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秦素想了想,便即了然。
  那拾翠居离东萱阁很近,便在醉杏园南侧,走过去也就小半炷香的事,而且那园子平素除了花匠外,也没人看守,就是个半敞开的花园,为的是方便女郎们赏玩,那些使女小鬟乃至于仆妇们,也时常往那里跑,无论是阿谷还是银面女,出入那里频繁一些,并不会惹人注意。
  果然是个不错的交接地点。
  秦素沉吟了一会,复又问道:“除银面女外,你还见过其他人没有?东篱有没有与你一样的人?”
  阿谷立刻两手乱摇:“没有了,女郎,真的没有了。我就只见过银面女子一个人,东篱里也没有和我一样的。”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就算有,我也不知道的,女郎。银面女子也没跟我提过。”
  秦素闻言颦眉思忖,蓦地问道:“飘风是谁的人?”
  阿谷被问得愣住了。
  这一次她的愣怔,不是方才那种说谎时的迟疑,而是因为这问题本身的出奇不意,于是便有些震惊。
  过得一刻,她方小心翼翼地回道:“女郎,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谁的人。”似是怕秦素不信,她又加重语气急急地道:“我不敢骗女郎的,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
  “你这次被提上来做了大使女,那银面女子没跟你提过么?”秦素换了一个问题。
  飘风的到来与阿谷被提为大使女,几乎是同时发生之事,秦素总觉这其中有些关联。
  阿谷此时再度摇起了两手:“没有提过,女郎,这件事她真没提过。自从女郎要来道观的消息传下来之后,那个银面女子只跟我见过一面,便在女郎动身前的那个晚上。她要我想办法诳女郎下山,然后……弄晕女郎之后,会有……会有马车等在山下,我将女郎送上马车之后,就能先回蓬莱阁了。银面女子说……她会安排女郎的去处。”
  阿谷说到这里停了一会,似是怕秦素发怒,语声越发地小:“银面女子给了我两种药,一种叫香梦什么的迷香,叫我在逃跑的晚上放在各人的房间里,只不要放在女郎和我的房间里就行。待到下山之后,就叫我骗女郎吃掺了药的糖,糖就在我系着的香囊里。只要马车来了,我的事情便完成了,就可以自己先跑回来……就这些了,别的再也没有了。真的,女郎,我说的都是实话。”
  阿谷语声切切地说罢,便又开始轻声啜泣起来。
  只有啜泣,却无泪水。
  那一刻,她投向井底深处的那一缕怨毒眸光,无人可见。
第224章 假亦真
  “马车?”秦素挑了挑眉,眸中划过了一丝玩味:“前两日你说下山去寻你的表叔,便是与马车上的人见面么?”
  阿谷的啜泣声停住了,不一会,便传来了她怯怯的语声,听上去又害怕、又细弱:“是的,女郎,那马车上有好几个人,都是蒙着脸拿剑的男子,我与他们约定了今晚见面,若是晚了,他们便会……”
  她像是怕得再也不敢往下说了,声音却颤抖得十分厉害。
  井沿边安静了下来,良久无声。
  阿谷小心翼翼地说完了那些话,便侧耳细听。
  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前方隐隐传来的水流声外,便再无旁的声息。
  她不由有些心慌起来,等了一刻,终是小声地唤道:“女郎……您还在么?”
  回答她的,是一声突如其来的轻笑。
  正是秦素的笑声。
  阿谷松了口气,转了会眼珠,便也换上了带笑的语声:“原来女郎还在啊,我以为您走了呢。”
  “走?去哪里?去寻山下马车么?”秦素语声凉薄,宛似被月华染成了冰,搭在阿谷右腿的手动了动,叹声道:“阿谷,你好象很愿意来试一试我的耐心,是么?”
  随着这声轻柔的叹息,阿谷耳中传来了刺耳的金属摩擦之声。
  “不要,女郎,不要剪!”阿谷立刻本能地尖叫起来,用力蹬着腿,拼命想要把那只手蹬开。
  “你未说实话。”秦素的语声无甚起伏,平静且淡漠,随着她的话音,便是一声清脆的“喀嚓”声。
  阿谷蓦然停止了挣扎。
  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右脚一松,那股拉扯着她不令她下坠的力量,又薄了一层。
  冷汗瞬间布满了她的全身,她不敢乱动,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敢太用力。
  秦素提了剪刀,隔衣在阿谷的腿上轻刺了几下,语声低柔地道:“说罢。说实话,我等着听。”
  “我说,我都说,女郎饶命!”阿谷被剪刀扎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生怕秦素一刀扎进去,将她的腿扎出洞来。她再也不敢去想那些小心思,颤声道:“山下没有马车,也没有人。银面女子说,我只要提前一天下山,到前头官道旁的界石上做个记号,然后在当晚将女郎骗下山之后,便顺着官道往前走,就说马车就在前头。如果女郎不愿意,就给女郎喂一粒糖。那糖若只吃一粒,便会叫人失了力气,却还是能够半醒着的。银面女说,待女郎没了力气,我就可以扶着女郎走上两、三里的路,那时候……那时候便会有马车和剑士来了,接我们回青州。银面女子还说,只要上了马车,别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
  阿谷哭着说完了一长段话,浓重的鼻音让她的话语有些模糊,秦素需要靠近井壁才能听清。
  她的面色十分淡然,并不觉意外。
  若真有马车等在山下,那才是见鬼了呢。
  “那个人”既对白云观如此忌讳,便一定不会露了形迹。
  而秦素之所以敢有恃无恐地公然下药害人,亦是因为她知晓,那些暗兵身受密令,轻易不会出手。就算她现在就杀了阿谷,那些暗卫也不会多管,因为那不是他们该管的事。
  但是,若有人想要夜探白云观,或是有什么人在山下窥伺,那便在暗卫们的管辖范围内了,他们定会出手查探。
  “那个人”,绝不会冒这个险。
  思及此,秦素心头微微一动,便问道:“那银面女子既能备下马车与剑士,为何不在我上山之前便将我掳去,反倒于此处动手?”
  阿谷明显被问住了,愣了好一会,方才迟迟疑疑地道:“这个……她倒没说过,不过那天夜里她来找我说话时,好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对我很凶,还用手卡住了……卡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好好办差,若是犯了错就……就杀了我。”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语声发颤,似是又想起了那一夜的情形,身子抖得愈加厉害:“那天晚上临走前,她自言自语地骂了好几句,什么‘不省心的贱人,管得倒多’,什么‘老娘手上连根毛都没有,怎么办事’什么的,我听到的就是这些。”
  她说到这里便又哭了起来,抽泣声不断
  秦素挑了挑眉。
  银面女骂别人“贱人”?!
  不知何故,秦素想起了壶关那晚的情形,那对野合男女的某些言语,倒是与阿谷此际的转述,对上了号。
  不过,银面女的抱怨,又让秦素有些不解。
  据她壶关那夜的观察,银面女像是有些权力的样子,为何又怨怪手上无人?难道说,她手上的人皆在内宅,外头用不上?
  凝思了片刻,秦素便又转回了心绪。
  无论如何,这局她确实赢了,余下的便以后再想罢。
  扯了扯阿谷的腿,秦素便又笑道:“阿谷,我知道你胆子一向很大,我来问你,那个银面女子,你便没起心思去查她的底细?”
  阿谷颇有几分小聪明,明明已经被倒挂在了井里,却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说实话,便可知她极有心计。
  听得秦素此问,阿谷的哭声便停了下来。
  “我……我查过的。”这个瞬间,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那语声中含了明显的恐惧,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我偷偷地跟着那个银面女子,在晚上的时候,我看着她去拾翠居取了字条儿,便偷偷地跟着她。头一回她没发现,可第二回她就知道了,她身上有……有刀。”
  她抖着嗓子说完这些,全身都像是浸在了冰水里。
  那是她第一次尝到将死的滋味。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敢窥探过银面女子的真容,偶尔与之密会时,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两回?”秦素轻声语道,停了停,便笑道:“你这胆子可真是够大的了,可发现了什么?”言至此处,她将剪刀开合了一下,语声微冷:“想好了再答,莫我让我剪断这最后一根绳索。”
  阿谷浑身一抖,拼命地点着头道:“我说实话,女郎。我第一回盯着她,看见她去了主院,我没敢跟得太紧,只远远跟着,半路上她人就不见了。后来我回到东院的门口守着,过了好久她才回来,去了东萱阁。”
  说到这里,她像是邀功一般地又继续道:“对了,女郎,银面女子像是在东萱阁里的。”
第225章 清光皎
  秦素安静地听着阿谷的话,并未言声。
  东萱阁的使女那么多,她暗中观察了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阿谷的后半段话,于她并无意义。
  不过,那银面女半夜去了主院,倒是耐人寻味。
  她去做什么了?是与人私会,还是去主院秘查别事?
  秦素的眉尖蹙了起来。
  主院除了德晖堂外,还有各位郎君的书房、秦世章与秦世宏生前用的两所院子也在。那两所院子如今都是空置着的,太夫人命人留下不许动,也算对他们的一点念想。
  除此之外,大夫人俞氏一家三口所居的蕉叶居、钟景仁处理账目文书的书房以及几所客院,再往前,还有门房与账房、马房、下人房,另还有秦府最大的花园——菀芳园,亦皆在主院。
  牵涉面太广了,几乎让人无从查起。
  秦素随意地在井沿边坐了下来,将剪刀的刀柄托着下颌,仰首望着那清光皎皎的一轮月。
  月华洁净,如霜似雪,仿佛能够涤去这尘世的一切肮脏,却终是留下了黑暗的阴影。
  秦素弄不清,这世界是究竟黑是白,抑或,唯有永无止境的灰。
  她只是遵循着自己的本心,做着她认为对的事。
  一刻钟后,秦素缓步回到枯井边,揉了揉发酸的手臂,伫立不语。
  此刻,阿谷正昏倒在一间石室的外墙边。
  她被秦素逼着吃了好几粒银面女子给的糖果,看起来,那糖果的药效倒还真是不错,不到明日,阿谷是休想醒来了。
  不过,就算到了明日,她也永远无法醒来了。
  秦素淡然地转首回望。
  在她的身后,高大的石舍兀自耸立,在月光下泛出一种灰白,断垣倾颓,缝隙间生出细长的草叶,被月华洗得幽碧,偶尔风过时,那野草便轻轻摇曳起来,越显出这里的陈旧与沧桑。
  秦素放下了揉搓手臂的手,平定了一会呼吸。
  将一个大活人从井里拉出来,实在很是费力。所幸她备下的绳索够多够长,又不怕拉坏了阿谷,总算勉强将人拖去了石室附近。
  秦素出了会神,复又敛下心思,在井沿边蹲了下来,仔细审视着井口与一旁的大石块。
  石块上的苔痕被绳索磨去好些,井沿边缘亦留下了绳索拖拽的痕迹。
  秦素在地上找了找,找到了一块顶头略尖的小石,执石在手,小心地将石块与井沿的青苔刮去了不少,掩住原先的痕迹,随后又在井边的石地上拣出方才砸阿谷的那块石头,那上头沾了少许血迹,被她顺手丢进了井中。
  “扑通”,石子落井,激发出清越的水声,似沾染了这满庭霜色,冰凉浸人。
  秦素侧耳聆听,刹那间有些许的恍惚,眼前似是浮现出了经年以前的画面,她赤足坐在井沿边,金缕衣上缀了月华,点翠步摇迎着风,轻响有若风吟。
  那个阴鸷的男子,彼时便立在她的身侧,沧桑而俊秀的面容上,是一抹不辨喜怒的神情。
  他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拨弄着发上金灿灿的皇冠,夹着白发的发髻,在月华下宛若一片被大雪掩埋的灰烬。他打着呵欠懒洋洋地道:“要不,孤推你下井罢。”
  他望着她笑,凉且阴的语声,不见半分温度,一如他永远冰冷的身体,一如他那冰冷的、从不曾温暖过片刻的眸光……
  秦素恍了恍神。
  白月光扑上了身,兜住了她的头脸,冰冷而又刻骨,让人的心魂也跟着冷了起来。
  不知怎么,她有一点哀切。
  她哀哀地望着那口井,虚浮的目光掠过井沿,投向前方。
  百余步外的那棵孤松下,正立着一个男子,玄衣落在月华下,月华又迎上他的发,他的衣袖在风里翻卷着。
  秦素眯了眼睛,想,自己真是昏头了,怎么竟真的看见了中元帝?
  她苦涩一笑。
  现在的中元帝,应该还是个俊朗的男子,正在深宫里做着他尚算清明的君王,还没有变成多年以后阴鸷冷淡、喜怒无常阴沉男子,更不曾有那许多调教女子的恶毒手段。
  她转过了眼眸。
  然,再下个瞬间,她蓦然回首,瞳孔猛地缩起,后背激出了一层冷汗。
  那孤松之下,竟真的站着一个人!
  秦素忍不住去揉眼睛。
  这如何可能?
  方才她明明仔细观察过,周遭并无人迹。
  她再度张开眼眸,望向前方,刹时间一颗心如堕入了深渊。
  不是错觉,更非她看错,那孤松下是真的有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子。
  秦素的瞳孔再度缩起,手脚一片冰凉。
  这男子,她居然并不陌生!赫然便是数日前的午后,她在草径尽头遇见的那个淄衣男子。
  那个令天地失色、容颜绝世的淄衣男子,此时此刻,就这样独立于孤松之下,浸月临风。
  秦素死死地看着他。
  他侧向着秦素,仿若沐月而生,又似乘月而来,断崖下的风仿佛含了极重的罡气,将他的发丝吹得四散。
  昳丽有若谪仙。
  只是,这堪比画中的情景,望在此刻秦素的眼中,却生不出半点绮念。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淄衣男子,眸色冰寒,浑身的气息亦是冷极。
  “何人?”她提声问道,握紧了手中尖利的石块,冷冽的眼眸微微转动,测算着那男子离断崖的距离。
  淄衣男子未曾说话,只转了个身,流丽的数道发线泼下,在月光中划出墨青色的痕迹,随后,便是宽肩长腿的一袭背影,负了两手,似在望月,又似依树凭崖。
  秦素的身体瞬间绷紧。
  居然还敢将后背对着她,是诱她前去么?抑或是根本没拿她当回事?
  她向前迈了一步,蓦然有些迟疑。
  此人,极其古怪。
  事实上,自草径初逢那一日起,这种怪异之感,便在秦素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白云观是怎样的地方,没有人比秦素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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