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颔首笑道:“正是如此。”
程廷桢便将木匣搁置案上,沉吟了一会,忽然转过了话题:“先生,我至今仍旧没弄明白,那三卷珍本,为何会到得我程氏手中?”
这是他始终不解之事,而这件事本身,亦透着十足的诡谲。
那秦家逃奴既是要跑,理当逃上连云山才是,为何还要冒险先去镇上卖书?连云山一脉贯通数郡,她大可逃至别郡再卖书,为何偏偏选了连云镇上的程家书铺?
这其中,有没有别的隐情?
刘先生闻言,眸中亦划过了沉思之色,蹙眉道:“我也觉此事颇诡,倒像是有谁暗中助着程家一般,只是……”他说到这里有些迟疑起来,语声亦低沉了下去:“只是……如今以我们手上的力量,彻查此事,仍是……颇难。”
第124章 何不为(第三更)
刘先生所虑者,便是程家的现状。
程家如今已不复当年门客盈百、侍卫近千的盛景,那十来个人手只能用来做更重要的事,旁的便再也无力施为了。
沉默如寒寂夜色,笼罩在了房间里。
程廷桢立于这满室的黑暗中,整个人亦像是被夜色吞噬了一般,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孤寂。
刘先生凝目看着他,面上露出了几许萧然,旋即无声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他要说的事,于程家而言,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虽然他已有了应对之策,然那计策亦是行险,程廷桢未必会用。
心下思忖着,刘先生转首往房门处看了看,见那几名小厮离得极远,他便拿起案上的火石,借着去烛台点烛之机,轻声语道:“另有一极密之事,需得禀报郎中令。”
程廷桢“唔”了一声,似是打起了些精神,撩袍向一旁的扶手椅坐了,语声淡淡地道:“请先生说来。”
刘先生打着火石,点亮了烛台上的一枝红烛,那细若蚊蚋的语声,亦传入了程廷桢的耳中:“我从秦家那里打听来一个消息,秦家似是要出钱,与何家联办族学。”
程廷桢闻言一怔,旋即霍然起身,浑身的气息瞬间冰冷。
“消息可确实?”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刘先生,平静的脸上已是阴云密布,再不复方才的沉着与从容。
“郎中令勿急。此事并未查明,如今只是一个传言罢了。”刘先生低声道,将火石搁在了一边。
房间里比方才明亮了许多,然而,程廷桢的面色却沉得像能拧出水来。
“秦家豪富,左大郎真是找了个好娘子。”他冷声说道,面上有青气一闪而过。
到底还是输了一着。
而在心底里他亦知晓,他无可奈何。
就算他寻到了左思旷内宅不稳的错处,把这件事捅了出去,亦敌不过秦、何两家联办族学。与之相比,这些私德小事又算得上什么?族学才是一个家族兴盛的根本,更是一族荣耀的体现,这一份功劳,可是程家万万抢不去的。
他怔怔地望着那案上红烛,面上的青气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惆怅与惘然。
程家想要往上走,便只能托赖于何家。可是程家的家底却不及秦家多矣,办族学所需何止千金?程家如今只能勉强算是不穷,一时间又往哪里去筹这许多钱?
一念及此,他只觉满心萧索、苦涩盈怀,仰首长叹了一声,黯然道:“非吾智不足,终究力不歹。奈何,奈何。”
若论机巧智谋,他自忖绝不输予左思旷,叵奈左思旷有一个强有力的妻族,而他的妻族还不如他,两相比较,强弱立现,这叫他如何不自哀?
刘先生闻言,面上便显出些许沉吟来,静默了一会,方沉声道:“郎中令不必如此,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虽是不大确切,仆倒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程廷桢一听此话,精神微微一振,望向刘先生道:“还望先生教我。”
刘先生连忙躬身道“不敢”,随后方压低了声音,低声道:“自那日被左思旷半途打乱计划后,我便一直派了人手盯住秦家。那秦家如今已然快要沦落为商户,我总以为,商户的错处最是好捉。不过,盯了近半个月,错处虽未盯到,我的人倒报过来了一个消息,说是秦家探得一处极好的黏土之地,便在汉嘉郡黄柏陂,他家有意明年在那里开窑烧瓷。”
程廷桢静静地听着,听到此处,面上的振奋便淡了下去,失望的神情一闪而过:“先生说的机会,便是这个消息么?”
刘先生点了点头,又低声道:“我知道郎中令在想什么。想那秦家本就开着瓷窑,如今不过是多开几家罢了,并不出奇。可是,我却打听到秦家之前换了个新的瓷窑匠师,被换下来的那匠师姓吴,据说是犯了些事,被那秦家将事情捅去了行内,如今无一家瓷窑愿意雇请他,正是坐吃山空。自那日落石之事后,我便一直叫人打听秦家的事,那个吴匠师,如今我已经请了过来。”
“匠师?”程廷桢不由自主地重复道,一双卧蚕眉聚拢于眉心,含了几许疑惑:“先生请他来作甚?我们又不是要开窑……”
他说到这里忽然便止住了,一双眼睛在烛火下渐渐地泛出光来,看向刘先生道:“先生的意思莫不是……”
刘先生重重点头道:“正是。此前我找了吴匠师来,本意是想从他口中挖些消息,如今看来,这人又有了另一重用处。”
言至此节,他语声微顿,似是要留出时间让程廷桢想明其中关窍,过了一会方又言道:“郎中令请想,那黄柏陂既有上好黏土,恰巧我们手里又有了一位经验极富的匠师,若是能将这两样一并攥在手里,为何我们不能也去开窑厂?若是果真烧出好瓷,强于那秦家瓷品,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也可能就轮不到秦家出钱、左家出头了。”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再退一步说,即便我们不开窑厂,亦可派几人先行去黄柏陂,将那处黏土地或买下、或破坏,或干脆放了风声出去,引来别家与秦家相争,亦可暂时阻一阻秦家。此外,我们还可以往汉安乡侯府那里递个消息,若是范家知晓何家竟想抛开他们,自办族学,此事则又是另一个走向了。”
这一番话似是为程廷桢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另一种景象,他的心跳得快了起来。
刘先生又道:“依仆之见,仍旧是以自开窑厂为易。毕竟程家如今也需另辟他路,寻些富足之法。我亦曾向吴匠师打听过烧窑诸事,据他所说,烧瓷开窑,本身花费并不大,最重者还是土质,其次便是熟练的工匠。郎中令,如今我们二者合一,未必不可一搏。”
这几句话极具鼓动性,程廷桢的神情渐渐松动,一双眸子在烛光下越来越亮。
第125章 可解忧(第四更)
刘先生的提议,着实使人动心。
程廷桢垂眸盯着脚下的青砖,面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所谓事在人为,若始终缚手缚脚,他们程家再难有寸进。左思旷本就极为何都尉所喜,就算程家献了珍卷,也只是与之打了个平手。如今又被左思旷抢去了救命之功,若再加上与何家联办族学之事,程家的未来可就堪忧了。
这念头甫一入脑海,程廷桢的神色便越发阴沉。
不过,他很快便想到了另一件事。
刘先生不知道,可他却从别处打听到了一个消息:秦家开在壶关的砖窑今年减了产,正谋思着要去别处另起炉灶,据传,秦家看中的地方,正在襄垣杜氏的地界。
程廷桢的面上浮起了一丝淡笑。
杜骁骑其人,最是睚眦必报,若是被他察知此事,想必他会好生“招待”来自汉安县的秦氏的。
黄柏陂与壶关窑,这两件事若分开想,并不出奇,但若将此二事掺在一处,说不定会收到奇效。
程廷桢负在身后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他们程家的机会实在太少,此时不搏,只怕以后再难另觅捷径。
将一口浊气自胸中呼出,程廷桢已然做下了决定。他抬眼看向刘先生,正色道:“先生献计,果然绝妙。”
刘先生微有些吃惊,忙躬身谦道:“仆不敢。此计其实仍有疏漏,亦有风险,那秦家乃是巨富,且郎中令又是官身,只怕……”
他沉吟着没有往下说,然言下之意却表明了,程家若想在钱财上与秦家争锋,显然是争不过的,此外,程廷桢以官身与民争利,若被有心人查知,也会引来麻烦。
程廷桢却并不以为意,神情淡然地将衣袂拂了拂,款声道:“黄柏陂在汉嘉郡,到底非郡内之事,便吾乃官身,亦应无碍。此外,先生可知,秦家在壶关的砖窑,已经快要开不下去了……”他三言两语便将秦家看中杜家之地的事说了,复又淡声道:“……先生请想,若这消息传到了杜家,秦家必得先顾着应付杜骁骑那一头,短时间内,只怕不及于黄柏陂开窑……”
“妙计,妙计。”不待他说完,刘先生已是击掌而笑:“如此一来,我们恰好便可从容布置。那吴匠师已被我安排在了家中,我们可先行带了他前往黄柏陂一探究竟,若果然那里是绝佳的烧窑之地,便可趁着秦家应付杜骁骑之机,抢先一步在那里开办窑厂。”
程廷桢点了点头,神情已然恢复了方才的从容,淡声道:“至于往汉安乡侯那里送消息一事,倒是不必再提,以免弄巧成拙。”
程家终究势弱,万一真的搅坏了范、何两家的关系,对谁都没好处。程廷桢自忖是没有办法越过何都尉,直接与汉安乡侯说上话的。
“郎中令所虑甚是,仆也以为此乃下下之策。”刘先生说道。
程廷桢淡然一笑,将案上木匣拾起掂了掂,唇角微勾:“还有这毒害子嗣之事,先生再多派些人手,去查一查左中尉外头有没有人,查明后先来报我,旁的则不必再管。据我猜度,秦氏知晓此事后,无论隐忍或是闹开,他夫妻二人必得离心。如此一来,秦家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只怕还有得往下拖。”
夫妻间一旦有了隔阂,往后阻滞更多,秦世芳又哪来的精力回娘家求人帮忙?说不得还要在左家闹起来。
刘先生并无妻室,对这些内闱之事自不了解,此时闻言直如醍醐灌顶,赞叹地道:“郎中令所言极是,我倒未想到这一层,惭愧,惭愧。”
程廷桢淡笑着摆了摆手,语声平平地道:“这些终究是末计罢了,若非力微,我又如何会在这些小事上头争短长。”语至后来,已含了几许自嘲,咧开嘴笑了笑,那笑容却是苦涩不堪。
见他神情凄然,再一想程家如今的情形,刘先生便也沉默了下来。
过得一刻,程廷桢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罢了,此事便如此布置,有劳先生。”
刘先生忙举手加额,郑重地道:“不敢,仆必尽心。”
程廷桢“唔”了一声,沉吟片刻后,转过话题问道:“落石之事是何人向左家走漏了消息,先生可曾查明?”
闻听此言,刘先生神情微暗,躬身道:“郎中令恕罪。仆无能,至今未有消息。”
这个回答似是并未出程廷桢的意料,他摆了摆手,温和地道:“先生何罪之有?终究是我用人不精,险酿大错。还好先生见机得快,这才挽回了败局。”
彼时实是险极,幸得刘先生一眼认出了左家一个门客,方才第一时间护送程廷桢先行退走,复又迅速派人回去收拾干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程廷桢这番话说得十分宽和,却越发令刘先生心中有愧,他再度躬身,自责地道:“郎中令此话实令我汗颜。是我有眼无珠荐错了人,本以为那周伯明可堪一用,谁知却是纸上谈兵之辈,误我主大事,实是庸才!”
他越说神情便越是激动,似是又想起那周伯明如何口若悬河、自吹自擂,又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说算准了时辰、找准了地形,最后却是一行人乱哄哄奔来行去,不只石头没落准,还险些与左家那些人走个对脸。
刘先生平生以谋士自居,却因荐错一人而几乎断送了名声,虽程廷桢不曾责备于他,他却是悔青了肠子,卯足了力气誓要挽回颜面,这才不辞辛苦在外奔波了近二十天,挖来了不少消息。
如今他总算又在程廷桢面前拿回了第一谋士的地位,心中对周伯明实是恨得要死,只是顾及谋士风度,这才不曾口出恶言,私底下却将对方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周先生只此一错,或是偶然。”程廷桢平平的语声再度响起,看向刘先生的目光平静无波:“先生以为,往后此人……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刘先生的眼神闪了闪,垂首恭声道:“这要看郎中令意欲何为。依仆看来,这周伯明可大用,亦可小用。”
第126章 何处来(第五更)
“哦,还有两用?”程廷桢说道,看向刘先生的眸中划过了些许兴味,撩袍坐了下来,又向旁边的座位一伸手,含笑道:“先生请坐,细细说来。”
刘先生依言坐下,捻着颌下数茎短须,不紧不慢地道:“若是大用,郎中令可先将其家人密置某处,再令其转投左氏门下,行一个反间计。此人德才平庸,若能探来消息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便叫他再施几次落石之计,也足够让左中尉头疼的了。”
程廷桢听了这话,不由勾唇而笑,复又问:“不知小用又当如何?”
“小用更简单,杜骁骑那里总要有人去送信,只派他去便是。”刘先生答得十分轻松。
这就是要借刀杀人了。
杜骁骑秉性古怪、行事狠辣,尤厌夸夸其谈之辈,周伯明又是汉安县来的。以杜骁骑之手段,周柏明到了他的面前,也不知能不能活过一时半刻。
不得不说,这两个选择皆算是人尽其才,程家没养几个门客,刘先生提供的法子可谓能省则省了。
程廷桢凝视着一旁的烛台,蹙眉沉思良久,蓦地将衣袖一挥,慨然地道:“罢了,我们人手有限,黄柏陂与绝子药二事足够忙的了。周伯明其人,大用恐生变故,小用亦不保险,还是以最简单的法子了结为上。”顿了一顿,含笑看向了刘先生,款款语道:“还请先生亲自安排,务必天衣无缝。”
刘先生躬了躬身,十分自然地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恭声道:“此乃周伯明暗通左氏之密信,被我搜出来了。”说着便将信放在了程廷桢的身旁。
程廷桢随手拿起信看了看,便将眉梢一挑:“先生想得周全。”
很显然,这封所谓“密信”是刘先生伪造的,有了此信,杀人便有了借口。
“此事错在仆,仆总要替郎中令万事想到才是。”刘先生眉眼不动,心中十分快慰。
周伯明死了比活着好一百倍,这等庸才活着也是给程家找麻烦。程廷桢杀伐果断,果然不负老郎主钦点托付。
刘先生暗自点头,心下对程廷桢更是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