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锦泉沉沉的呵道,“李尧,太子乃天之骄子,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揣测未来!”
“闻大人,老夫不过是讲了句没人敢直言的大白话而已,哪来的胡言乱语!”李尧也不退让道。
“够了够了!”皇帝不耐烦道,“异储事大,容后再议。今日便先散了吧。”说完,皇帝便黑着脸,甩了甩衣袖,负手离去。
一场朝会,硝烟四起。
有人气,有人叹。
气的是段景奕,明明太子职位唾手可得,可老皇帝终是把他的大儿子当宝似的,不肯让他退下去。他段景诚是嫡子,他就不是?他段景诚的娘陪老皇帝共患难,他的娘就没付出了?
同样都是儿子,做个选择而已,选谁不是选,这有何难!
叹的是闻锦泉,他孤身一人走在宫道上,偶有枯叶随风飘落而下,这寥落意境最是能触发一个人的多愁善感。
也罢也罢,仕途本就不是容易走的路,当初年纪轻轻时立下的为国求荣的热血志向,并未被岁月消磨,却被现实打磨的更加圆滑。
不管他做官多正直,但这么些年的人情世故和身不由己,他早就看淡了许多。幸得他非功利之人,不然这般境地岂非害儿害女?
二月的春风似剪刀,剪开了一片冰冷的细雨,剪开了拂堤杨柳的嫩芽。
这日的太子府一同往常一样安静,虽然已经被禁足一月有余,但对于府内似乎没有多大变化。段景诚本来就不善交际,以往府里也就只会有下人们劳作的身影,鲜有来客到访。
“殿下,宫里御厨摘了早春最先开的花瓣做了这糕点。静安公主特地送到门房那里,遣人送过来的。”书房里,内务官家提着一精致的食盒,站在段景诚面前说道。
段景诚抬眼望了望那食盒,漆木雕花,工艺精湛,确实是倾凝常用的。他当下墨笔,道,“静安的心意,拿来尝尝吧。”
食盒打开,一股清甜钻入鼻中。
段景诚拿起一块,放在唇边闻了一闻,垂眸片刻,轻笑一声,便将这美味送入口中。
“果真好味道。想不到宫里的御厨,越来越精进能干了。”说着,段景诚端起一盏茶,抿了抿涮口。
不过片刻功夫,他腹中一阵绞痛,手一抖,将桌面上的食盒与茶盏尽数打翻。
“咳——”嫩黄色的纸上,染上了一片腥红。
“殿下!——”
太子府往日的安宁消散,偌大的府邸,似是黑云罩顶,每个人的面色都沉了下来。太子中毒了,陛下怪罪下来,谁都难辞其咎。
苏暖正坐在院子里,低着头,一味一味的配药材,可静谧的气氛不多久就被打破。
“小姐!小姐,不好了!”闻雨急匆匆的跑来,“太子殿下他昨日下午误服食了糕点,中了毒,到现在都还没醒呢!”
苏暖双手一颤,手中的白瓷瓶滑落。
所谓祸不单行、天要亡我,即是如此。
太子殿下三天后才悠悠转醒,中毒原因也查了出来,糕点里特质的用料与茶水相融,才诱发这几率渺小的毒素。御膳房的糕点师傅倒了霉,太子府的门房倒了霉,静安公主与如妃也受了牵连。
据说皇后怜悯,求了陛下圣旨,特让闻素馨入太子府看望。
苏暖踏进太子府的府邸时,她的只觉得这地方安静有冷清。帝王家喜爱彰显气派,可段景诚这里,只有清雅的流花水榭,别致的回廊宅院。室内大多陈列几幅字画,除此之外无多余的装点。这与闻府倒是颇为相像。
“殿下,闻姑娘来了。”
段景诚坐在屋里的窗边,身上披着厚厚的大裘,手中翻着不知何名的书。
他听闻此言,便抬起头,目光注视着门口,等待着那一抹一月未见的娇俏身影。
果然不一会,苏暖便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步步走近。
“馨儿来了,”段景诚道,开口不过寥寥几字他便又咳了起来,“咳……咳咳……”
身旁的小厮立刻关了窗,又递上汤药。
苏暖皱眉,“身体不好,还坐在窗边吹风?”
“透气,不然太闷,”段景诚回答,随后又对着旁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与馨儿单独待会儿。”声音轻柔,又转向苏暖时眉目含情。
苏暖无语,他最擅长装腔作势给别人看,光是这样,就往自己身上泼了不少什么“两情相悦”“伉俪情深”的温墨水,洗都洗不白。
待屋子里退的只剩他二人是,苏暖开口,“你到底中的什么毒?如何中的毒?真如御医向陛下禀告的那般吗?”
段景诚乖乖回答,“中的一般的毒,不过用量大了些,身子估计能虚上好一阵子,我现在手脚无力,心倦思怠……倒真是把糕点同茶水一同服用后中的毒,御医确实是如实告知的。”他说着便一手撑在扶手上,搭拉着脑袋,眼神似乎充满了无奈与悲哀。
苏暖对眼前这个“空有一副好皮相”的男人,除了自认倒霉的叹口气,也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她直接走上前,一手抬起段景诚的下巴,稍稍用力一捏,往他舌苔看去。若有所思片刻,收回手。
段景诚自然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直接伸手对他如此无礼。
“馨儿,你还没过门,这样做,算是……”段景诚缓缓道,语气似乎怪罪,但眼神实在轻佻。
“算是望闻问切之望,”苏暖道,“我医术不精,只略懂皮毛,按书中所讲的理论知识,你这几日身子还受了寒,不要坐窗边了,这太子府里又没有如花美眷,没机会让什么美人从窗外意外的瞥见你的风雅。”
“我先练着,不断调整坐姿、角度。再过数天,你就能经常从窗外经过,经常意外的瞥见我的风雅俊美。”段景诚认真道。
“呵……”苏暖是真的被他气笑了,“段景诚,就算我皇命不可违的嫁给了你,我们也是一对怨侣,各不相关,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苏暖说这话时,眼神清冷,直直地盯着段景诚,盼着他能有分毫的反应,比如愠怒或者愣住。
可到底,段景诚听了这话却只飘然一笑,“我被馨儿讨厌了。”
苏暖横眉,“段景诚,你能不能别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你不知道我因为你欠了闻家多少人情?我怎样都无所谓,可闻家人不行,他们是被你我拖下水的,平白受了牵连。你怎么对我怎么利用我,都没关系,反正我早晚都会想办法离开……”话说一半,苏暖骤然挺住,段景诚骤然用眸子盯紧了她。
“你说……离开……?去哪儿?”段景诚问。
苏暖并不想解释与回答,只丢下一句,“还望殿下好自为之”便愤然离开。
出太子府时阴沉的面色落在旁人眼里,旁人无不唏嘘,“这闻姑娘与太子果真情深,你看看,如今太子没了权势,身子也差了不少,她还不离不弃,亲身前来探望,看见殿下这幅样子,刚刚那失落又着急又无奈的表情……啧啧啧,你们都看到了吧?”
“嗯嗯,看到了看到了。”
苏暖:“……”果然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下人。苏暖哀叹,她来这里就不该有什么动作与表情,不,不对,她就不该来这里,就该做一个外人眼里自私又贪图富贵荣华的女子,不来探望他,就应该把自己撇干净。
可现在撇干净已经来不及了。皇后近日操劳万分,又要管理宫中事宜,又要教诲二皇子叮嘱他好好辅佐他父皇,可不就把身子也累垮了吗。二皇子易王殿下多贴心多孝顺啊,赶紧跑到皇帝跟前,说是宫中最近风水不好,天色多阴,天气多雨,应该得办点喜事冲冲喜。
喜事?景奕你说,现下江州还在赈灾,哪里来的喜事可办啊?
唉父皇,皇兄不是马上要与闻丞相千金成婚了嘛,什么时候娶不是娶,何不提早办了喜事,一来给皇都添几分热闹和喜气,二来也能让宫里宫外的有个新气象。
皇帝思索片刻,嗯,景奕言之有理,那就照你的意思办了吧。
于是观天阁的人夜观星象掐指一算,哎呀之前怎么没发现其实三月初五之前的二月初六,也是一个大好日子呢。
礼部的人不干了,你这不是玩呢么,何着去回复皇命的不是你们观天阁的人。要是皇上问起来之前怎么没算出二月初六来,该怎么说?
哎呀这不简单,之前是上天未降灾祸,如今大宁发生了这么多倒霉事儿,星象偏移重组了,这不就老天给个机会,送了咱大宁一个黄道吉日嘛。
礼部点点头,言之……有那么一点理。便用这番说辞添油加醋几许,回了皇帝。皇帝在这方面也没太过纠结在意,便挥了挥手,准了。
一国太子的婚事,竟如此荒唐。新娘子来不及制办嫁衣,太子府来不及送聘礼。
苏暖每日早晨起来对镜贴花黄时,都神色恹恹,无精打采。闻家人看在眼里,叹息在心里。
到了二月初六那日,皇家依旧摆出了十里红妆。太子府与丞相府门口皆是鞭炮齐鸣。道路两旁聚集了许多百姓前来一睹这方盛世,只是人们的面上并不见多么欢喜的神色。
冬灾水灾还未过,皇家火急火燎的操办病秧子太子的婚礼,何其可笑。
迎亲队伍一路欢欢喜喜的到了闻府门前。众人都好奇的伸长脖子等着一睹新娘子风采。
果然不久后,一身红黑色正装的闻启珏背着身着华服嫁衣的苏暖走出了闻府大门。
“馨儿……”闻启珏放下她时,低低的喊了一声她。苏暖愣了愣,尽管大红盖头遮住了她的面庞,但闻启珏依旧仿佛能感觉到她脸上那好久不见的笑意却是范了出来。“发生的这么多事,你无需自责……父亲他,已有打算。若是前朝后宫都被周家只手遮天,那么我们闻府也绝不在这样的朝中逗留。”
苏暖的手指有些颤抖!“但还是对不起……”
“怎能怪你……若不是我去江南……”闻启珏轻叹。
“哎哟,闻将军,可别舍不得了,太子妃这是奔着锦衣玉食去了,又不是生离死别的,何况太子府与闻府都在皇城脚下,相距不过数十里,大喜日子,过了吉时可不好了。”一旁有随着迎亲队伍的长宫女催促道。
苏暖便不再停留,一步上了马车。
喜乐再次响起,送亲队一路热热闹闹的到了太子府门口。段景诚一袭金线龙纹的锦缎红服,身子挺拔的屹立在门口。他的面色因为那场中毒与风寒,依旧有些苍白。但却架不住身材修长五官俊美,倒是把病气烘托的有几分如同苏暖初见他般的不食人间烟火。
陪阁的李楚妍接下她,将她送到段景诚手中,会心一笑,“殿下,馨儿,祝您们幸福。”
苏暖在盖头下的沉默无人发觉,段景诚则道,“多谢。”
一双新人迈过门槛,跨过火盆,拜过天地,送入洞房。
苏暖独自坐在新房里,摘下盖头,有些恍惚。两辈子了,第一次结婚,却是在这样的环境下。
桌上放了两只酒杯,几盘小菜。床前高烛燃得正旺,火苗不停摇晃,照应着新房一片温暖静谧。苏暖饿急了累极了,便吃了些桌上的糕点,先睡下了。
等段景诚推门进来,只望见床榻上,那抹熟悉的身影,脱去了喜服,规规矩矩的穿着中衣,面朝里,侧卧在床榻上。她睡在正中间,很明显没有要让位的意思。段景诚笑笑,还是很不客气的挤了上去。
开玩笑,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床,就算睡的委屈点又何妨。说不走就是不走。
☆、不羡君王
大宁皇帝还是很体恤臣子的,故洞房花烛夜第二日不用上早朝。段景诚便安安心心的一觉睡了下去,也不顾及苏暖醒来后会是什么反应。
段景诚猜,她应该会面色不善,拧紧眉头,一声不响的黑着脸下床更衣。
果然,苏暖揉了揉眼睛醒来时,一伸胳膊就摸到一只人手,转头就望见也已经醒了的段景诚眉目含笑的望着她,“太子妃娘娘醒了?”
苏暖便面色不善,拧紧眉头,黑着脸一声不吭的越过横躺在床边的这具男人身体,下了去。
午时段景诚带着苏暖进宫向帝后请安,这是必须的规矩。
“馨儿,你成了咱们段家的媳妇,我与你父皇就多了一个女儿了。若是景诚他欺负你,你来母后这儿告状,母后肯定护你。”上座的周茗淮一脸的贤良慈爱,望着苏暖的眼神里,到比平时多几分笑意。
苏暖乖巧的谢过皇后,便一直静静的坐在旁边垂眸不语。皇帝与段景诚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别的,终于不过一会儿,还是切入了正题。
皇帝道:“江州的赈灾现在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让你提早成亲冲喜的道理,下边的百姓可未必清楚,再者你余毒未清,身子根基有所撼动,朕虽然解了你的禁足,但政务不可立马交换与你,景奕接手不错,你且先养着身子。”
段景诚扯了扯嘴角,“父皇良苦用心,儿子明白。我也有时间多陪陪馨儿出门,她最喜爱郊游踏青。别看她面上文静,底下可顽皮得很。正好马上入春了,皇都脚下的水光山色,一辈子都看不腻的。”段景诚说着,回头望了望苏暖,目光之温柔,言语之体贴,让皇帝抖一抖,让皇后颤三颤。
苏暖内心白眼,我什么时候最喜爱郊游踏青了。
这段景诚真是被闻素馨□□的转了这幅甘愿沦落的草包性子了?
向帝后请安过后,二人并肩走了出去。转角处时,苏暖望见有宫女手托装满了精美糕点的玉盘经过,思索片刻,便要转身换方向。
“馨儿去哪儿?”段景诚问。
“去朝花宫看看。”苏暖懒得解释,言简意赅的回答。
段景诚也不追问,跟在老婆后面一起走。从正殿到偏僻的冷宫,中间要经过无数宫寝,路过的宫人婢女之流,实在是举不胜举。
大家对着这一前一后、旁若无人的静静行进的二人,纷纷侧目。只见太子妃面无表情,端着公正的步子,自顾自往前头走。而太子殿下则三步之遥的跟着自己的正妃,目光如潺潺泉水,倾注在前面那个窈窕的背影上。
前面转角过后,有一汪从宫外引进的清泉从假山上流下。水流不急,但靠得近了也会沾湿衣角。
段景诚看苏暖一直靠着路右侧行走,大概是不知道那里有假山泉水,便加快脚步,赶到她身边,一把揽住她,道,“小心,别弄脏了衣裙。”
苏暖被他突然一抱,小小的一惊,很快又镇定下来,想挣脱他的臂膀,可奈何宫里人多眼杂不好动手,只好僵硬着身子,任由他揽着自己绕过了假山。
几个洒扫的宫女和传膳的太监,眨着眼睛默默的目睹了全过程,心不停跳动。哎呀今天赚到了,一会儿晚上吃饭,有的跟同伴们吆喝方才所见了。殿下与太子妃娘娘真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