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你们放心。馨儿不会有事。”苏暖道。
皇命难违,苏暖即刻梳妆入了宫。
距离皇宫正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时,车夫调转了马头。苏暖今日的警惕越发的重,她挑开帘子便问,“阿叔,这是什么方向?”
那车夫道,“小姐有所不知,除夕夜开始,宫正门关闭十日,所有入宫者皆走侧门。”
马车在北宫门停下,门口的将士查验过后,苏暖便由宫女引领着入宫。
进宫小走一段路,便望见了皇宫里盛名已久的梅园。苏暖忍不住驻足观看。引路的宫女笑着为苏暖解说着,“今儿是巧了,姑娘正好碰上梅园里梅花开的最好的时节。只可惜梅园地处皇宫北边,后妃娘娘们大冷天的都很少有兴致特地来赏梅的。”
苏暖道,“那真是可惜了。”
说罢刚准备转身起步,身后便突然一阵撞痛。
“放肆的奴婢!”引路的宫女横眉大喊,“也不看仔细了路,你可知自己冲撞了什么贵人!”
苏暖看那小宫婢不过八九岁的孩子而已,便止了宫女的呵斥。
“这宫里何时有这么小的婢女了?”苏暖问。
“回姑娘,这样年纪的孩子都是宫里老一辈的儿女。不过,前头正宫里可不允许下人们珠胎暗结,若是想要成家的,每五年宫里头都会阅检,主子同意了就可以出宫了。只不过,偌大的皇宫,总有边边角角管不到的地方。下人们也如山野贱民似的没规没矩,在宫里头偷偷生子的,也是有的。比如……冷宫。”那小宫女答到,眼里对于她口中的冷宫之人,皆是嘲讽与不屑。
“你叫什么名字?”苏暖问女孩。
“回……回姑娘,我叫雪儿。”小姑娘瑟瑟发抖,不知是害怕的还是身上的衣料太薄。
“你怀里藏着什么东西,这样鬼鬼祟祟?”宫女又问。
“小奴……小奴……”雪儿抖得更厉害了,“求姑娘饶命!这是下厨房昨晚剩下的肉馒头,我还得拿去给弟弟……”
“雪儿,即便是冬日,隔夜的肉还是不要吃的好,”苏暖道,“我看你带你弟弟这么好,要不这样吧,”苏暖蹲下身子,与小姑娘平视,“这么称职又爱护弟弟的姐姐是有奖励的,你随我到一个地方,在外边等着,我给你拿好吃的,可好?”
雪儿忽的把头抬起,睁大了眼睛,满脸激动与兴奋,“好!好!谢谢姐姐!”
一旁的宫女撇撇嘴,“没规矩,这可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也配你叫姐姐么……”
家宴在星义殿内,里头早就是歌舞一片。
帝后共同坐在最上首,皇子公主们各坐两段,说说笑笑,推杯换盏,一派祥和。
望见苏暖进了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苏暖一身绯红的正装华服,脂粉轻点,珠钗步摇随着脚步轻轻微晃。
“阿眠的女儿当真绝色。”德妃美目在苏暖身上流转着,这孩子一段时日不见,又拔高出挑了不少。
胸部不再仅是含苞待放,那越发向上的凸起之势,让美人的身段更显妖异。
“小女闻素馨,向皇上与娘娘请安。”苏暖走至殿中央,叩了一礼。
“免礼免礼,”周茗淮贤惠的为她赐座,“都是要一家人的了,还这么拘礼做甚。”
谁知段景诚手一招,“馨儿,来,坐这里。”
苏暖脚步一顿,终是向着段景诚的方向走去,不带丝毫羞涩忸怩。
周茗淮掩口轻笑,调笑段景诚爱妻,但她一副秀眉却厌恶的蹙起。
入座后,苏暖不发一语,听歌赏舞,一边的段景诚饶有趣味的望着他,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桌面。
“看来馨儿是不会再理会我了。”段景诚轻声道。苏暖不理他。
“可是对我失望了?”段景诚又道。苏暖仍旧不理他。
“也罢也罢。一个快要无权无势的废太子,哪家高门的姑娘还会多看一眼呢。”
苏暖猛然一怔,咬着牙问他,“段景诚,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段景诚答非所问,“更何况我的馨儿这般美貌动人,本该凤命,只可惜阴差阳错,还是被父皇指给了我。是不是很可惜?”他眉角轻挑,身子垮垮的由他半只手支撑着往她身边看,另一手举杯唇边。苏暖离他很近,竟第一次发现,本该如冰雪般冷漠孤傲的一个人,近来怎么越发轻佻。
对面的段景奕好笑的看着段景诚与苏暖二人,苏暖隔着一条道都仿佛能听见段景奕鼻孔里的不屑之声。
段景诚啊段景诚,你若不是真的傻,这样的场合还不自重。一会儿,我就推你一把,让你从此彻底无拘无束,做什么都无人问津,好不自由。
果然想什么来什么。正当殿中的舞姬扭着纤细的腰肢之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急报。
众人大骇,看来人的衣着正是皇帝身边独有的线报探子才会穿着的。这大年夜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探子跪地大喊!“江州水坝坍塌,下流的房屋梁田全部淹没!”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为皇帝,二位段景奕。
段景诚原本执着杯盏的手一顿,面色生寒。
“你可说清楚了!江州历年顺风顺水,怎会有如此大祸?!”段景奕焦急的问。
“消息属实,下官岂敢有所欺瞒!”
“我皇兄在时还好好的,他人一走就出事,这叫什么道理!”段景奕似大怒,又转身向着皇帝,“父皇!此事要明查!还大哥一个清白!”
皇帝头疼的青筋暴起,周茗淮赶紧扶着他坐下。苏暖望了面若冰霜的段景诚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心火骤然燃起。
她攥紧段景诚的衣角狠狠道,“段景诚!为什么不说话!这么明摆着的栽赃陷害,你还在等什么!”
段景诚眼眸一瞬的空洞,“为了对付我,他们竟然要搭进来无辜的性命……”
苏暖咬咬唇,大喊,“陛下,幕后真凶自然要抓,但当务之急,是要赈灾救民,安抚民心!严冬大雪还未停歇,没了房屋和米粮,江州民怨沸腾,必然会起暴动!”
“深闺女子一个,如何在此夸夸其谈!”段景奕的眼眸瞬间如同藏着一只嗜血的狼,对着苏暖凶狠的大喊。
“既然皇后娘娘方才说了馨儿是一家人,是未来的太子妃,那么为陛下分忧,也是应当。”如妃静坐在一旁,不咸不淡的开口。
容妃轻笑,“呵,太子妃?”
“够了!”皇帝大吼,“一群败家子!都给我闭嘴!闭嘴!”
段景奕心中不甘,“可是父皇!此事……”
“景奕!你父皇正烦乱,你少在这儿掺和!”周茗淮看出皇帝心中实则举棋不定,连忙阻止了自己儿子试图提醒皇帝的行为。
“段景诚!——”皇帝扶着桌沿,深吸一口气,“这就是你当的好差事?”
下首的段景诚只黯然道,“父皇,馨儿说得对,当务之急是……”
“我问你!你在江州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皇帝打断他的话,言语之间捶胸顿足之意甚甚。
这回段景诚不再答话,他就静静的坐在那里,偌大的宫殿,唯独他面前一方案几,突兀在宫灯烛火之下。
苏暖宽大衣袖下的指间隐隐发白,此刻她无论她多么想要开口辩解都师出无名,连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都沉默不语,她又能如何。
“景诚……”德妃也惊讶于段景诚的沉默,她的目光又转移至苏暖身上,眼中担忧之色更甚。
“好……好……”皇帝喃喃,“这是你选的路,这是你选的路……”
骤然间,段世彰似风雨变幻般又猛的大喊,“裴志鹤拟旨!太子武逆,不思进取,不问国事,关入太子府!无朕旨意不得任何人出入!不得参政!”
“父皇三思!”段景澜下跪求情道。
“父皇……皇兄他……”段倾凝也欲开口说话,却被如妃一声“静安你闭嘴!”给压了回去。
周茗淮与段景奕在一旁面色忧虑,却都不再吱声。
皇帝一步步走下御台,走至段景诚面前,“你与你母亲一样,都有这幅不瘟不火的面孔……”他说着手不住的拍着桌面,“朕最不喜欢她那副不论眼前发生何事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如今你倒是一五一十的给学了个全样。”
说罢,段世彰转身手一挥,“宣工部的过来,景奕景澜你们也来。”
“哎陛下!”容妃突的开口,“陛下三思啊!如今闻丞相家的女儿也在呢,他们不日就要成婚了,这时候如何能处置景诚呀!”
德妃眉目一横,如两把刀直直刺向容妃,容妃本被她狠厉的目光折磨的胆寒,但瞥见皇后脸上淡淡的嘉许之意后,心便又放了下去,换回了向来恃宠而骄的面孔。
皇帝转身,瞥了苏暖一眼,摆手道,“早就下旨赐婚,便先把期限搁置着吧。”言罢,便转身离去。
所有的人都熙熙攘攘散去,德妃紧紧握了握苏暖的手让她安心,也不便多留。琉璃砖上,只剩段景诚与苏暖二人的身影被拉的很长很长。
“段景诚,”苏暖淡淡开口,“最开始你所说的还会作数么?”
段景诚缓缓起身,回答的到干脆:“不会。”
“……”苏暖此刻已经没了火气。这般境地,就算段景诚在朝廷前又有何言语,恐怕也没人去听了。
她魂不守舍的转身欲走,却又折返,走向段景诚。段景诚以为她还有话没说完,正抬起头等着她发话,可苏暖却直接经过了他,走到后面的桌前,拖起两盘果点便离开了。
正殿门口的回廊深处,一个光线暗淡的转角里,雪儿正盘缩在墙角,她不断的搓着自己冻得红彤彤的小手。
“姐姐怎么还不来……姐姐怎么还不来……”她把自己的身子往墙角缩了又缩,忽的前朝回廊里有一绯红的身影正向着自己缓缓行来。
雪儿惊喜道,“姐姐!”
苏暖将两盘果点递给雪儿“拿回去和弟弟一块儿吃吧。”她又拔下发中一头饰,唤来了身边的宫女,将头饰赠与她道,“送这孩子平安回朝花宫去,有劳。”
宫女欣然受了这礼便笑吟吟的应下,带着雪儿回去了。
段景诚站在远处的长廊下,静默的望着那个窈窕的绯红色身影,她蹲下揽着一个孩子的肩温和的说着什么,又赠宫女珠钗,目送她们离去,最后脸上的笑意褪尽,有些失魂落魄的独自离开。
段景诚再次忍不住又想起了昔日里那个一派天真不懂世事的女孩,她果真变了许多。
月光凉凉如水,偌大的皇都,此刻陷入了沉寂。同一片月色,同一对人,不同的地点,相反的方向,各自归去。
☆、储君喜事
第二日,太子被削权禁足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皇都,底下百姓只知道江州有了灾祸全是段景诚不作为所致,皆叹干得漂亮,这样的人如何能为一国储君。
燕染溯与段景澜被皇帝派到江州赈灾,段景奕似乎接手了往日里送往太子府的诸多事宜。朝中原本追随太子的风声鹤唳之人,恨不得早早跳出这个泥潭,把自己有关太子往来的事洗的干干净净。
闻锦泉上下朝时身边不再有一众人围着进出。世态炎凉来的真是快。
即使如此,闻家还是决定拿出一半家底用于江州水坝重修与民房建造。皇帝欣然受了这笔钱财。但在散朝之前,还是对着他唏嘘:“闻卿,说来还是朕对不住你,令爱此等女子,却许配给了景诚那个不成气候的。哎……”
言下之意在清楚不过,你女儿的婚事照办,朕不打算退婚。
闻锦泉面上并无波澜,只躬身道,“能做皇家的媳妇,是馨儿她的福气。”只是他想起苏暖曾言并不想嫁给段景诚,不知道如今那孩子又会怎么办。
本来一个好好的新年,却闹了这一出。不光十天的休朝没了,上下官员还多少得以丞相为榜样,也交出一点家财用于赈灾。现在底下已经不知有多少人等着闻府一同与太子垮台。
闻府家财散了一半,闻锦泉为官正直,这一大放血,让整个闻府的气候都垮了不少,撤了三成家奴,卖了六张地契。闻夫人本来好转的寒疾,这几日也被内院的账目弄的加重了不少。苏暖心里的内疚自然不用言说。但闻家的人却似乎并不怪罪她。这反倒让苏暖更不是滋味。她对段景诚此人,已经贴上了“言而无信”,“不可靠”等贬义标签。
段景澜在江州赈灾为其一,暗中调查水坝真想为其二,可事不如人愿,江州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
一整个正月,皇都里的官老爷们都在为江州之事忙碌着。饶是如此,江州的百姓还得在临时搭建的篷子里潦倒过冬,工部预估要过了春天,才能大致将寒水冲损处修筑完工。
这个消息传到了百姓耳朵,如一粒火苗扔进了干柴,民怨如火般骤然升起。
“废了太子!令立储君!这是天命!天命怎可违抗!”
“太子府若是再不异主,我大宁要亡啊!”
“一个尸位素餐、不问家国的人,如何能担当储君大任!”
江州知府门外,一群受难的百姓聚集在长街中央,声声大喊。
程絮涞近日一位又一位的接待皇子,每回都能出各种各样的幺蛾子,他着实是有烦又怕。段景澜本就是个喜欢游手好闲的人,一心只求逍遥自在,如今向来对他这个皇弟放任不管任由潇洒的段景诚得此遭遇,换他来收拾烂摊子,却见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便干脆上了一封奏折,将这事报了上去。
朝堂之上,皇帝闭口不语,下面的百官噤若寒蝉。真要废太子另立新的,可不是小事。
众人眼瞅了瞅闻丞相,他并无言语。
再瞅瞅周老将军,吹着胡子,也不说话。
李尧望了一眼段景奕,终于,段景奕出列下跪,“父皇!不可!皇兄被立太子多年,宫中宫外各项事务莫属他最得心应手!储君乃国之根本,根松动,国不定啊!”
段景奕唱了白脸,那这样就有人愿意站出来唱黑脸了。
李尧走出列,“易王殿下此言差矣,陛下各个皇子都聪慧过人,您不也十二岁就封了王嘛,各项政务、地域布防自然也是得心应手的。再者,太子殿下的民望已然下降不少,若是再这样下去不给百姓一个交代,不给番邦一个解释,他日就算太子殿下荣登大宝,这大宁,也不会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