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一个埋着数十暗卫、中元帝与先帝都深深忌讳的道观,居然出现了一个形容如仙、气度超拔的带发僧侣,已然特为怪异,而前世时,秦素甚至从未听中元帝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这就更怪异了。
  如此人物,无论现身何处,都必然会引起众人注目。那十余名暗卫除非都瞎了眼,否则不可能不将此人报予宫中。
  中元帝肯定知道此人。
  明知有如此人物,却根本未派人接触,不闻不问,莫非……此人竟是陈国皇族的什么人,中元帝早有所知?又或者这人早在秦素回到陈国之前,便已不在国中……
第226章 食糖否
  一息不过一个刹那,刹那之间,秦素的脑海中已然飞过了千百个念头。
  她深深地吐纳了一息,敛去了那野草般疯长的纷乱思绪,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
  这淄衣男子悄无声息地现身于树下,却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秦素分明记得,她引阿谷过来时,那松下是无人的。
  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她所做的一切,是否皆落在了此人眼中?
  秦素的眸子里,飞快地划过了一抹杀意。
  随后,她绷紧的身体便放松了下来,红唇半启,宛若粉润的菱花绽开娇颜。
  “郎君是谁?”她款款往前行了两步,复又停住。
  此番,她的语声清润了好些,不似方才那样冷,而是带了几分好奇——属于小娘子的那种、带了几分娇嗲的好奇。
  淄衣男子略略侧首,似是向她望了一眼。
  那一刻,几络发丝落于他的耳畔,他那一双眸子如吸饱了这天地间的夜色,幽深而不可测。
  秦素的心底颤了颤。
  然而,她前行的脚步却不曾停下。
  拂了拂裙摆,秦素腰身微折,款款语声似随步生香的蔷薇,盛放于唇齿之间。
  “郎君好生俊美,可否见告姓名?”她问。是比方才更甜润些的声调,含着娇嗔与清媚,一面说着,一面仍旧缓步往前接近。
  月光拢了上她的脸,她的唇边笑意清浅,一身白衣随风轻拂,衣袂翩飞,如月下绽放的淡白桅子花。
  淄衣男子仍旧侧对于她,微仰着首,似在仰望那一轮明月,散落的发丝如一匹上好的鸦青素绸,在月华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山风清冷,终是拂不去他满身的幽晦,他就这样独立于孤松下,仿若遗落天地间的一块墨玉,清华内敛,唯余寂寥。
  “郎君为何不语呢?”秦素侧了侧头,几缕秀发斜过薄肩,月华倾泻,似在她肩上担了一幅薄纱。
  这一回,她又换了个甜腻些的语调,最后一字落下时,带了几分气声,那薄而软的气息,似托了一尾羽毛,顺着这轻盈的夏风,轻飘飘地递送了去。
  淄衣男子抬起手臂,捋住了一绺发线。
  仍旧未语。
  唯侧过的那半丝眼风,幽沉如子夜时的天空,仿佛吸进了这世间一切的光亮。
  此时的秦素,已经行至淄衣男子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了。
  她握紧了袖中石块,眸光微微滑动,转向了他的脚下,旋即压了压眉峰。
  不好办。
  这淄衣男子离断崖至少还有数尺远,若是一击不中,反易受制。
  秦素仰首,冷冽的眸子微微阖着,似在望月,唯眸光轻盈滑过那男子的发顶,如若无意,似若有情。
  夜风拂起她厚重的刘海,照出她明艳的眉眼,容光之盛,生生将那月华逼得暗了几分。
  没有人看得出,她此刻的心,已是沉入了冰窟。
  远观尚不明显,离得近了才发觉,这淄衣男子很高,至少比秦素高出了一个半头还不止。
  高,且修朗,那挺立笔直的身躯里,似蕴着极大的力量,于宽袍阔袖间隐而不发,却叫人……望之气怯。
  却原来,美男惑人,美色惑心,应在此处。
  秦素打从骨头缝里涌起了一股战栗。
  在那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很清楚她要做什么。
  她要杀人灭口。
  而他,竟全无反应。
  漠然于己,又或者,是对万事万物的冷,连他自己亦完全抛去。
  他终是看了她。
  不多,只半缕眼风,流丽、靡艳,如永夜的忘川边盛开的曼殊沙华,带着无法言喻的死寂,却又如黑色的火焰,将周遭的空气、风、月光与漫天的星辉,尽皆燃烧殆尽。
  秦素在一瞬间改了主意。
  她停住脚步,任由那黑色的令人战栗的火焰将自己包围,明艳的容颜不遮不掩,尽现于苍白而透明的月华下。
  即便尚未及笄,这般明丽的容颜,亦足令人惊艳。
  她向他一笑。
  她知道,她笑不出他那般水破惊鸥般的天地之色,却亦能笑得如春天的湖水于星辉下荡漾,涟漪层层舒展,同样,直抵人心。
  “郎君讨厌,不理人。”娇娇软软地怨了一声,似携了那崖下流波间的水意,明明清浅,细品后,却又缠绵不尽,余韵如丝,勾勾挑挑地,便飞上了心尖儿。
  若此人是中元帝,只怕三魂七魄皆要自脑顶上飞走了去。秦素暗自惋惜,复又怅怅,长而卷的睫羽搭了半缕眸光,睇了那淄衣男子一眼。
  旋即,便在心底一叹。
  早知无用,她的这些媚人之术,在他的面前,不过徒惹清风一笑罢了。
  此时,她离他,不过半尺。
  他终于回头,正望于她。
  极黑的眸子,幽沉的火焰忽地熄灭,转而,化作了灰。
  “卿,欲杀我?”他问。
  是静夜时冰弦轻振的声音,有力而短,字字皆蕴弦音,玄妙动人。
  秦素掩了唇笑,摇头,一抬臂,手中石块远远掉下了断崖。
  “君强,我弱,杀不得。”她答,倒也不算太气馁。
  这人神鬼莫测,她根本不是对手。既如此,只得放低身段,诚如蝼蚁,在巨石的眼中,什么都不算。
  她再往前迈了一小步,便嗅见了他身上极浅的松针味道。
  说来也奇怪,离得他越近,那种惊人的气势反倒越淡,此刻更是迹近于无。
  秦素索性斜跨两步,与他并立于松下,一手攀上松树冷硬粗砺的树干,一手便揽了自己肩上散落的一缕青丝,侧了眸去看他,眸光觞然,若清酒微波。
  停了片刻,她便探手,自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锦囊,尖尖十指拉开系带,一股甜香自其间散开,她甜蜜的微笑亦似那香气,软绵绵、甜馥馥地,润着人的心:“郎君食糖否?”
  她再度向着他笑,微弯的眸子,似浸了月华星光,纯真无瑕。
  这是从阿谷那里拿来的锦囊,里头的糖果余了好些。
  淄衣男子的眸色,略沉了沉。
  却是无言,亦无动作,形若雕塑。
  秦素暗底里啧了一声。
  就知道骗不了他。
第227章 玄衣寒
  落落大方地收回了手,秦素神情自若,毫无讪讪之态,更无被人一眼窥破底细的羞恼。
  她就像是真的只是邀人吃糖一般,笑吟吟地收好香囊,便又抬起一只纤手,捻起了数绺发丝,似若无意地把玩着,折腰侧肩、转首凝眉。
  那一刻的她,纵使形容尚显青涩,然那种骨子里的婉媚与风情,直是渗进了每一根发丝里去,而她清醇的眸光更是似醉非醉,语声亦然:“郎君……皆看见了?”
  看见她设下圈套算计阿谷,看见她将阿谷吊在井中逼供,看见她将那带着迷药糖果的香囊装起,看见她意图夺取人命,却,始终袖手旁观?
  淄衣男子转开了眸子。
  那种被黑色火焰炙烤的感觉,随着他视线的转移而消失。
  秦素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他像是被漫天月华照得倦了,略略垂首,望着崖下星光流离的一带水波,弦音般的语声,不期然地便响了起来:“不曾亲见,耳闻尔。”
  难怪。
  秦素侧首望向松树旁的转角,自她的角度看去,恰可见转角后的一方石台,一具石凳。
  她就说方才这树下无人,却原来人在彼处。
  秦素撇了撇嘴。
  听壁角真真不是个好习惯。
  也怪她,没先来探清地方,所以才会被人听了满耳朵的阴私事。
  说到底,这还是她的错。
  凝了凝神,秦素正了神色,启唇相询:“君待如何?”
  这一回她决定不装了,反正装亦无用。
  她迎了风去看他,冷冰冰的语调,冷冽冽的眼波,若论气势,倒也不算输得难看。
  但,依旧是输。
  从开始便注定。
  孤男寡女,又非情会,她要杀他,从力量上看,他实在强她太多,她只有一线机会;她施了媚术,对方却全不受诱惑;她又痴心妄想人家来吃她加了料的糖,自然,若对方只有三岁,这招倒是管用,可惜,他不是。
  于是,这一线的机会便自没了。
  只得正面相询。
  她破罐破摔似的态度,倒又引得他一顾。
  那吸尽了天地光华的眸子,幽寂沉邃,在她的脸上略略一触,他忽尔便勾起了唇角,弦音乍响,破月动天:“卿,待如何?”
  秦素怔住,旋即竟有些脸红。
  并非被他这一眼所惑,而是——尴尬。
  卿待如何?
  卿希望你去死。
  但这可能吗?
  反正秦素自问是做不到的。
  因为做不到,所以才跑去色诱,如今又摆出一副愿意谈条件的样子。可现在看来,人家似乎……并不怎么看得上她。
  有那么一个刹那,秦素觉得自己灰溜溜的。
  诚然,这是她希望的结果。
  对方越强大,对她这种蝼蚁便越不会放在眼中。
  然而,尴尬却也是真的。
  调整了一会表情,秦素敛袖一礼:“如此,多谢郎君。”
  多谢不问、不说、不追究。无论他出于何意,对她总无坏处。
  淄衣男子早已转眸,凝望着脚下流淌的河水,玄衣被月华洗出一层青白,无半分清朗皎洁,却是冷湛、枯槁,以及,万古不生的寂灭。
  秦素微叹了口气。
  这个人,好像比她这个死过一次的人,还要冷寂。
  “郎君是要一直站在这里么?还是……”将尽未尽地说至此,她便是一副咬住了舌头的模样,语结了一会,方又微微侧首,伸臂指向藏经楼的方向,轻语道:“那边的那座藏经楼,郎君……”
  语未尽,然话已了,她说到这里便不复再言,只摆出个微带怅然的表情,拂了拂衣袖,向淄衣男子颔首:“告辞。”
  语声未落,她已翩然转身,将一道尚呈青涩却又风情万种的背影,留给了他。
  人,她杀不得;事,她瞒不住,只得行此下策。
  尽管在她看来,这下策只怕成不了。
  而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束手待毙的习惯。
  就算不成,也要尽力一试。
  方才她说起了藏经楼,那结尾的“郎君”二字之后,能够接下无数话语。从某种程度而言,她的这番话,亦算得上赠言。
  秦素缓步而行。
  她能够感觉到他投注而来的视线,那微微灼热、焚体如灰的感觉,与清冷的月华一暖一寒,交错袭来。
  她挺着脊背,穿过庭院,转过石屋,踏上回廊。
  直到那一刻,她才伸手向后心挠了几下。
  那有若实质般的目光,实在令人不怎么好受。
  踏上小径时,她再度回首张望,在心底的最深处,未始没存着那么一丝阴暗的期盼。
  若此人如同她希望的那样愚蠢,或是好奇心极重,便好了。
  这想法才一冒头,秦素便自嘲地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奢望得太多了,亦清晰地知晓,方才那短暂的一晤,那孤松周遭,应该不止他二人。
  这并非出于她的感知,而是依常理做出的推断。似淄衣男子这般人物,必是大贵,身边不可能不带侍卫,怎么可能独自一人现身于那样诡异的地方?
  所以,她那一点点的小心思,恐是没有机会成功的。
  秦素怅怅地低了头,踩着月华下斑驳的树影。
  今夜诸事完美,唯那淄衣男子叫人心中不宁。
  只是,这终究已经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事,她尽了力,总不能舍了自己的命去,搏一个并不确定的未来。
  秦素蹙起的眉尖松开了些,挑起一缕发丝,放在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
  罢了,不过陌路而已,萍水相逢,再会无期,今夜之事他不说便罢,若说了,她也并非没有应对的法子。
  再过得一个时辰,便是上天予她的绝好良机,她留在井边的一切痕迹,皆将消失。
  所以,由得他罢。
  秦素无声苦笑,复又一叹。
  她有些后悔。前世在隐堂时,她该转入秘杀部或勇杀部的,若有武技傍身,今晚之事,便不会是如此境况了。
  不过,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卖,所以,她也只能暂且将那神秘的淄衣男子搁置一旁,不再去想。
  秦素走得很慢,衣袖随风拂摆,裙畔掠过一片片的长草。
  今夜月色,美若清酒醇酿,直欲令人沉醉。如此良夜,正当踏月沐风,赏一赏这山中清寂的风景,所以她才走得不快。
  再者说,她下的那些药,也需再过一会才会失效。
第228章 忆海棠
  回到蓬莱阁时,已是亥初三刻,夜色初寂。
  院中仍如她离开时的模样,安详且宁静,一轮明月悬在中庭,洒下满地清光。
  秦素信步转去了某几间房,先行搜刮了一番,挖开香囊、砸碎香炉,将里头的沉香梦醉尽皆收拢了来。
  这东西需得以干净的棉布裹了,以沉香木匣收着温养,放置于阴凉干燥处,方不会发散殆尽。
  拿着这些珍异的奇香,秦素回了自己屋子,那装经卷的匣子便是沉香木的,里头有个夹层,却恰好用来装迷香,至于那些经卷,便压在了迷香的上一层作幌子,将来也好为自己博些名声。
  秦素在屋中耽搁了片刻,出来时,手里捧着那只沉香木匣。她计算着方位行至院子的正中,将木匣搁在砖地上,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来到了一旁的耳室。
  耳室里并无沉香梦醉,唯窗扇微启,山风掠进屋中,清凉而舒爽。
  秦素弯了弯唇。
  那榻上安睡着的女子,似也梦见了什么好事,唇角微弯,精致的眉眼映在月下,越发有种浅淡的娟秀。
  秦素在榻前坐了,执着剪刀,在那张娟秀的小脸上碰了碰。
  这冰凉的触感似是惊醒了那女子的好梦,她秀气的眉蹙了起来。
  秦素凑在她耳边,轻声唤道:“阿葵,该醒了。”
  阿葵的眼睫毛抖了抖,缓缓张开了眼睛,微有些茫然的视线往四下扫了扫,旋即便看见了坐在榻边的秦素。
  “你醒了。”秦素轻笑一声,又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剪刀向她眼前晃了晃,含笑道:“别出声,躺着。”
  阿葵眸中尚含着睡意,然而,当看清自己眼前晃动的剪刀时,她的脸上立刻便闪过了一丝惊恐。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