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以渐挥了挥手,一道浑厚的声线亦随之传来:“不必多礼。子妇今日辛苦了。”说着他便又向萧老夫人看去,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温柔:“你也辛苦了。”
萧老夫人神情淡然地“嗯”了一声,并无别话。
一旁的许氏见状,便上前恭声道:“妾先行告退。”
此时情景,萧以渐明显是有话与萧老夫人说,她这个儿媳留在此处却是不好的。
许氏很快便离开了,房间里的这一对老夫妻,却是久久不曾说话。
烛火映出晕黄的暖光,角落的瑞兽青铜香炉里燃了唵叭香,那一缕冰素寒香缭绕而散,若苍山空远、子夜冰轮,将那一室的暖黄与柔和,也洗作了月下微尘,说不出的冷寂与肃杀。
萧以渐怅然一叹,看向一旁的老妻,却见萧老夫人连眼睛都闭上了,似是根本不愿多看他一眼。
“你……仍怨我?”萧以渐的语声响了起来,浑厚的声线里含着一丝苦涩。
萧老夫人不语,那一双眼睛却仍旧执著地阖着。
萧以渐又叹了一口气:“关停族学,亦是无奈,我……”
他话未说完,萧老夫人陡然睁开了眼睛,冷冷地道:“你虚弄声势,不过是为了让儿孙们以为,事情仍可转圜,萧氏并非必死。可是?”
语声苍冷,似窗外寒风掠过耳畔,令人心底生凉。
第129章 莫不离
萧老夫人话音未落,萧以渐已是面上一僵,旋即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你会如此。”萧夫人的语声中含着极深的怨怼,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那你说……我当如何?”萧以渐的语声越发苦涩起来,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你说,你告诉我,我当如何?那些事……那些事已经如同大山,将五郎压得头都抬不起来,你不心疼么?难道你还要我告诉他实情?难道你真要我跟他说,我青州萧氏乃是……”
“够了!”萧老夫人断喝一声,猛地转眸看向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竟流露出了一丝恐惧,“不要再说了,我……我不想……不想听,你……你别再往下说了……”她的语声破碎得组不成句子,手中的念珠簌簌而颤。
萧以渐上前几步执住老妻的手,颌下胡须抖动着,半晌后方才挤出了几个字:“你……可懂了我?”
他的手掌冰冷,一如她手指的寒凉。
萧老夫人抬起头,望着对面这个男人满是沟壑的脸。
那张脸与她一样,写满了哀凉与悲伤。
那一刻,她满心的怨怼,倏然便化作了一腔悲怆,手里的念珠“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其实……也是百般艰难的罢,甚而比她还要艰难。
自成为夫妻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便连在了一起。他们共同承担着那个秘密,相扶相携,走过了大半生的光阴。他们的一辈子就这样走到了头,她怨他,也恨他,可是到了最后,他们仍旧是要在一起,继续承受着那祖辈留下的一切,共同走向生命的终点。
凝望了他良久,萧老夫人终是叹了口气,拍了拍萧以渐的手道:“我懂的,我都懂的。”
这简短的七个字,令萧以渐那一直绷紧的神经,瞬间放松了许多。
到头来,这世上终有一人陪在他的身边,他的苦和累,她全都知晓。
他的心底一点一点地暖了上来,将她的手执得更紧了些,浑浊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极浅的雾气。
萧老夫人却没有再看他。
她怅怅地转过眼眸,将虚飘的视线抛向了房间的一角,似是透过那垂下的帘幕与厚厚的墙壁,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良久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大都的某座府邸,一个白衣男子坐在阴暗的房间里,似是感应到了这来自于遥远南方的怅然视线,抬起头来,淡淡一笑。
烛光在他的脸上氤氲着,照出了他的面容。
他有着极俊丽的眉眼,长眉如墨画,斜斜一笔横拖入鬓,眸色清透如水、坚冷若冰,却又偶尔泛一种柔光来,像是阳光下的冰棱一般,那光泽不仅明亮,甚至有几分眩目。
然而,除了这眉、这眼,这张脸其余的部分,却又显出了一种令人难耐的粗俗。
突立的鼻骨悬垂而下,在末尾处极具气势地弯出了一道鹰钩,只是,这原应阴鸷的一段线条,却在过于宽大的鼻翼面前损减了气度,亦令那眉眼间的瑰丽失色不少。
此外,双唇鲜润失之于厚,下颌尖秀失之于薄,而那冰雪般的双眸与墨描长眉,便因了这两者的存在,竟生生涂抹出了几分隐约的欲望。那微启的厚唇像是永远在渴求着什么,又像是永远不能满足于眼前。
这样一张矛盾重重的脸,无疑会予人深刻的印象。
然而,当你从远处看时,却根本不会想到要多看这个人一眼,甚至会鄙夷于他身上的市井气息。
唯有在这样阴暗的光线下,在这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隔着昏黄的烛火与满室冰寒的夜色,你才会察觉到,在这样的一张脸上,有着怎样激烈的矛盾与冲突,即便是沉默不语,那眉与眼,亦像是在与整张脸戮力相抵、左拼右杀,似是想要脱出这张脸而去,却又不得不囿于这方寸之间,将性灵与本真,死死地压制于其间。
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刻,你方会感知,那双冰一般冷寂的眸子里,偶尔跃动着的,是何等令人心胆俱震的光芒,让人几乎不敢抬眼多看。
北风肆虐而起,在这阔大的府邸中狂涌如浪,有若山呼海啸奔袭而至,似是下一刻便将掀翻屋顶,将整个大地倒转过来。
白衣男子向炉火旁靠了靠。
这动作经由他做来,不像是人类出于本能的畏寒逐暖,而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模仿。仿佛唯有这样做了,他才能更趋向于人类一些,而不是冰冷的石头或木雕。
“郎主,高翎回来了。”一个全身玄衣的男子肃立于侧,向着那白衣男子低声禀报。
白衣男子笑了笑,叹了口气:“此处何来郎主?不过丧家犬一条罢了。”语罢,他便伸出了骨节粗大的手,往某个方向一指,漫不经心地道:“你家主公在那里呢。”
他的语声亦如他的样貌,明明冰冷,却又像在那冷里浸了一汪冻油,有种说不出的油滑怪异。
玄衣男子静了一会,垂首道:“是,先生。”
“呵呵”,白衣男子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摇头道:“阿烈,你又错了。我说过多少回了,叫我莫不离。先生这样的称呼,以我区区庶族,如今又是贱籍残躯,可真是担待不起。”
他的语声几乎毫无起伏,那一丝笑意便如同被大风吹熄的火焰,倏地一下便消失了。
那个叫做阿烈的玄衣男子此时抬起头来,玄色蒙面布巾的上方,露出了一双充满悲哀的眼睛。
那悲哀是如此的深重而苍凉,似是将满室的夜色与寒冷皆融进了眸中,竟叫人不忍多看。
“罢了罢了,说说高翎罢。”莫不离像是不想再继续关于称呼的话题了,一面说着话,一面便探身拿起了一根铜签子,拨了拨炉中的碳。
“毕剥”一声响,那碳炉里爆起了一团火花,复又熄灭。阿烈的声音便嵌在这光亮中,低沉得有若外面肆虐的狂风:“密信在此。”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张纸条,递给了莫不离。
第130章 局中谋
莫不离放下铜签,接过纸条展开看了两眼,眸中的坚冰须臾像是又紧实了一些,双眉微横:“薛二郎?”这一刻,连他的声音亦成了坚冰,铮铮若有实质。
他“啧”了一声道:“真是,多管闲事。”若气若笑的一句话说罢,他便将纸条顺手还给了阿烈:“你也看看。”
阿烈双手接过密信看了看,语气十分平淡地问:“要不要杀了?”
莫不离拿铜签的手顿在了半空,猛地抬起头来,惊讶地看了阿烈一眼,那眸中的坚冰瞬间碎裂,碎出了几许难以形容的动人笑意:“你这胆子未免太大了,薛家人你也敢动?你有几条命?”
“一条。”阿烈淡淡地接口道,语气仍旧平平,“我也知晓,我的命太少,不够报您的恩。”
“确实不够。”莫不离赞同地点了点头,复又去摆弄手里的铜签,语声闲逸:“可能再多出个十几条命来,才能还上你欠我的。可惜,你没有。”
停了停,他喟然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阿烈:“所以,我比你还要舍不得。”
说完这句话,他向阿烈笑了笑。
他的笑容并不浓烈,如方才一般,短暂得只得一瞬。然而,正因了这短暂与浅淡,他眸中细碎的冰雪便有了种格外的皎洁,宛若流星掠过深邃的天幕,让人在这一刹那忘记了他长相的平凡,只记得那笑容中难以描摩的极致之美。
很少有人能经得住这样的一笑。
阿烈垂下了头,恢复了方才的沉默。
莫不离亦转开眼眸不再看他。
炉中明灭的碳火吐出微弱的暖意,数息之后,房间里方又回荡起莫不离寂然的语声:“你怎么看?”
房间里静了一静。
阿烈的眼睛仍旧垂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方道:“阿豆与郑大失踪,高翎又被人盯着,我们在秦家布的线断了一条。若要重新布置,现在便要着手准备起来,否则只怕来不及找到那样东西。不过,我们的人手却还是有些少了。”
莫不离盯着碳火出了会神,问:“那对兄妹,当真可用?”
“是。”阿烈颔首:“尤其是那个兄长,颇有谋算。”
“那不就好了?”莫不离的神情中有了一丝玩味,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里的铜签:“你叫阿烹看着办罢,只要别断了消息,余者不必多理。”
阿烈应诺了一声,又沉吟地道:“阿烹那里尚不需露面,我们早先的安排便足够了。”
莫不离“唔”了一声,未置可否,停了一会,又问:“那三卷书在何家?”
“是。”阿烈应道,“是程廷桢献的书,传闻是阿豆盗书卖给了他。”
“可信?”莫不离问道,以铜签慢慢地拨动着炉中的碳。
阿烈沉声道:“阿烹以为不可信,他与阿豆接触最多,他说阿豆没那个胆子,他现下仍在连云那边查着。”
莫不离沉默了下来。
碳火时明时灭,将他的眉眼映照得时暗时亮,那宛若描画而出的长眉,此时微微地蹙在了眉心处。
“叫他回来罢,不必查了。”良久后,他扔下铜签说道,复又笑了起来:“阿豆和郑大,必是已死。”
阿烈似乎并不意外,闻言便淡然地道:“也有这种可能。毕竟秦家田庄失火烧死了两个人,也是一男一女,且尸身又成了那样,两具尸骨加起来,也没有二十根骨头。”
莫不离一下子回过头来,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坚冰般的眸子瞬间张大:“你……挖出来看了?”他像是十分吃惊。
阿烈却仍旧是眉眼未动,语声平板地道:“是,我去挖了那两个死人的坟,可惜里面的骨头实在太少,又黑成了焦碳,也看不出有未中毒。”
“你真是……”莫不离长久地凝视着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如此,也好。”
他说着便又转头去看炉火,似是那碳中明灭的火焰令他着迷一般,过了一会方道:“那死了的秦家仆,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阿妥,一个叫阿福,乃是一对夫妻。”阿烈说道,“阿烹最近也在查他们,但至今未果。我这里还有阿烹的密信摘要。”他一面说着,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一张折好的纸条,递给了莫不离。
莫不离探手接过纸条,阿烈便又道:“此次阿烹收集来的各类消息极多,我大略整理了一下,皆在此处了。”
莫不离冰冷的眼珠在纸条上迅速而细微地滑动着,很快便将纸条读完,顺手便扔进了炉中:“薛二郎正在查访的那个紫微斗数师尊,让阿烹也盯着些。”
阿烈躬身应是,莫不离便又拿起铜签把玩了起来,意态悠然地问:“最近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还是老样子,那胡姬仍是夜夜侍寝。主公很是满意。”阿烈说道。
不知何故,在说到主公二字之时,他的神情微有了些波动,那双低垂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莫不离目注于他,眸中坚冰似在一瞬间凝成了利箭,却又于将发不发的当儿,转成了一声叹息:“你还是放不下。”他的语声有些感慨。
阿烈沉默不语,房间里亦安静了下来。
“罢了。”良久后,莫不离打破了沉默,“我想了想,还是将阿焉派去青州,令其择机行事,阿烹则不必急着回来,令他从旁辅助,待阿焉事成后再行返回。至于高翎……”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将铜签往地上一丢,眸中坚冰如铁,语声却是轻飘若飞絮:“既是被薛家盯上了,只能先放着不动。你再想办法给他传个信,叫他离开大都,随便去哪里晃个半年再说。”
阿烈无声地躬了躬身。
莫不离又抬起手来敲了敲额头:“差些忘了,让他别往南方去,尤其是符节,一定要避开。”
“是。”阿烈应了一声。
莫不离也不看他,又漫声问道:“高翎此前接触之人,到了哪一层?”
阿烈仍是未说话,只伸出了三根手指。
“才到第三层……”莫不离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语声中甚至有了笑意,“极好,半年后再杀吧,做干净点。”
第131章 冰弦飞
“诺。”阿烈应道,低垂的视线终于转到了莫不离的身上,漆黑的眼眸沉若幽夜:“何家要不要动?”
莫不离抬眼看了看他,笑了起来:“我还当你接下来只会说‘是’呢,原来还会说旁的,真是可喜可贺。”
看起来,阿烈终于肯多说几句话,这让他十分欢喜,他的笑容中便又有了那流星飞逝般的夺魄之美:“那三卷东西是我知晓得迟了,否则早便到了手,也不会殃及无辜。何家本不该绝的,算他们倒霉。”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再次拣起了地上的铜签:“就算只留一卷,亦需阖家陪葬,何况三卷乎?”
“是。我会择机向主公献策。”阿烈语声沉肃,此时的他看起来不似武人,倒有几分智将气度。
“不急。”莫不离伸过手,从旁边破旧的凭几上拿起了一块黑色布巾,擦拭着铜签的顶端,那上头被火熏黑了一块,“何时宫中动作,何时再动手,先将线串紧。”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换了个话题:“还有,那个东西,你确定秦世章没藏在官署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