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那个瞬间,她眼角的潮气迅速变浓,顷刻间已是泪水盈睫,那慈母伤怀的哀婉与忧愁,一丝一丝盈满周身。
左思旷满面倦容,跨进了屋中。
“夫主来了。”秦世芳立时起身相迎,在离着他半步时敛袖屈了屈膝。
她的一举一动,是完美到令人无从挑剔的礼仪,却又蕴着淡淡的悲伤与心痛。
左思旷上前扶住了她,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凝在她的脸上:“娘子,你怎么又哭了?”他心疼地看着她,举袖替她拭去了泪珠。
“妾舍不得……舍不得阿芒。”秦世芳唤着长子左云轩的乳名,眼眶红红,面上满是疼惜。
左思旷的神情黯了黯,复又勉强一笑:“娘子勿要忧心,医说未必养不好的。”他的语气并不切实,似是连他自己亦不信长子会得痊愈。
秦世芳被他说得又落了泪,挡开他的手,自己拿帕子拭干泪水,扭了头不去看他:“我管不了那许多,如今我只管阿芒一个,你自己去周全这些。”略有些赌气的声调,却一点不惹人厌,反倒更能激起人的怜惜。
“阿芳,你何必自苦如斯?”左思旷低声劝慰,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皆要温柔。
秦世芳苍白的脸半侧着,并不去看他,眼泪却又滑了下来。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在这张憔悴的脸上滚滚而落,越发惹人心痛。
左思旷微叹了一声,凑前一步柔声低语:“我知你心里难受,你不必管了,都交给我来处置便是。”
秦世芳未曾应声,只点了点头。
“呼啦”一声,门帘忽然挑起,一个小鬟急声禀道:“郎主、夫人,大郎君醒了,怎么也不肯吃药。”
秦世芳闻言,面色立时又是一白,提了裙子便往门外疾走,一面便问:“如何不肯吃药?昨日还很乖,说要好生将养着。”说至此处时,她的语声已是哽咽难耐,红着眼睛看向那小鬟,语声颤得如同被东风吹乱的青烟:“你们为何不劝着他?阿芒若有个好歹,你们哪一个能好得了?”
那小鬟吓得低下头不敢出声。
第134章 暗香露
秦世芳说完那些话,自己又伤心起来,拿帕子掩了面,脚下却是半点不停,只看那步态便是急迫与焦灼的,像是恨不能插翅飞去左云轩那里。
一直候在帘外的阿沁此时便跟了上来,一手将锦帘掀开到最大,一手扶着秦世芳,一行人脚步匆匆,不多时便走得没了影。
望着门边那面绣折枝兰草镶银边锦帘,左思旷那双布满红丝的眼中,划过了一抹沉思。
他负了两手步出屋门,却并不急于往外走,而是缓步踱向了一旁的回廊。
由正房的回廊出去没多远,是一道小巧的葫芦门,门外便是左府后花园。
左思旷信步于园中独行,放眼望去,只见草木初翠、花枝含苞,几棵杏树绿了半边天际,毛茸茸的嫩绿里,探出一两朵娇嫩的花蕊。曲栏杆外,一脉溪流蜿蜒穿过,潺潺水声如空谷弦音,清彻透亮得让人想要雀跃起来。
他立在回廊的栏杆边上,看着脚下清澈的流水,不一时,便有一道微暗的身影,倒映在了溪水中。
“郎主恕罪,我来迟了。”那身影的语声低且柔,有一种成熟女子特有的韵味。
“无妨,说罢。”左思旷身形未动,仍旧俯视着那一脉清波。
那女子躬了躬身,轻声道:“已经查了,夫人无事,前段时间夫人一直忙着打首饰,回秦家时还曾由吴老夫人陪同,去了和惠大街的匠心斋,在那里头选了好些首饰样子。这是花样单子,请郎主过目。”
一只骨骼浑圆、肌理细嫩的手,托着一页薄纸,探进了左思旷的视线。
他接过纸笺扫眼看了看,面上便漾起了一丝苦笑。
那纸笺上一列一列的首饰花样子,少说也有十五、六款。看起来,秦世芳是穿腻了那身大功孝服,可劲儿地想要在除服后大肆装扮起来了。
“果是豪富啊。”他叹声说道,将纸笺又还了回去,漫不经心地道:“你下去罢。”
那只白腻的素手接过纸笺,清溪之中暗影随波,略略扭曲了几下,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清亮。
左思旷抬起头来,凝目望向那几树高大的杏树。
春风旖旎,拂乱了溪水与花枝,那娇嫩的几星香雪,似经不起这风儿的吹送,片刻后,落下了几片纤细的花瓣……
暖风十里花正艳,都胜亭边的数枝茶花,亦似被这东风熏醉了一般,露出了娇媚的酡颜。
秦素侧首打量着眼前那艳丽的几抹朱色,心情亦如这风,含了欢快与欣然。
手中的画笔停在纸上,她顺了顺被风拂乱的刘海,一旁的风炉上水汽氤氲,隐约传来几缕暗香。
这炉子上烧的水却非凡物,而是秦彦棠亲自送来的梅上雪水,不只是东篱,府中各处亦皆得了她的礼。
“水滚了呢,女郎,可要熄了炉子?”阿栗轻声问道。她一直蹲在炉边看火,自然,亦是帮着秦素看着周遭经过的人等。
秦素颔首笑道:“熄了罢。二姊说了,这水也是头滚最佳。”
阿栗便将那炉子上架的小铜壶先取下来,方才去关风门。
秦素侧眸向画稿上端详着,眸光专注,一副认真作画的模样。
她笔下的那几株山茶墨色点点,一如既往地了无生机、满纸死寂。不过,秦素自己却是毫无所觉的,甚至还觉得比以往画得好了些。
“阿栗你来瞧瞧,我的画儿是不是进益了一些?”她招手唤了阿栗近前来,含笑问道。
阿栗站起身来,走到秦素身后向画上看了看,不由自主地便去抓头发,期期艾艾地道:“女郎,我看不懂呢。”说着便又向那画上指了指,好奇地问道:“这黑黑的几个点,莫非便是花?”
秦素气结,一掌拍开了她的手,轻斥道:“去,去,我也是白问了人。”
阿栗嘿嘿一笑,顺手便将旁边的一床薄麻夹被摊在了秦素腿上。
天气暖了起来,秦素的膝盖也不会动不动便疼了,不过还要保暖,以免春寒入骨。
“锦绣人呢?”秦素佯作继续作画,一面轻声问道。
阿栗的大眼睛立时向上一翻,露出个不以为然的表情来,轻声回道:“阿葵报说,她去了西院。”
秦素便笑着摇头:“她真是坐不住得很。”
如今她身边可用的人里,又多了一个阿葵。
秦素请冯妪帮忙给阿葵提了等,如今她已非小鬟,而是正经的三等使女,而她行事之稳妥聪慧,却是连阿栗亦多有不如的。
秦素垂眸看着笔下淡墨,挑了挑眉。
“阿葵便交给锦绣罢。”她淡声说道,抬头打量眼前的茶花,语声微低:“多的你不必管,离远些。”
阿栗有些不明所以,应诺了一声,眉头却皱成了疙瘩。
阿葵是女郎亲自提上来的,锦绣为此很是不喜。将阿葵交到锦绣手上,她可没好日子过。
阿栗皱眉想了一会,便也没再想了。
总归女郎的吩咐她照做便是。
“姑母家中之事,后来如何?”秦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轻细的话语被浩大的东风拂起,落在阿栗耳中时,引得她立时便弯了眉。
“说是闹得很凶,几房妾室都挨了罚。姑太太整日以泪洗面,为了服侍左家大小郎的病,每天皆是吃不好睡不好的。”阿栗拿了瓷壶放在秦素手边,飞快地轻声说道。
大快人心。
秦素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如今左家妾室争风之事已在士族里传遍了,便连寒族庶人亦多有议论,根本压不下来。
天下悠悠众口,乃是世间最利之器,若逢着良机,左家说不定都会垮掉。
秦素只觉无限快慰。
她并不知那左云轩为何会坠马,因为这是前世未曾发生之事。那左云轩前世时可是风光无限,年仅十四便考中了秀才,县议时又得了“后出特秀”的评语,是左家继左思旷之后的又一个人物。
而这一世,左云轩几已致残,只怕终生亦无入仕之望。
“士不以貌取,然若貌皯体残,则才高亦晦”。此乃通行三国的不成文规矩,身有残疾、面貌丑陋者,是根本没有机会入仕的,连秀才亦不能考。
第135章 兴族学
秦素本能地觉得,左云轩命运的转折,与秦世芳必然相关。前世今生,他的命运变化之剧,已然令他滑向了与前世相反的方向。
秦世芳正月初八回府探亲,盘桓了几乎整整一日。据锦绣后来打探来的消息,离开秦府时,这位姑太太面带哀容、双目红肿,任谁也能看出来她是哭过了,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秦家。
彼时究竟出了何事,秦素想尽办法也没打听出来,后来便也懒得去打听了。
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烟消云散,她的目的已然达到,别的自不会多管。
不过,自那一日起,秦世芳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又接连回了两次娘家,可谓十分频繁。而每回相见,秦素都会惊讶于她的憔悴与消瘦。
她的这位姑母如今也不过三十许,就算年岁稍长,却也不该憔悴成这般模样,就如同一朵失去水分、开旧了的花朵,虽仍挂在枝头,内里却已经枯槁成了灰。
秦世芳第二次回府后没多久,便与吴老夫人一同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而再之后不过半月,左云轩便坠了马。
秦素几乎是欣喜地想着这些事,那笑意直达眼底。
除了这件大快人心之事,秦家另还有一件事,也令秦素心怀大畅。
便在正月十五这一日,太夫人召集阖家大小聚集一处,开了宗祠、祭告先祖,将秦氏修建族学一事定了下来。
正月二十三,秦氏族学破土动工,颇引来了一阵热闹。秦家的前院如今正有许多工匠,那叮叮哐哐的敲打声,有时亦会随东风携入内院,将秦家的这一潭死水,也搅出些微波澜来。
此事亦算是城中大事,因此很是轰动,那几日,钟家与林家的两位夫人接连来访,何家也使了一位有脸面的管事登门。唯独萧家没有消息,似是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这件事的热闹也只维持了几日,便又淡了下去。
百姓们如今还是更热衷于议论左家之事,主母无子、认庶为嫡、长子残废、妾室相争,这些事接连被人拿出来当了谈资,庶民中甚至还有为那左家几房妾室的美貌打赌的,兴起了一时之怪风气。
秦素笑眯眯地看着笔下的五瓣花朵,笔尖点染,那花朵旁便多了几片枝叶。
左家的事闹得这样大,其中必有程家手笔。
所以说,功劳哪里是那样好抢的?左思旷如今定是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这一次,秦素站在秦世芳这边。
只要这位姑母能够始终持定立场,在左家搅风搅雨,秦素甚至很愿意去帮她的忙。
她一面想着,一面左右看了看画上的茶花,又拿了一支净笔沾水,将那叶片晕染出深浅来,那轻快的语声像是要乘风飞起:“阿承还说了什么,速速道来。”
“是,女郎。”阿栗又向前凑了凑,假作研墨,轻声地道:“阿承还说,外面有士族议论,说是左中尉连内宅都管不好,何以管一郡之事?还有人传左家门风不正,以妾当妻,说姑太太可怜没有子嗣,受人欺负。”
秦素拿袖子掩了口。
此传闻无论真假,秦世芳不可能无动于衷,且她对左思旷又是动了真心,被人这样戳心窝子,她疼也要疼个半死。
一个心伤到疼的女人,会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情来,秦素微微阖眼想了一会,面上便又浮起了一个笑。
洛嫔当年敢给太子下毒,不就是因为情伤难愈么?还有提刀行刺的丽美人,不也正是因为对她的侍卫情郎一往情深,便拼了老命地要杀中元帝报仇?
这些宫中私传的秘辛,如何瞒得过秦素这曾经的一代妖妃?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向她暗中传递消息,这些事情她可是听了不少。
什么太子因大不孝被废,什么丽美人患了失心疯自戗,那不过是说给世人听的,真正的原因却是要多香艳有多香艳,要多龌龊有多龌龊的。
“女郎,除了这件事之外,阿承还说了另一件事。”阿栗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将秦素飞走的心神也拉回到了此刻。
“嗯,你且说罢。”她应声道。
阿栗便道:“阿承说,前几日二郎君接到了钟家郎君的来信,说是平城来了一户新的人家,姓霍,那霍家郎君的学问极好。阿承还说,那霍家的郎主是一个……一个县中间的什么……什么一个官……”她努力回忆着阿承请她转述的话,粗粗的眉毛拧成疙瘩,一对眼珠子使劲儿地往一旁歪,模样有些可笑。
秦素执笔的手,一下子顿在了半空。
再一个呼吸后,闲花弱柳的都胜亭中,便传来了突兀的“啪嗒”一声轻响。
阿栗被这声音惊了一惊,垂目看去,却见一杆竹管墨笔跌落在了砖地上,那笔上残余的墨汁四溅开来,将地面也印出了几个黑点儿。
“哎哟!”阿栗轻呼一声,也顾不得去想那个官名了,连忙俯身便去拾笔。
便在这一刻,秦素微有些发涩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你想说的那个官名,是不是……‘县中正’?”
“哦对了,正是,就是县中正。”阿栗喜孜孜说道,一面便直身而起,抬头一见秦素的脸色,她蓦地脸色微变,手一松,画笔再次掉在了地上。
秦素黑黄的脸上,竟浮着一层死灰色。
“女郎,女郎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阿栗轻声问道,没再去管那支笔,而是急急上前扶住了秦素。
秦素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阿栗从没见她这样过。
此时的秦素两脚有些发软,她顺着阿栗的手站起身来,退行两步,跌坐在了栏杆边。
她正在竭力抑制着那突袭而至的颤抖。
霍姓?
县中正?
霍至坚?
这令人绝望的名字一冒头,秦素的膝盖上便涌出一片凉意。
她是不是在做梦?
霍志坚,这个在前世断送了秦彦昭的一生,其后又在何氏大逆一案中凛然出手的县中正,原应于中元十五年才赴任的,为何这一世,他的出现整整提前了两年?
第136章 兼济名
秦素伸手扶住栏杆,只觉得手臂在微微发颤。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两年的时间,足够紫微斗数成就气候,而彼时的她亦应有了足够的力量对付此人。
可是,霍至坚却出现了,在秦素手中没有半点力量的今年,突然地出现了。
秦彦昭丧中逾制之事风波初定,霍志坚此际出现,会不会将秦家好容易挽回的那一点名声,再度打落尘埃?
还有那个隐藏于背后的人,会不会借此机会,再度出手?
那一瞬间,秦素只觉得膝盖上冷意翻卷,直欲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