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阿葵没来由地心底一颤。
  秦素举着小巧的陶壶,向阿葵示意了一下。
  阿葵面色惨白,两眼一闭,张开了嘴。
  一注冰凉的水线,缓缓地倾入了她的口中。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心底里满是绝望。
  她一点都不想喝这冰冷的茶水,却又不敢不喝。
  那一刻,她拒绝去想这茶水中都有什么,只是认命地吞咽着,几口落肚,额角便已挣出了青筋,冷汗更是涔涔而下。
  “勿需害怕,就是些迷药罢了,死不了人的。”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思,秦素轻言笑语。
  阿葵的心底又是一颤。
  那话语中似有若无的憾意,含着一种对人命的漠然,明明是笑着说的,骨子里却是冷的,冷且无情。
  她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秦家这位庶出的六娘子,怕是真的……杀过人。
  这想法才一冒头,阿葵立刻便咬住了唇,将这念头死死地压了下去。
  她甚至不敢再闭眼,似是生怕这一阖眼间,便被什么人轻取了性命去,于是便张大眼睛,却也并不敢去看那个坐在榻边的纤丽身影,只转动眼珠往两旁看去。
  不知何时,月华已然黯淡了许多,仿佛是被云层遮掩了的样子,房中幽暗如晦,几不可视物。
  秦素起身将壶中茶水泼去了外头,复又坐于原处。
  一主一仆,一坐一卧,两个人皆不曾出声。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阿葵渐渐地便觉得手足发软,头脑亦有些晕沉。
  她大松了一口气。
  真的是迷药。
  女郎果然不曾骗她,方才迫她喝下的那些茶水里,确实只掺了迷药,她此刻的感觉,与方才入夜时睡去的感觉,直是一模一样。
  得知性命无碍,阿葵终是完全地放了心,也不再乱看,而是闭上了眼睛,绷直的身体亦缓缓放松。
  秦素自榻上起身,望向一旁的刻漏。
  亥正已过。
  她等待的那一刻,很快便要到了。
  她的心跳渐有些急促。
  为立威于阿葵,竟需契合这天地十方的剧变,细究起来,她这一代妖妃,委实是悲哀可怜到了极点。
  秦素苦笑着摇了摇头,执起剪刀,将捆在阿葵手脚上的绳索尽皆剪断,复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淡然地道:“起身。”
  阿葵震了震,倏地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秦素。
  秦素已然行至门边,回身向她招手:“随我来。”语毕,掀帘而出。
  阿葵呆住了。
  那个瞬间,无数念头冲入她的脑海。
  要不要大声呼救?要不要拔足逃开?或者干脆就这么关上屋门,将这个可怕的六娘子挡在门外……
  百转千回间,她的身体手足却像是有着自己的意志,乖乖地爬了起来,乖乖地趿上布履,复又乖乖地踉跄着脚步,步出了屋门。她像是被施了咒语一般,只是机械地遵从着身体发出的指令,或者说,是机械是执行着秦素的指令,没有半点违抗。
第231章 天机变
  出得门来,却见漫天浓云翻滚,遮去了星辉与月华。
  秦素正立在中庭,脚旁搁着一只木匣。
  她纤弱的身体挺立着,略略仰首,望着藏经楼的方向。
  廊下的灯笼投射出暗黄色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博袖长襟、素容简饰,说不出的肃穆与庄严。
  阿葵只偷瞧了一眼,立时心头剧震,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
  那一刻,她忽然觉出自己的弱小,如细草微叶,而前方那个端凝的身影,却如席卷天地的狂风,风过之处,万物折腰,无一敢于逼视。
  阿葵略略平定了一下呼吸,旋即小步小步地移动着,来到了秦素的身后。
  秦素并没去管她,仍旧望着石榴林外的藏经楼。
  四野漆黑,天空中乌云密布,没有一丝风。
  浓墨般的夜色,赋予了那幢建筑一种沉重感,而那楼顶耸立的四角飞檐,似正以全身之力,抗拒着重重乌云的压迫。
  “再过数息,藏经楼会塌,蓬莱阁,亦会塌。”清而弱的语声蓦然响起,似浸满夜色,入耳一片冰冷,语毕,秦素回首看向阿葵,启唇一笑:“此院中,唯你我立足处,无碍。”
  阿葵呆住了。
  她听不懂秦素的话。
  此刻的她,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那响声是如此巨大,连带着她的身体亦随之震动。
  她不知道这是迷药的作用,还是秦素的话太过震撼,让人心神不宁。
  有些惊慌,亦有些悚然,她下意识地去看前头的藏经楼,又往四下乱看。
  月亮早就不见了,整个天空布满了厚重的浓云,云层中偶尔会闪过一道光亮,随后便是闷闷的雷声。
  变天了。
  白云观像是被罩在了密不透风的锅盖下,再不复北地的爽然,而是潮湿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
  秦素拿过手中刻漏,扫了一眼,随手一掷。
  刻漏在半空里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廊檐之下,发出了一声破碎的脆响。
  “轰隆隆”,半空里蓦地炸开了个响雷,如巨锤击地,整个慈云岭都跟着抖动了起来。
  阿葵骇然而颤,面色惨白如纸,竟被这雷声震得两脚发软,一下子坐倒在地。
  秦素仍旧挺立如竹,负手望着藏经楼。
  地动,开始了。
  前世中元十三年五月初七日夜,上京城曾发生了一次地动,时间便在亥正二刻。
  秦素苦等多时的天时之利,即将出现。
  “我所言者,必是天机,谁生谁死,尽在我心。”她再度转首,看向伏地而颤的阿葵,“阿葵,你好生看着。”她的语声平淡如昔,衬着那响彻天地的雷鸣与震动,便如掠过尘世的一缕风,似是从不曾将这天、这地、这人间,放在眼中。
  阿葵的眼睛睁到了最大,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恐,与畏惧。
  她看见了!
  藏经楼,真的在晃!
  不只是藏经楼,是整个大地都在摇晃,晃得人头晕,晃得人手足俱软,根本爬不起来。
  她听见了遥远而沉闷的雷鸣声。
  不,那不是雷鸣。
  一道雪亮的闪电当空劈下,如银色的利箭刺透了浓黑的夜色,正正劈在藏经楼的顶端,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巨响。大半个飞檐陡然从中间断裂,轰然落地,激起一大片尘烟。
  阿葵呆住了。
  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藏经楼,真的在倒塌!
  女郎说的话,居然真的应验了!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始终屹立不倒的那个纤秀背影。
  这是何等神鬼莫测的力量!
  这又是何等令人心胆俱寒的预言!
  阿葵的脑中一片空白,唯有眼睛张到了最大,那双充满畏惧与胆寒的眼珠子,直欲撑破眼眶。
  “轰隆隆”,天摇地动,前方的藏经楼上,又有一角飞檐承不住这来自于造物的巨力,轰然断裂,携万钧之势,直直地向着她们所站之处倾倒、飞堕。
  “啊——”阿葵本能地尖叫出声,紧紧闭上了眼睛,伸手掩住了耳朵,不敢再看,亦不敢再听,浑身抖若筛糠,就连逃跑的力量都失去了。
  那挟天地之威而来的一击,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直叫凡俗人等化为蝼蚁,化作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们要死了,要被这巨檐砸成肉酱!
  阿葵绝望地挪动着双足,可全身却软得没有半分力气,整个身体瘫软成泥。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蓦地回首,挺起脊背,展平双臂,笔直地立在原地。
  檐下的灯笼剧烈地摇晃着,映出那张浅笑盈盈的脸,明艳盛容,耀人眼目。
  她,欢喜极了。
  因毁灭,因造物,因这天地倒转之力。
  她实是欢喜极了。
  秦素的眼睛弯了起来,展平的双臂广袖飞扬。
  蓬莱阁的陈梁旧椽,正在发出颤抖而脆弱的噼啪声,如同被巨手摇晃的破旧残木,即将碎裂成片。
  秦素双眸发亮。
  来了!
  携着雷声,在闪电下疾坠,那飞檐正向她奔来,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带着要将一切碾成齑粉的力量,当头向她砸下。
  “轰”一声巨响,几乎震破人的耳鼓。
  秦素本能地闭住了呼吸。
  巨大的冲力卷起她的发鬓,她的衣袖朝后直飞,碎砂与草屑扑面而来,她抬袖挡住了脸。
  “哗啦”,数声断响接踵而至,蓬莱阁的院门被巨大的飞檐压垮,几乎瞬间便夷为平地。
  秦素在浓厚的尘灰中睁开了眼睛。
  电闪雷鸣,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混沌。
  她极力睁大双眼,纵目而视。
  远处的藏经楼,正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层一层地崩塌着。
  山断石裂,天地剧变。
  秦素的身上满是暗黄色的灰土,一张脸也变得灰灰黄黄,看不出五官。
  唯有那双冷冽的眸子,蕴着笑意。
  她随意地抹了一把脸,复又转首看向阿葵。
  阿葵也在看她。
  那充满敬畏,或者说是极度惊怖、如视鬼神的视线,让秦素的眸中笑意更甚。
  经此一事,阿葵对她,敢不忠心?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如鬼魅一般诡谲的笑,令阿葵浑身发冷,一阵阵战栗自心底里、自灵魂的深处,飞快地漫延到全身。
  她用尽力气挪动身体,手足并用地匍匐于地,面向着秦素跪拜叩首,口中嚅嚅呢喃着,也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自语。
第232章 残垣行(满300月票加更)
  秦素一眼扫过,再不去管阿葵,而是转开视线四下环顾。
  蓬莱阁中,已是一片狼籍。
  除了被压塌的院门,东西两厢也是墙倒梁倾,几成废墟,再不复房舍的模样,正房的情况也很糟糕,好几根梁椽直直坠落、几面墙壁完全塌去,尤其是东、西次间,已然成了一堆乱石碎瓦。
  若秦素此时仍在屋中沉睡,毫无疑问,她会死。
  而现在,她还活着。
  她秦素还活着!
  她站在这里,用她的眼睛、她的耳朵与她的神魂,感受着这毁天灭地的惊人一瞬。
  只一瞬,便可叫万物从死、万生俱灭。
  这是何等的威力,这又是何等的机缘!
  前世时,在秦府冷僻的幽翠阁中,她为此而战栗。
  这一世,这倾天地全力而来的一击,她照单收下。
  中元十三年的地动,令白云观大部分的客院皆毁于一旦,这些客院受损的情况十分相似,便是屋舍倾倒,唯院中不盈丈许的那一方空地,无恙。
  蓬莱阁,亦如是。
  此刻,那丈许空地,便在秦素的足下。
  她抬起头,将视线投向了远处。
  一阵阵隐约的人声呼号,正自白云观的各处不断传来,应是那些道人们被震醒了,正在奔走呼救,而蓬莱阁中,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没有疼痛惨呼、亦无人哀哭求救,只有歪倒的灯笼照着这间沉寂的庭院,便如照着空无一人的旷野。
  秦素忍不住又要弯唇。
  沉香梦醉的厉害,她再度领略到了。
  “起来吧,咳咳……”她向阿葵说道,一张口便吃了满嘴的灰,忍不住咳了几声。
  阿葵停止了叩拜,仰首望着秦素,目光有些呆滞。
  那一刻,她看向秦素的目光,像在看着一个神。
  秦素向她笑了笑,伸手去拉她,再一次笑语:“起来罢。”
  阿葵顺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双腿蓦地一软,又重新跪坐于地。
  “女……女郎……求求你……”她喃喃地说着,从最初的模糊颤抖,到后来的语渐清晰,语声亦急切起来:“求求你,不要让我死,我以后都听女郎的,女郎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女郎……神仙……求神仙饶命!”
  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眼角迸出泪来,泪水冲过她脸上的灰尘黄土,淌下雪白的痕迹,形容狼狈不堪。
  “我自不会让你去死。”秦素笑道,语声十分轻柔,似若安慰:“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替我做事,我会让你活着,还会让你如愿以偿,回到我三兄身边。”
  阿葵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秦素温柔地拉起了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仅有畏惧还不够,还要给她一些希望,她才会心甘情愿地为己所用。
  只要事情做得好,秦素并不介意让这位重情的使女,回到秦彦柏的怀抱。
  或是,做他的陪葬。
  山风忽然大了起来,刮得那灯笼晃得越发厉害,整间院子都在这灯光里摇动着,就像是又一次的地动。
  余震仍旧未歇,但晃动的程度却小了许多,东西两厢的院墙,再度往下坍塌了一些,唯有正房的廊檐还保持着原状。
  天空中仍旧布满了乌云,闪电与雷鸣声不息,秦素拂了拂裙上的灰尘,望着前头藏经楼的方向。
  曾经的万丈高楼,如今已成平地,碎石、瓦片与残损的木料堆积着,有火光冲天而起。
  秦素望着那灼人的火焰,眉间一派安宁。
  却不知,那淄衣男子的好奇心重不重?有没有跑进藏经楼?
  方才的那句话,便是为着此刻而说的。
  若淄衣男子死在了藏经楼,自是皆大欢喜;而若不幸,他居然躲过了这一劫,秦素亦可以说,她是在提醒他不要去藏经楼。
  这般想着,她的眼睛终于弯了起来,唇边的笑意极为甜美。
  此次上京地动,受损最为严重的,便是位于慈云岭的白云观。
  这所历时近百年的道观,经此剧震,不只藏经楼坍塌,丹井室更是被夷为平地,半山处的两座大殿亦受到了不小的损毁。所幸那些道人们并不住在这几处,而是住在山腰的房舍,那房舍以木屋居多,因此除几个道士受伤外,此次地动,白云观中无一人殒命。
  自然,这是在前世。
  而这一世,秦素却必须利用此次天地剧变,来为自己谋些好处,比如,将身边的所有人,尽皆换去。
  她相信,“那个人”的动作,一定不会比她更快。
  只要周妪能够依照约定,明日一早便将田庄挑上来的人尽数带来,补齐损失的人手,那么,往后的秦素便再也不会缚手缚脚了。
  秦素的眸光一片欣然。
  她知道,因她之故,有无辜之人命丧于此。
  然,她不悔。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也从不以好人自居。
  她记得以前曾听过一句话——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她将这句话改了一改:只要我活,管他洪水滔天。
  所以,她并没去管蓬莱阁坍塌的房屋,对藏经楼里的大火亦视若未见,她只是扶着阿葵回到了正房的廊檐下,和声对她道:“你便坐在此处吧。”
  阿葵的反应有些迟缓,呆呆地看着她,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迷药正在发挥着作用,又才经过了那令人肝胆俱碎的情形,此时的她只觉得头晕目眩,盯着秦素看了一会,眼皮便越发地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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