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指着秋芳阁的方向,面上含了些许期盼,才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秦彦雅。
秦彦雅微叹了口气,柔声道:“三妹妹别太难过。方才我话说得重,还望你勿要介意。既是你想一个人待着,那我便先回去了,叫贝锦陪你便是。一会回了西华居,你在西院叔母那里也好有个交代。”
今日出门本便是秦彦雅亲口相邀,钟氏才同意的,如此安排自是万分妥当。
“多谢长姊。”秦彦梨笑着说道,一面又流下泪来。
秦彦雅和颜悦色地道:“外头冷,你不要待太久,早些回去。”又叮嘱贝锦:“小心服侍三妹妹,去了西华居好生回话。”
贝锦屈身应诺,秦彦梨又谢了一句,秦彦雅笑了笑,便与鸣鹿一同转身去了。
贝锦此时已行至了秦彦梨身边,扶着她的一只胳膊,两个人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走进了秋芳阁。
“她走远了么?”数息之后,秦彦梨以布巾掩面,轻声地问道,语气里哪还有半分哽咽?
贝锦引颈看着前头,低语道:“已经走得不见了。女郎有何吩咐?”
此刻的她言语简练,眼神精明,再不复人前那种娇憨的模样。
秦彦梨仍用帕子掩着半张脸,轻柔的话语声自帕中透了出来,有点发闷:“你去查一查六妹妹,最好能寻到连云田庄的人,问问她在田庄里的事。”
“去查六娘子?”贝锦不解地蹙起了眉:“六娘子有何可查的?”
秦彦梨拿开帕子,双眸仍是有些发红,眉尖亦是微泛着红,瞧来极是楚楚可怜,语声却很平静:“方才我仔细看了,她明明生得极美,只因头发盖住了额头,皮肤又特别黑些,便显得其貌不扬。此外,我那几番言语试探,她一语未接,后来还帮着转过了话题;再然后,我向她与五妹妹致歉,她也是顾左右而言他。便从这几件事里,我觉得,六妹妹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简单。”
她与贝锦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和,不像在向下人交代,倒像是平辈交谈。
贝锦轻轻“嗤”了一声,不屑地轻声道:“这还不容易想?她的身份哪容得她出风头?若是她真的又白又美,东院夫人更看她不顺眼了。她不接女郎的话也就是小聪明而已,装憨作傻谁不会?”
秦彦梨垂下了眼眸,淡声道:“你是没见过她在德晖堂高谈阔论的模样,若真要藏拙,那个风头她就不该出。再者说,她如今可是住在东篱。一味装憨便能住进那里?能与薛二郎同路回府?能让太夫人都高看她一眼?”
一连三个问句,倒将贝锦问得哑口无言。
秦彦梨此时心中所想的,却还不只是这三句问话。
自听闻秦世芳破天荒地留下用了午食,秦彦梨的一颗心,便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
早在岁暮那晚,她便寻机与秦彦雅约了今日出门,原先是想趁着秦世芳定例回府的这日,看能不能找机会与她见个面,可却未想,人没见到,却得来了这样的消息。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秦世芳会提起“那件事”。
据说,前些时候,汉安乡侯府的次子房中,又死了一位美妾。
秦彦梨捏住帕子的手骨节发白,心底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寒气。
她并非不愿作妾,但前提是需择一良人,比如萧继珣那样的。就算萧二郎不成,也不应是那汉安乡侯府的范二郎。
范二郎的妾室,无一人可活过一年。
秦彦梨的身子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女郎怎么了?”见她面色泛白,贝锦轻声问道。
秦彦梨回过神,惨白着脸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无事,想是方才走得多了些,有点发晕。”
第122章 渺无痕(第一更)
贝锦闻言连忙扶稳了秦彦梨,一面四下环顾:“女郎可要找个地方坐一坐?”
“不必了。”秦彦梨轻声道,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在发光:“无论如何,你要替我打听清楚六妹妹的事,越详细越好。”
如今还在孝期,秦世芳不可能现在便将人献上去,但早些谋划总是好的。纵观整个秦家,唯有这位无父无母的六娘子,就算是被人算计了,也不会有人替她出头。
“是,女郎放心便是。”贝锦便低声应道。
秦彦梨向她笑了笑,又蹙眉道:“方才我确实闻到了白芷的味道,你有没有闻到?”
贝锦险些失笑,摇头道:“我哪里闻得出来,我又不熟悉药材,不如女郎知晓得多。”
秦彦梨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便又吩咐她道:“这件事,你也暗中查一查。五妹妹这些年来从没犯过一点错,现在想来,这哪里是她老实,分明便是个心眼极多的,从前倒真是我小瞧了她去。”
贝锦应了下来,轻松地道:“西暗香汀本就人来人往的,查起来不难,女郎放心。”
秦彦梨笑了笑,语气变得柔和起来:“辛苦你了。还好有你在,我也算有人可用。”
“女郎这话折煞我了。”贝锦语声轻细,面上浮起了一丝感激:“当年若非女郎,我阿母哪有钱去买药?如今不过些许小事,女郎尽管开口,我必会替女郎办到的。”
秦彦梨垂眸而笑,掩去了眸中的那一抹幽光,轻语道:“所以我最信的便是你。可笑我母亲,以为旋覆与繁缕她们是我的心腹,却不知我真正的知心人,却是长姊身边的你。”
贝锦面上亦有了笑容,轻声道:“多谢女郎如此重用我。”
秦彦梨含笑点了点头,又轻声叮嘱她:“打听消息时,记得随时隐了身份,可别穿着这身儿衣裳到处跑。”
贝锦笑道:“我省得。我那里有现成的西院衣裳呢,前些时候又得了一套东院的。说起来,这还是旋覆姊姊去了下衣房之后,替我悄悄找来的,到时候换了便成。”
秦彦梨心中大定,感激地看着她道:“如此,真是多谢你。你这般聪慧,可惜没在我的身边。”语罢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地一笑,语声渐低:“还好你没在我身边,不然我今日便出不来了。”
贝锦未曾接话,只将她扶得更稳了一些,那一双手臂虽然细弱,却也自有力量。
这微弱的一点点力量,让秦彦梨又有了几分底气。
她轻呼了一口气,面色已然不似方才那样苍白了,向贝锦笑道:“我还未及谢你呢。上回幸得是你出面,来回替我收集齐了东西,母亲后来派人在院中大搜了一通,就是在寻你,可笑却扑了个空。”
贝锦轻轻一笑,低头说道:“我不起眼,长相又不特别,到现在那角门的蔡妪还会认错我,这也是女郎有福气。”
秦彦梨亦轻笑出声,拍了拍她的手道:“往后也要你多多相助于我,且莫忘了打听六妹妹之事。”
贝锦点头应诺。
北风自树梢掠过,又拂过细长的夹道,将这主仆二人的衣袂拂得翻卷了起来。这一段不为人知的轻言细语,便如那风中的碎叶与细沙,随起随落,了然无痕……
秦家大宅的侧门,在正月初八这一日,开启了两回。
第一回开启,左府的马车入得门中,那驭夫与车辕边坐着的仆役,皆是满面的欢容。
然而,待那扇玄漆大门第二回开启时,驶出门来的左府马车,却走得有了几分颓色。
时近薄暮,北风越刮越猛,将那车帘掀开了老高,露出了车厢里头那张憔悴而黯淡的脸。
厚厚的脂粉下,秦世芳红肿的眼圈,依旧遮掩不去。
她怔怔地偎在车窗边,望着满目肃杀的冬日雪景,那面上的哀切和着眼泪被风吹干,让她的脸生生地疼着。
未几时,她的目中便又滑下泪来。
然而,北风又拂了过来,将车帘拂上她的面颊,她的泪容只在风里显现了一刹,便又被掩进了车中。
一旁的使女关上了车门,阖上了车窗,将灰暗的天光遮在了车外。
马蹄得得地响着,寂寥地驶过秦家的玄漆大门,不一时便消失在了渐浓的暮色中,不复可见。
一个人影自梨花巷中闪了出来,望着前方远去的车驾,厚毡帽下的眼睛里冒出精光。
这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男子,穿了一身褐色布衣,腰间束着灰布衣带,以麻绳坠起一个小巧的铜烟斗,垂在短衫边上。
不只穿戴普通,这人的样貌亦极不起眼,长脸上有几粒麻子,淡眉圆眼,身量中等,
眼看着左家的马车转过了街口,踪影全消,这褐衣男子方才背起了双手,慢慢地踱出了梨花巷,却是往与左家马车相反的方向而去。
出了巷口不远便是荷花里,再往前走便是青州城最为热闹的和惠大街。因是正月,城中不设宵禁,那街上此时却正是晚市开市之时,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这褐衣人不紧不慢地在街上闲晃着,一路走一路逛,还买了一张羊肉蒸饼,边走边食。
直待整张饼吃完,这人也已穿街过巷,来到了一条整洁干净的巷子,却是青州城西南角的歪柳巷。
此处与秦家所处的桐花大街相仿,皆是青州城中贵人集中的地带,高达数丈的青灰砖墙从巷头列至巷尾,墙头上或垒朱瓦、或叠青砖,越发显出一种富贵来。
褐衣男子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快步闪进巷中,敲响了一所府邸的角门。
那角门应声而开,褐衣男子悄然掩入其中。
门内是个极小的门房,往里走便有一道宝瓶门,进门后是一片花木亭台,却是个颇精致的花园。
他对此处似是极熟,信步走着,不一时便穿出了花园,来到了影壁处,他却仍是脚下未停,直接转上了一段回廊。
到得廊上,他便将腰上的烟斗取了下来,向旁边的朱漆柱子上磕了磕,从里头磕出了一块东西。
第123章 胭脂引(第二更)
将那东西握在手里掂了掂,那男子面上露了个笑来,复又继续前行,转回廊、穿小径,熟门熟路地走了一会,最后来到了位于正院偏北角的一所小院前。那门前站着个年约十四五的小厮,一见他过来,便立刻躬身行礼:“刘先生来了,郎主正等着您呢。”说着便侧行几步,推开了院门。
刘先生嗯了一声,面上神态颇是轻松,负手进了院,来到了正房明间。
程廷桢面色阴沉,独自肃立于明间的大案前,一双卧蚕眉微微拧着,显得颇为不虞,就算有人进门,他也未有任何动作,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见过郎中令。”刘先生躬身施礼。
程廷桢皱着眉挥了挥手,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沉郁,连说话的声音都如这渐沉的暮色,带着几分暗淡:“先生亲自盯了好些天,不知查出了些什么?”
刘先生淡淡一笑,将手里握着的那块东西递了过去:“仆幸不辱命,郎中令可得安矣。”
程廷桢的眸光微微一闪,接过那东西来回看了看,复又去看刘先生:“此物……不是胭脂么?”他的面上含了几许疑惑,“先生予我此物,是何道理?”
刘先生颔首,抚着颌下的三绺短须笑道:“正是胭脂。此物乃是我花重金自一良医学徒手中购得,这胭脂与普通的胭脂,可是大不相同。”
“哦?”程廷桢似是来了精神,端详着手里的胭脂,眸中光亮渐盛:“却不知如何不同?”
刘先生不紧不慢地伸手向那胭脂一点,放低了声音道:“此枚胭脂,乃是左夫人之母的近身老妪,亲自拿去给良医验看的。这胭脂里,有着极少量的丹砂。据那学徒言道,那老妪送去的东西不只这一样,还有面脂与花露,其中检出的各样事物,合起来,可致人不孕。”
程廷桢耸然动容。
“莫非……”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复又垂眸打量着手中的胭脂,眉宇间生出了一丝震惊。
刘先生的脸上便带出些笑来,怡然地道:“想郎中令必定知晓,左中尉的夫人秦氏,自成婚之后,便从未有过身孕,说起来也真是可怜得很。”
喟叹似地说罢,他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故,一俟查出这胭脂有问题,我便即刻联想到了左夫人秦氏。想那秦世章的大母吴氏年纪老迈,族中又无婚配的女郎与郎君,平白无故地,她何须去查这些东西?于是,我特意选了今日秦氏回娘家之日前去盯梢,便是想要探一探,这胭脂与左夫人的子嗣,是否有关。”
“却不知……结果如何?”程廷桢紧紧地盯着他,一双不大的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怕人。
“甚好。”刘先生拂了拂衣袂,施施然地笑了起来,“左夫人巳初三刻进府,酉初一刻方才出门。据我看来,她的面色很是难看,双目更是红肿,似是大哭了一场。”
程廷桢扬了扬眉,那一直压抑于眉间的郁气,此时已换作了一丝了然:“这么说来,这些药……果真是下在了左夫人的身上?!”
刘先生点头道:“正是。”
程廷桢的神情停留在了讶然与了悟之间,半晌不曾出声。
这等手段虽非闻所未闻,然左夫人十余年未孕,若真乃药物所致,这下药的人可是十几年的水磨功夫,这是何等的仇恨与怨毒,方致下此狠手?
“如今我便在想,这些药,到底是谁下的。”刘先生抚须说道,神情十分愉悦。
程廷桢的眉峰向下压了压,身上的气息亦随之变冷:“这并不难猜。”他厌恶地说道,顺手将胭脂往案上一掷,面上浮起了几分不屑,“左不过是内宅妇人手段而已。既涉子嗣,必与嫡庶相关。有人觊觎左家嫡子之席,设计让正妻生不出子嗣,不算出奇。”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却多少还有些摸不着底。
左思旷是在娶妻三年之后才纳了数房妾室,若此事真是妾室所为,手段也算出乎内闱的高超了。
“郎中令高见。”刘先生双掌轻击,目中含笑地道:“左中尉以庶充嫡,原是无可奈何之举。可谁能想到,那左夫人始终无嗣,原来却系人为。”
管他是谁的手段,左家内宅混乱却是不争的事实。
程廷桢面上的神情变幻不定,片刻后蓦地一笑,淡声道:“先生说得是。想那左中尉是多么谦谦冲和的君子,却不想连自己的内宅都管不牢,此事竟还是被妻家自己查出来的。身为士族子弟,却是修身不谨、修德不慎,府中妾室竟谋害主母,左中尉又有何颜面以君子自居?”他的语气极是平和,然越是如此,那话中的讥诮之意便越浓。
刘先生往窗前踱了两步,状似惋惜地一叹:“诚如郎中令所言,这般德行不修,左中尉着实是需好生反省才是。”
一语说罢,他转头看向程廷桢,两个人相视良久,同时笑了起来。
便在这笑声中,程廷桢摇了摇头,将那块胭脂重又拾起,左右看了看,便自一旁的架上拿过个小木匣来,顺手便将胭脂扔了进去,阖盖说道:“此物先留在我这里,往后未必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