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暖:“……”
越往前走,地理位置越偏僻,这也就离朝花宫不远了。苏暖到了梅园附近,遥遥望去,前面不远处有一片陈旧又清静的楼宇,冰冷的色调中倒也凸显几分古朴。在此停留多久都不闻其中有任何动静,也基本无人出入。这冷宫真比秋天落在地上的枯叶还要无人问津。
苏暖抬步向那片静土走去,穿过重重宫门,绕过几方高低不平的矮墙。段景诚突然驻足。苏暖回头问,“怎么了?”
段景诚道,“当年父皇入关,一时不查,没管住手下几名将领在朝花宫烧杀奸夺。本来这里也是一座雅致的偏殿。母亲常说,前朝她还是个大小姐时,有个闺中密友被送入宫,因品级低便住在这里。”他顿了顿,几步跟上苏暖,轻轻又道,“奈何她自己没能保住这里,登上后位那几年,刚经历战乱国库紧张,也不能重修此地,只得常常孤身一人到这里黯然伤神。等大宁富裕起来,她人也不在了,后宫也异主了。这儿便成了冷宫了。”
苏暖道,“你他日若是君临天下,也同样还有机会重修此地。”她说此话,本是言者无心,可却听者有意。段景诚抬头望着苏暖,“馨儿也这么觉得吗?有权有势,为所欲为?”
苏暖解释,“我只是按事实这么一说罢了,何况殿下您不是无心皇位么。有权有势能为所欲为不假,但高处不胜寒,我想殿下你这种喝过花酒、干过昏事的人,恐怕后宫三千佳丽都不能让你按捺住寂寞。何况驾驭群臣,指点江山这事儿,殿下可研究过?皇位嘛,易王殿下不适合,你比他好一点点,但也不适合。”
段景诚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若此时是黑夜,恐怕用璀璨形容也不为过。他一把抱住苏暖,将她拥入怀中,开心道,“馨儿是长在我肚子里逃出来的虫子吗?”
苏暖又想挣脱开,狠狠道,“我若是你肚子里的虫子,也要先咬烂你的五脏六腑再出来!”
“姐……姐姐?”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的从二人身后传来,苏暖记得是雪儿,顿时一尴尬,立刻甩开了段景诚。
“真的是姐姐呀!”雪儿高兴的跑过来,一把抱住苏暖。
苏暖抚了抚雪儿的头发,蹲下来刚想细问,却见她藕断一样的小手臂上有着几处伤痕。苏暖凝眸,问她,“雪儿,你怎么受伤了?”
雪儿立刻委屈起来,“姐姐,姐姐帮帮我们,有人昨天来这里闹,弟弟受伤了,林姨也卧床不起了……”雪儿呜呜的哭起来,抹了抹眼泪,又道,“林姨说太子殿下昨天成亲了,想委托宫门的人出去远远看一眼,可是……可是还是被皇后娘娘的人打了回来……”
苏暖与段景诚对望一眼,段景诚页蹙起眉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上前,“小姑娘,你说的林姨是何人?”
雪儿只一个劲儿抽噎,“雪儿不知道林姨的名字,雪儿不知道……”
二人不再多说,让雪儿领着去了她口中的林姨那里。
朝花宫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小屋里,天光从屋外穿过窗子照射进来,这是这间屋子里,除了敞开的大门外,在白天仅有的光源。
屋子里还有小隔间,里面一张简单的床铺上,躺着一个面色发白的清秀妇人。段景诚一眼就认出了她,“林姑姑……”段景诚上前,声音有些沙哑,低声喊到。
苏暖把手搭在林艾的额头上,触手滚烫。大概是一些小的伤口没处理好,又脱了水,才导致了这么严重的发热。
“你们是谁!”身后,传来一阵稚嫩的童音。二人回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抱着一木盆的水现在门口,原本粉雕玉器的小脸上被泥土糊了半边,两只水汪汪的眼睛警惕的盯着苏暖与段景诚二人,忽闪忽闪。
雪儿上前拉住他,“嘘!知儿,这是上次给我点心的那个漂亮姐姐!是我请他们来给林姨看病的。”
苏暖原以为这孩子听了雪儿的解释会不再用这么凶巴巴的眼神和语气对自己,可谁知,这知儿放下了木盆,跑到了昏迷的母亲身边,用小身板护着林艾,毫不客气道,“雪儿你别上了他们的当,快到我身边来!这回他们指不定又是谁派来的!”
苏暖心中惊讶,这么小的孩子竟能有这般思维,可见平日里是没少被欺负。
“不会的……姐姐不会的……”雪儿支支吾吾起来。
“咳……”床上的林艾突然咳了一声,悠悠转醒。她努力看清床前的来人时,不由大惊,连忙支起身子,“殿下……?太子殿下!”
苏暖扶住她,段景诚道,“林姨不必多礼,养身子要紧。”
林艾厉声对男孩道,“知儿快过来,不得对太子殿下无礼!”
知儿愣了愣,对着段景诚苏暖二人眨了眨眼睛,拉着雪儿小跑到自己母亲身边,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知儿……参见太子殿下。”
雪儿忙道,“雪儿……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林艾循声望去,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身边这位娴静的女子,她望了望段景诚,看他目光的温柔,对雪儿的称呼也无异议,这才也恭敬的对苏暖道,“奴婢有眼无珠,不知竟是太子妃大驾光临,望太子妃恕罪……”
苏暖微微一笑,“我随景诚唤你一声林姨,林姨不用见外。”
林艾对苏暖直呼段景诚其名而暗自惊讶,段景诚内心也一阵跳动。景诚……景诚……
苏暖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要稍微亲昵些的叫法,不就是唤名字么?
段景诚上前望了望知儿,张了张嘴,似乎想问林艾什么,可终究出不了口。
林艾知道段景诚心中所思,叹了口气,轻轻道,“是……知儿,是陛下的孩子。”
大宁开年,新皇登基,中原大地百废俱兴。开国皇帝段世彰为了拉拢群臣,安内定外,择吉日一下子娶了数位重臣之女为妃嫔,喜宴摆了三日。
莫离绕在段世彰还在寒武时就嫁给了他。当年军队里,莫娘子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以夫为纲。丈夫在外行军打仗,她便在家柴米油盐。如今自己落难时所托付终身的男人,竟然一朝锋芒,成了真龙天子,此后很多事情也就变了。
她在外人眼里是至高无上温柔内敛的皇后,可与皇帝相处起来,她还是莫娘子,管着后宫诸多事宜,剩余时间陪着两个孩子。
段世彰已经不再需要她陪伴了,后宫有足够多更年轻貌美的女子陪伴他。
也好,他是国君,应该多些子嗣,开枝散叶,将来她可以帮着那些妃子一起教导子女,以后辅佐景诚。景诚这孩子尝尝沉默寡言的,应该多些兄弟姊妹帮衬的。
德全皇后莫离绕,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后来,周将军的嫡长女周茗淮及笄入宫了。那是莫离绕所见的女子中最柔美娇艳的一个。加之她娘家强大,段世彰对她的恩宠总是多过旁人太多太多。
无妨,无妨。后宫姐妹,当互相扶持。
但自从周茗淮产子后,一切似乎变得不同了。
后宫看似风平浪静,但不知为何,总有妃嫔无故滑胎,两三年过去了,皇嗣数来数去,总是那么几个。
一天,段倾梓跑过来,跑到莫离绕身旁,“母后,藏红花是什么花呀?”
莫离绕一愣,点点她的鼻子,“这是一种草药的名字,不过这药敬孝不能尝,是大人喝的。”
年幼的段倾梓点点头,又问,“那马钱子又是什么钱呀?”
莫离绕正了色,问,“敬孝,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大概是有些感到母亲的不悦,段倾梓允了允小嘴,有些委屈道,“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子衿姐姐说的……要把花和钱,送给如妃娘娘去……”那时的贵妃,正是周茗淮。
莫离绕一颗心一沉,赶忙跑到如妃的宫寝,正好望见如妃正端起一碗保胎的药,准备喝下。
莫离绕快步上前,一把打翻,如妃一愣,奇怪道,“皇后娘娘……?”
从此,后宫里就算是表面上,也不在安定了。周茗淮大摇大摆的到皇后寝宫,大放厥词,“你不过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前朝商贾之女,与陛下顶多几分糟糠之情,一不通上位之道,二没有掌权外戚,三不得陛下宠爱,皇后娘娘,有些事既然我在管,你就少插手。幸好这次如妃姐姐肚子里爬出来的是咱们三公主,若是个小皇子,那我可就不高兴了。下次记住了,胎死腹中总比生而夭折要好的多吧?”
莫离绕当时面上的震惊与愤怒,若是不被内殿小太子段景诚的哭声所打断,恐怕当时又会是另一番场景。
周茗淮又上前一步,在她耳边轻轻道,“皇后娘娘,小太子哭了,肯定睡得不舒服吧?快去哄哄啊,别搞得自己以后连哄儿子的机会都没了。”
后宫的诸事虽然还是德全皇后在管,但谁不知只要贵妃在,凤冠戴在发间也形同虚设。
没过多久,皇后染了风寒,不过两年的光景,一个弱女子的身体底子就被掏空了。
段景诚只记得,他母亲临终前紧紧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景诚,听母亲的话,以后咱们不要做皇帝,你看你父皇,整天那么忙,还要被许多娘娘的家事琐事缠着烦着,多累啊。你以后啊,就找个比母后坚强的女子,带着她好好在宫外游山玩水,多快乐是不是?”
段景诚点点头,可依旧道,“但是不当皇帝,不做太子,有人欺负我和姐姐,那怎么办?”
莫离绕没有回答他,她只是累的只有流泪的力气,她仰面躺在床榻上,静静抽泣。
“景诚,阿梓,母后这一生,做过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女人,但却一点也不幸福。”
深深长殿,烛火摇摆,夜空里没有月亮,整个宫闱里,只有太监尖尖的嗓音传出,“皇后娘娘薨了——”
“皇后娘娘薨了——”
“皇后娘娘薨了——”
一声声传唱后,便是举国大丧。
不日,新后册封。
数年后某天夜里,皇帝在前殿批阅奏折到深夜,御膳房叫一位新换来的宫女去给陛下传宵夜。那宫女本来在浣衣局,因勤劳吃苦,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便被提级,调到了御膳房。
“陛下,此粥润嗓健脾,又能降火,取了茉莉花瓣吊出了清香。”那宫女到。
皇帝望了望粥,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道,“朕年轻时,德全皇后也尝尝做这粥给朕吃。”
说着,便端了起来尝了一口,罢而对宫女道,“很像的味道。你,抬头给朕看看。”
宫女抬头,皇帝道,“有几分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林艾。”
“哦……林艾,以后便留在朕身边,负责膳食吧。”皇帝道。
林艾是莫离绕身前的长宫女之一,在莫离绕去世前,便一直忠心耿耿的跟着服侍,加之皇后温良,主仆二人相处甚欢。太子与长公主的成长也多有她的陪伴。
这次她本无意接近皇帝,只是那晚她当厨,材料里碰巧有茉莉,她便自然做了这道自己也十分拿手的粥。
服侍了一段时日,皇帝道,“林艾身上时常有德全的影子。”
这句话好死不死,到了周茗淮耳朵里。周茗淮是大宁的第二位皇后。人到三旬依旧风姿绰约。只是争宠之心不再如年轻时那样盛,只要没人能生出影响她儿子的皇嗣,她忍忍便过去了。
帝王本多情,谁不是过眼烟云。
只是先皇后、莫离绕、德全皇后,这几个字眼,是她的大忌。自从她接任后位,就不少被人在背地里拿来与莫离绕比较。
说她不及德全皇后温婉,说她不及德全皇后识大体,说她不够母仪天下……
这些话足够让心高气傲的她嫉恨无比。皇后下令,宫中嚼舌根的不本分之人,低于六品,一律杖杀。
拿低级宫人的贱命杀鸡儆猴,一夜之间,那些话语真如退潮的水,消失无踪。以后大家都明白了,先皇后是周后大忌。
既然皇帝说有个宫人十分有德全皇后的影子,那周茗淮自然要去会会。只是当她看到林艾时,不屑一笑,“你便在陛下身边好好做事吧。”这等姿色与档次,还入不了我周茗淮的眼!
这等姿色与档次,也确实入不了皇帝的眼。但凡事都讲个机缘巧合与天命难违。
那日是莫离绕的祭日,开国之后的祭日,不管是在吃食上,还是在种种细节,整个大宁都应忌讳三分。酒肆不可售卖大婚,妇孺不可以穿着艳丽。
皇宫里更不例外。皇帝下了朝,便到段家灵牌前上香,也给莫离绕上香。
回到寝宫,皇帝道,“叫林艾拿酒来。”
林艾便拿了酒来。
“你与离绕,除了长相,无不相同。”一口又一口酒饮下,情绪便随着酒意上来,“当年是我对不住离绕,是我冷淡了他们母子,是我不知感恩,离绕是个好女子,她□□出来的丫头,同她一样,一样的温婉……”
段世彰醉意泛滥,思绪朦胧,他拉着林艾的手喃喃道,“离绕……朕对不住你……”
林艾大惊,“陛下!我……”她惊恐得后退,却又不敢反抗,她岂敢觊觎皇帝,岂敢与皇后对立。奈何抵不过天子的随心所欲。
一道惊雷闪过夜空,吵醒了已经入睡的周茗淮,“子衿!子衿!把灯都熄灭了,晃得本宫头疼。”周茗淮喊到。
子衿提着裙摆,急急赶了过来,跪到周茗淮面前,“娘娘,娘娘……陛下他……宠幸了德全皇后身边那个名为林艾的宫人……”
霎时,周茗淮一双凤眸睁得硕大,她深吸一口气又似乎十分艰难地吐出来,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才用愤怒到极致的颤抖之声,咬牙切齿道,“贱人……贱人!”
子衿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出声。
第二日,周茗淮身穿华服跑到皇帝面前给他道喜。皇帝纳闷,“朕何喜之有?”
“离绕姐姐离开多年,我虽一直代替她伴君左右照顾陛下,但对姐姐始终不能望其项背,林艾妹妹是姐姐当年一手栽培出来的,如今能重回陛下身边侍奉,实在是大幸啊。”周茗淮说此话时,特地恭敬的在龙驾前半跪,似是十分诚恳的样子。
皇帝听了心中不免略略烦躁,昨天那样特殊的日子,他却干了件昏事,要是被传出去,记入野史,那岂不是丢了他龙颜?
周茗淮却又道,“陛下若是喜欢,姐姐在天之灵也会高兴,毕竟都是自家姐妹。只不过……林妹妹的身份说出去怕是将来不能在后宫姐妹们当中服众,我便收了她做义妹,陛下你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