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诚的眼神定定的落在苏暖身上,毫不客气,肆无忌惮,“既然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那么这些要你知道和了解也是应该的。”
苏暖总觉得,段景诚说这话时,虽然面色毫无变化,但却让她觉得周身的温度降低了一些。
苏暖迟疑了一会儿,才又开口,“皇都里传的谣言你也一定知道,为何要要这么做?段景奕在上面大做文章,陛下听了也十分不悦。”
段景诚轻笑一声,“馨儿,”他缓缓道,“我说过的,从我到江州哪一天开始,骤雨已然来临。我只不过推他们一把,好让老鼠早点儿露出尾巴。”
“那你可想好应对之策?”苏暖问。
段景诚望着他的目光更深邃了一层,他一字一字答,“没有。我不打算反抗。”
苏暖霍然站起,难以置信地望着面上一派平静的段景诚,“你这是自寻死路。”她也紧紧盯着他的双眸,重重道。
“你不是不想做太子妃吗?”段景诚突然反问,“那太简单,你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苏暖突然间就明白了,他若不是太子了,那她自己嫁与不嫁,都不会是太子妃了。
一股被他人欺骗玩弄的愤怒在苏暖心底油然而生,她似乎是咬牙切齿般的瞪着段景诚,“你骗我不要紧,但你可知道你要连累整个闻家!我最在意的闻家!”
段景诚不再看她,只是稍微低垂了眼眸,望向别处,苏暖的角度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
一时间,两方无言。
不知头顶为何有鹧鸪飞过,栖息在院落里的堆满残雪的枝丫上,那鸟儿似乎受不了下方凝重的气氛,长鸣一声又展翅高飞远走,颤了一树枝的雪都稀稀落落地掉了下来,落了二人一身。
段景诚突然咳嗽起来,不见个停,苏暖虽然正气结,但看着往日里那样俊朗飘逸的人现在却坐在那里弓背咳个不停,实在狠不下心转身就走,她一边上前拍着段景诚的背,一边为他递茶水,抚去他肩上的落雪。
好不容易才停下来的太子殿下,突地握住苏暖纤细的手腕,道,“你信我便是。”
入夜后,程府依旧一片灯火通明,前院后厅不断都有人忙碌着。程絮涞听下人说景公子的夫人来了,便立刻赶了来,丝毫不敢怠慢,别人不知道段景诚身份可他却知道。既然都说是人家的夫人来了,那来人自然就是太子妃了。
程絮涞客客气气唯唯诺诺地给苏暖安排了上好的厢房,叫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使唤丫头来服侍她。又寒暄几句后才离开。
她却睡不着,心底一直隐隐焦虑,也不知为何。她原本要明天告诉段景诚郭俏的事,可越想越不放心皇城闻府,便起了身,先告诉他自己打算明天就走。
好笑的是,如同白天的情况一样,她刚踏进院落里,就望见了奇鸠,手捧一本厚厚的册子,坐在段景诚身边。
灯火昏黄,照应屋子里的三人面色混沌。
一旁的闻雨眉头皱得比天高,这太子殿下也太不检点了!
奇鸠更是无比尴尬,有理说不清。她真的无辜又冤枉。平时每晚她都是这个时辰来和段景诚对知府的账的啊。
段景诚一天被苏暖闯了两次院子,竟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又淡笑起来。
苏暖自己也尴尬,她倒不在乎段景诚和什么女人在一起干什么,只不过这样的场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老婆抓小三”的画面。
苏暖尴尬之余,自然也是气愤的,虽然她不在乎,可却不能任由段景诚这样糟蹋自己的名声。她冷哼一声,给了段景诚一个好自为之的严厉眼神,森森然道,“更深露重,孤男寡女,太子可知这实在令人想入非非?”便拂袖而去,忘了来时的目的。
那头,段景诚也当她生气误会了,心中莫名畅快起来,他招呼了长岭来,道,“去,再裱一句。”
长岭眨了眨眼,反应片刻,道,“属下遵命。”
在回别院的长廊上,闻雨走在苏暖身侧为她打灯,一边说道,“小姐,那我们怎么办?”
苏暖丢下一句,“明天便回京里去。我以段景诚出了多大事,莫掌柜的消息给的并不确切。”
闻雨一听,急了,“那小姐就放任殿下与那奇鸠鬼混?”
苏暖步伐一滞,又想到了白天段景诚说的话,深吸一口气,道,“随便他去!反正我也不会嫁给他!”
闻雨大骇,这不是抗旨吗?那还得了!小丫头刚想继续劝说苏暖时,苏暖却已经拢了披风加快步伐往前走了,闻雨叹气,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次日一早,苏暖便快马加鞭走了,不给段景诚一个送别她的机会。
苏暖本就心心念念着闻府里的人,也担心着龙山上的事,要不是听说段景诚出了事,她又怎会舟车劳顿地赶来江州。
马车里的苏暖随着车马的颠簸也恍恍惚惚起来。真是可笑,赶了五天的路,结果只呆了一个晚上,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去。
可谁曾想,等苏暖一身风尘地回到皇都时,百姓们中早就起了另一阵蜚语,锋芒直指闻家独女。
“哎哟你可知道了么?那太子风流成性,可把未过门的媳妇气坏了。那天去骈州的大部前脚刚走,闻家的姑娘后脚就奔了江州,据说啊,那是捉奸在床啊!”
这话引来无数人的围观。“唉唉唉,后来怎么的了?”
“嗨哟,你可别说,那闻姑娘真是有两下子,她人一到,太子就被训得服服帖帖,两人这会儿在江州,估计浓情蜜意着呢。”那人说着,脸上不时还泛起了“你懂的”那种猥琐神色。
停在城门口茶铺子旁的一辆马车里,苏暖听见了外头那些混账话,脸早就阴沉了下了。
“不讨水了,进城。”苏暖冷冷道。
闻雨知道自家小姐这个表情意味着这些事的严重性,便也严肃起来,吩咐了车夫快些赶路回家。
等进了城,让人措手不及的又是另一番景象。那些个秦楼楚馆,尽然已经把她去江州找段景诚的事儿谱成了曲子,艺伎们手抱琵琶,扭动腰肢,婉转演唱,惹得台下看客们都拍手叫好。
只不过毕竟是妓院里,故事情节自然换上了柔美的名堂,这些流行于大街小巷的曲子,有个共同的名字——《思慕》。
大抵讲了她与段景诚天各一方,寂寞难耐,然二者用情至深,互相思念对方入骨,故择良辰江州私会。
闻素馨来不及换装束,直接驱车琼宝瓷,眼下能与她共商的人只有莫琼菱了。
莫琼菱拉她到内室,对她道,“我往江州排布的情报线已经出了问题,内鬼还没抓住,但总之是不能用了。”
苏暖道,“所以,段景诚中重毒的事,也是有人添油加醋传给你的?”
莫琼菱点点头,“是,他们知道我走不开的,所以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引你走。京中现在人们口口相传的你也都听见了。任凭谁现在在大街上走一圈,就能知道《思慕》。这些东西,不日就能传到皇帝耳朵里了。”
苏暖顿顿地坐下,垂头不言。
莫琼菱轻拍她的背,安慰她不用操心,事已至此,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听了,回了一个勉强的笑意,便告辞走了。
等她回闻府没多久,便有人上门,带着痞痞的口气,嘲笑她,“哟,怎么回事,好不容易去一趟江州会情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暖狠狠白他一眼,道,“李重阙你怎么回事,不去龙山,反倒留在京里,不帮我出谋划策倒也罢了,反倒要落井下石不成?”
李重阙毫不客气地在她面前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我不去龙山,又冷又无聊。楚妍倒是乐呵呵地去了,我保准她回来叫苦连天。”
“你怎么就这样大摇大摆进闻府了?”苏暖又问。
李重阙朝她竖起食指摇了摇,“NO,,闻姑娘不要自作多情,我可是来探望周大将军家儿媳妇肚子里的小金孙的。我哪儿敢高攀您呐,外边谁不知道,闻姑娘与太子殿下伉俪情深啊,那《思慕》啊,可是好听得很哟——”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20章起撒狗粮,嘿嘿嘿。
☆、龙山祭祖
苏暖“铮”的把手中的杯子往李重阙那边一扔,李重阙身子一侧,单手接住,“喂喂喂,咱们虽说在千百年前,但本人还是反对武装突袭的啊。”
苏暖却不再跟他嬉闹,正色道,“这曲子,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大概你走后的第三天日吧,”李重阙道,“先从城东的伶汀楼起。”
苏暖眉毛一翘,伶汀楼?前几月被郭俏闯了进去的那座雅致花楼?
“我知道了,”苏暖道,忽而她又一顿,抬头望着李重阙,“易王他们不会这样大意的让人发现伶汀楼,你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李重阙面上虽依旧挂着玩世不恭,但暗自淡下的神色却掩盖不住,他摆摆手,“父亲那里知道的。”
苏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轻道了声,“谢谢你。”
怎么说外人还不知道苏暖尽然这么快就已经回京,再者既然李重阙打着探望郭俏的名头来的闻府,那必然得走走章程。
从前李家郭家没什么交集,小辈之间那就更别提了。但郭俏总算也是个要当母亲的人,除了对于婆家的女人斗争,她在待人接物上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拘束的放任了。
郭俏瞧见李重阙来,客客气气地与他寒暄几句,苏暖在旁边对着眼前的二人唏嘘。
啧啧啧,你看看啊,人果然都是虚伪的。
李重阙在她面前狗模狗样,在人前却风度翩翩。
郭俏在她面前随性泼辣,如今在人面前也端正了官家正房夫人的姿态。
李重阙告辞时,出门望见苏暖用那种“装什么装,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混账样”的眼神望着自己,不由得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回她一个“彼此彼此”。
“哦对了,”李重阙半只脚都快踏出门外了,却突然又收了回来,对苏暖道,“还有一正事,差点被你嫌弃得快忘了。”
果然苏暖一脸嫌弃的催促,“什么事快说。”
“再过两日,龙山的祭坛就可以设好了,段景奕有何后手,你们可准备好接招了?”
苏暖叹了口气,望着李重阙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段景诚其实根本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李重阙狐疑地看着苏暖,无声地问她怎么不说话,苏暖扯了扯嘴角,“段景诚他会自己看着办的。”
李重阙点点头,“也是。各凭本事吧。”言罢便不再停留,直接大步流星地离去。边走边背对着苏暖悠哉道,“安心啦,如果你的小老公失势了,我李大公子至少也不会让你饿死的。”
苏暖“噗嗤”笑出了声,脸上扬着暖暖的笑,嘴里却不老实,嘟囔着,“没心没肺的东西。”
北风卷着大地上的萧条之色匆匆奔过,带走十二月。
初入一月,留在京里的人已经忙忙碌碌的开始准备过年,大街小巷的铺子也没有因为城中大部队走了而停业,各家没有随行去龙山的公子小姐们,也都按照惯例上街为自己院子即添置年货。
苏暖也不例外,只不过当她出现在各大名贵商铺里挑拣物件时,有见过并认得她的旁人向她投来的那些暧昧目光,无语得让她在心里又责怪了一番段景诚。但自己实际却不知道能做的了什么,她现在只能盼着,闻锦泉与闻启珏在龙山不经风波安然回归,盼着段景诚那句“信我便是”能不让她有所空望。
骈州的龙山脚下,明晃晃的帝王仪仗遍布,气势逼人。偶有大胆的行人远远经过,透过枝繁叶茂的树木想观望一眼,但都被巡逻的士兵呵斥了回去,再无人敢来冒犯。
在最中心的帐子里,容妃正盈盈的侧坐在皇帝身边,端茶倒水,把皇帝服侍得好不快活。
“陛下,皇都报件已到。”账外,有将士前来禀报到。
皇帝支起身子,容妃心领神会的上前扶起他。段世彰伸了伸老腰,“呈上来。”
门口的侍候得了令,便将外边递进来的快报恭敬地给了皇帝。
段世彰揭开一条,半晌,才一把将信纸狠狠往桌面上一拍,气呼呼地吹起来胡子来。
容妃贴心的上前为皇帝顺气,柔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您气成这样呀?”
“哼,谁?还不是我那好儿子,还不是我大宁未来的天子陛下!”皇帝狠狠道,“再过三月就可以把闻家丫头娶回来了,他这是在急什么,偏偏趁京中无人要把人家接到江州,难不成,他还怕人跑了么!他还怕我反悔不成!”
容妃心念电转,知道皇帝心中本就埋着儿子功高犯上暗结党羽的刺,现在被一道消息轻轻一挠,就这样痒了。皇后他们果然掐准了好时机。
“陛下,”容妃看似善解人意道,“既然当初您选定了景诚,那咱们便相信他就是了。怎么着他身为一国储君,身上的压力不小,兴许是采取手段自保也不一定呢?”
“他要自保什么?太子的位置都给他了还想要我早点被气死?”皇帝拍拍桌子道,“一会儿留恋花街,一会儿招惹未来正妃,这幅招三惹四的样子真不知像谁!”
可不就像你么。容妃暗想。
“陛下,如今祭祖在即,这些事,等咱们回京再议,如何?”容妃一边宽慰,一边为皇帝捧上茶盏。
皇帝用力叹了一声,终是点了点头。
景诚这孩子啊……段世彰屏退了容妃等人,独自躺在榻椅上,暗自伤神。
这个孩子,是真打算和他分道扬镳了。
大宁顺安二十二,在正月前,开国皇帝宁□□成盛帝,率领百官,于皇都西边的骈州龙山,祭祖祈福。
自山下而上的山道,早就被工人们修筑装点过太多次,皇帝庞大的仪仗,从帐群前,成明晃晃一大片蔚为壮观之势,直逼龙山顶上那座巍峨的铜鼎。
由下而上的一路上,百官按品级臣服跪拜,口中“吾皇万岁,千秋万代”之声齐齐阵阵,不绝于耳。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皇帝虽然已经体力极限,但望见面前庄严神圣的摆台,立刻又振奋了精神,祖宗神明面前,万不可失礼得罪。
“父皇,”段景奕抱拳上前,“万事俱备,儿臣等只等龙驾。”
段世彰微微点点头,由众人引导着上前。
山下号角声阵阵吹响,震彻山谷,一排排皇家亲卫面目肃然,井然有序地守卫着山上一行人的安全。
司礼的裴志鹤站在高台上,用中正响亮的声音赞礼,众人随着他口中的章程,一步步推进行程。
没有人看到,匍匐在皇帝身后的段景奕,在众人都下拜颂典时,悄悄微睁了眼,瞧了瞧这一派平和的天色,正不知不觉的阴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