我二皇兄……就没供出什么人么?”她再度问道,看向桓子澄的眼神含了些迫切,“还有,那天晚上,你是怎么一眼就找准二皇兄的?”
  “大军进宫之时,旌宏给鲁宗递了暗号,故臣才知晓,二殿下乃幕后主使。臣相信殿下的判断。”桓子澄回道。
  却也只此一段,再无下文。
第1005章 桓家女
  秦素等了一会,见桓子澄并没继续往下说,不由微觉讶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便见他面色冷峻,看来是完全不打算详细解释了。
  这是怎么了?
  莫非桓子澄还想要瞒着她不成?
  这不应该的吧。
  秦素仔细地向桓子澄面上看了看。
  这一看之下,她才发现,桓子澄今天的神情,似是较以往丰富了好些,不再是冷着一张冰山脸,而是面带沉吟,仿佛在想着什么难事。
  察觉到了秦素探究的视线,桓子澄转首看向她,面色有一瞬间的迟疑。
  “怎么了?”秦素问道,目中含了几许不解:“出了何事?”
  桓子澄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一握。
  那一握,像是用了很大的力量,手背上瞬间按下了几个手印,而他却浑然不觉。
  他直视着秦素,俊美的面容上,神情忽然就温软了下去。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殿下听了,或许会怒。”他用很低的声音说道,语声中不见冰冷,唯余叫人不解的怅然:“只是,这件事我若不说,殿下可能会更怒,所以,臣以为,还是说出来为妙。”
  秦素安静地听着他的话,并没去打断他。
  桓子澄一时间也未急于往下说,而是停下脚步,将大袖拭向那廊下的凳楣子,示意秦素坐下之后,方才立在了秦素的上风口,替她挡着偶尔拂过的微寒的风,缓缓地开了口:“我想要说予殿下知晓的是,殿下……其实姓桓,乃是我桓氏最年幼的女郎,在家行十三。”
  稀疏的雪粒子飘进廊下,落在秦素月白的裙裾上,化作水珠,又慢慢地洇成了一小团湿渍。
  那一刻,秦素有种做梦的感觉。
  很不真实,很虚幻。
  可是,在她的脑海中,那字字句句却又是如此地清晰,就仿佛有人曾反复地在她的耳边说着同样的话。
  她姓桓。
  她是桓十三娘。
  她下意识地去看桓子澄。
  那个瞬间,她莫名地希望着,这是一个玩笑。
  “你是我的十三妹,你生下来的时候,母亲给你取了个小名儿,叫做蓁蓁。”他看着她,眼睛里漾动着隐约的疼惜。
  秦素的面色,一点一点地苍白了起来。
  “这应该不是真的吧?”她摇了一下头,似是要借此摇去那些随之泛起的心绪。摇了一下,又摇了一下。
  “这不可能的,都督大人莫要玩笑。”她继续摇着头,苍白的脸上,是一朵才将开放、就已败落的笑靥,“你别开玩笑了,这玩笑并不好笑。”
  说完了这句话,秦素便站了起来,执起了一旁的青伞,说话的声音轻得仿若飞烟:“我得……我得先走了,有什么话咱们往后再说。”说着她便转身往回走。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居然听了这样一个无趣的笑话。
  “蓁蓁。”
  她的衣袖被什么东西扯住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很轻的呼唤。
  很轻,却又很响,响得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她的脑海深处。
  她忍不住伸手按向额角,青伞“啪”地一声落地,在地上展平了半幅伞面儿,似油青的颜料泼溅而出。
  “我不是你们家的什么蓁蓁,我真不是。”秦素按着额角,语声越来越低,两眼干涩,生疼生疼的,“都督大人别……”
  “你是蓁蓁,你是我的幼妹。”不待她说完,桓子澄便打断了她。
  他上前两步,伸出手去,温柔而又坚定地,掰开了她捂在额角上的手,一面便微俯着身子,看着她的眼睛,温和的视线拢在她的身上。
  “我是你的长兄。你是我的小妹妹。”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就像是被那飞舞的细雪给拂得温柔了起来。
  秦素僵立在廊下,一动也不动。
  她是桓十三娘。
  原来,她真的姓桓。
  她咧开嘴,想要扯出一个笑,却忽然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人在拿锥子死命地往里凿。
  她真是桓氏女郎。
  她没在做梦,她确实姓桓,这是桓子澄亲口说的。
  他说的话,总不会错。
  而其实,她早就有这样的感觉了,不是么?
  在被困于寿成殿的那晚,当三皇子得意洋洋地讲述着桓氏寻女回归的故事之时,当她第二次听胡妪说及俞氏当年在白马寺的种种之时。
  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有了隐约的感觉了,不是么?
  可是,每当她要往这个方向去想的时候,便会有一股更大的力量,阻止她去这样想。
  那是前世的她。
  或者不如说,那是前世她所遭受的一切,在阻止着她去往这上头想。
  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外室女。
  生而卑贱。
  活得也同样卑贱。
  她认了命。
  她甚至还觉得,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卑微之人,走卑微之路,很正常。
  她业已习惯了这样的卑贱,也一直坚定地认为,她就是个卑微无比的小人物。
  纵然她撒下了弥天大谎,摇身一变成了公主;纵然前世的她爬到了三夫人的高位,几乎母仪天下。
  可在骨子里,她就是低贱到尘埃里去的一介外室女,无论外表有多么光鲜,她的根基,始终扎在那遍地的泥污之中。
  她真的是费了好大的力气,用尽了所有力量,才让自己认同了这一点。
  可现在却有人来告诉她,她其实是高贵的。
  她的身体里,流淌着这世上最高贵的血统,她出身尊荣,乃是全大陈最该受到尊敬的女郎。
  秦素忽然就很想笑。
  这实在是叫人无法不去笑的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很高贵,高不可攀。
  可是,前世的她却成了人尽可夫、靠出卖身体换取消息的隐堂暗桩。
  她,高贵在何处?
  秦素咧开的嘴角往上扯了扯,却总也扯不出一个真正的笑来。
  这一刻,她真的情愿是那个秦家外室女,她也真的情愿不要这高贵的身份。
  因为,唯有如此,她才不会发疯,她前世的所有努力与所有挣扎,才不会显得那样无谓与荒谬。
  “你真的姓桓,那阿蒲身上的胎记,就是仿着你的胎记做下的。”桓子澄的语声很平和,似是想要极力抚慰什么:“其实,你才是真的桓十三娘,你与母亲,长得颇像。”
第1006章 水波细
  一“呵呵呵”,秦素终是笑出了声。
  她直直地看着桓子澄,干涩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桓大人这话说得可笑。你桓家既然果真有个女儿流落在外,为何不早些去找?为何要等到那么多年后才找?”
  说这些话时,她的眼中终是有了些情绪,那是讥讽,亦是冷笑:“你们桓家不是有高手么?不是有大国手么?怎么连找个人都那么费劲?”
  “你莫要恼好不好?为兄知道你很生气。”桓子澄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语声依然十分温和:“当年的事是为兄不对,是为兄对不住你,没早一点找到你,没……”
  “你在这儿说什么废话!”他话未说完,秦素猛地站了起来,一掌将他推去了一旁。
  那一刻的她,面白如雪,唯一双眼睛似是在燃烧着,仿佛要将眼前一切都化作灰烬。
  “你活过那样的一生么?”她直勾勾地看着桓子澄,唇角微微勾着,眼底却是冷得像冰:“你活过那样的一生么?你知不知道被轻视、被践踏、不被当人看的滋味?你知道么?”
  秦素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一双眼睛却是黑得深不见底,说话声也忽然变得极轻:“你没活过那样的一生,你没活过。所以,你有什么脸面来我跟前说什么对不住?那是一句对不住就能了却的么?就这么三个字,就这么三个字……你怎么有脸来说……”
  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眸中的野火也慢慢地便熄灭了去,身子一歪,便坐回了凳楣子上,闭起了眼睛。
  桓子澄的面容,在一瞬间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往前跨了一步,像是想要去安抚秦素。
  可是,他的手却在发抖,他甚至无法完成伸出手臂这样的动作,只觉得整颗心都缩成了一团。
  是啊,他有什么脸面,来她的面前说这三个字?
  他一直在试着告诉自己,前世时,他们桓家不如这一世强势,要面对的问题也比这一世更多,所以,就算他们认错了一个女郎,那也是可以原谅的。
  可是,此时此刻,当他面对着这样的秦素时,他忽然觉得愧疚。
  无以复加地愧疚。
  她曾经活过的那一世,就算他用尽天下一切的珍宝,亦是弥补不来的。
  那卑贱的、如同狗一样的一辈子,便是他们桓氏小妹妹活过的一生。
  只消这样一想,那些安抚的话语,就怎样也没办法说出口。
  雪渐渐地大了起来,雪粒子变成了雪片,静静地飘落于湖中。
  不知从哪里飞里一只水鸟,不畏冷地将那洁白的羽翼点上水面。如镜的平湖之上,泛起了一脉细细的水波,又被飞降的雪片渐渐抚平,那红嘴儿的水鸟清鸣了一声,“扑棱棱”飞得远了。
  “从前……你们没找过么?”秦素蓦地语道。
  干涩而又低哑的语声,有若垂垂老妪,再不复往日的清脆柔弱。
  桓子澄的心底一阵钝痛,转过视线,看向了痴痴坐在廊檐下的秦素,开口时,神情似是艰难:“从前……也找过的。”
  纵然无一人言明,可两个人都知道,他们此刻说的从前,乃是前世。
  前世的桓家,确实是派人找过桓十三娘。
  只是,却不曾尽全力。
  “虽然是找了,然彼时……情形恶劣,辽西那里又死了几名宗师,祖父他……”桓子澄有点说不下去了,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秦素冷冷一笑:“果然不出我所料。女婴么,找不到也就算了,又不是男丁。”
  言至最后,终不免有了几分讥诮。
  桓子澄再度叹了一口气,没说话,上前两步,将绣了大鹤的氅衣解下,披在了秦素的身上。
  秦素呆呆地坐着,并未表示拒绝,却也没什么欢喜之意,苍白的脸上,仍旧无半点血色。
  桓子澄的目中涌出了疼惜,侧过身子,坐在了秦素的旁边。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秦素回眸看了他一眼。
  还是上风口的位置。
  现在她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每回见到桓子澄,他总会有意识地挡在她的上风口。
  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本性温柔,又或者是因为与她是一伙儿的,于是对她照顾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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