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娴也拿出自己储备的半袋子菌类,递给青年:“放进去吧,洗干净的。”
煮出来的面汤糊糊自然给她分了一碗,法国主妇的手艺嘛,就算条件再艰苦也难吃不了。温娴安静地坐在这家人中间,倾听他们的对话。
这家人是少数前往巴黎去的,听情况不是去巴黎市,而是郊外的一个农场,老妇的丈夫和兄弟都在那里,他们是去投奔家人的。
温娴原以为自己能听懂法语,那学起来肯定很快,不会像学波兰语那么痛苦。
但是不存在的,这种操作是tan90°的。
她是法语零基础。不懂发音,就无法说话;不懂语法,就没法把词汇连成句子。温娴需要一本书,任何一本法语原文书,不是教科书也行,她得知道语法规则是什么,他们的单词到底怎么写。
这里唯一精通德法双语的就是那个阳光健气的男青年了,在老妇人的授意下,他主动来和温娴打招呼。
“我叫瑞内。”
“叫我娴就好。”
“你是去巴黎吗?”
“对,我的家人在那里。”
“那你为什么不会说法语?”青年疑惑道:“你是常年不回家吗?”
“对,我离家太久了。我听得懂一些法语,但完全忘记了怎么说。”
瑞内用汤匙搅和着不锈钢餐盒里的东西,了然地笑道:“我理解。那么你是个自小离家的法国人?”
“德国人。我和我家人都拥有德国国籍。”
温娴见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为了证明自己和侵略他们国家的德国人不是一伙儿的,她立刻说道:“我父亲因为职业的原因,可以说是从德国逃出来的。”
“你父亲从事什么职业?”瑞内果然有些兴趣。
温娴想了想,瞎给她爸胡乱安了一个职业:“社会学家。”
她胡诌完才想起来,就温家这一家四口都带着灵性,肯定都是会说法语的,那唯独自己不会,回家不就全漏了么?
温娴见瑞内的样子,就觉得肯定受过高等教育,于是尝试问道:“你身上有没有带什么书啊?”
“怎么了?”
“路上无聊,想看看书而已。”
“你一定是学生吧?”瑞内非常肯定的猜着:“一定是大学生。”
对,波兰大学物理系肄业……建筑学院有个学位证书,但她对建筑一窍不通。
温娴就一直很奇怪,原本的温娴是怎么做到一年内就学完了建筑学的本科课程,而且既然都发学位证了,那一定考试合格论文通过,毕业证怎么没有?学分没修够?七十年前的波兰大学也修学分吗?
“是的。你呢?哪所学校?什么专业?”
“我高中毕业后就帮着家里做事了,没有机会去读大学。”瑞内从身边的包里抽出一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法语书。温娴拿过来,翻到扉页,上面是书名。
这这这这这这是啥?
“怎么了?”
“没事。”温娴怕丢人,没好意思问他这个书名怎么读。
只有读出来的东西才会认识。温娴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先把字母和音标认全。
在这家人外围,传来了稚嫩的童声和一男一女念音的轻语。温娴找了半天才确定目标,正好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在教儿子学字母。
那男孩儿也快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父母正在给他做启蒙教育,念了会儿音标,又教他简单算术。
温娴默默蹲到他们身后蹭课,结果被男孩儿发现了。
年轻的夫妇觉得儿子的眼神不对劲,这才回头查看,发现温娴猥琐地伸着脖子,他们也吓了一跳。
“抱歉……”温娴刚想解释,忽然想起来他们不会德语。
瑞内又被招呼过来当翻译。
“这位小姐离家太久,忘记了法语该怎么说。”瑞内忍着笑意,说道:“想跟着小卢卡斯一起学字母和音标。”
“能不能再帮我翻译一下,就是吧……我数学学的特别好,我可以教他数学啊。”
“有多好?”那对夫妇也和温娴开起了玩笑。
温娴高中数学平均成绩140 。高考数学成绩144,有一道大题没读明白,就做了一个小问。
当然了,物理成绩基本上也就是数学成绩的零头……
“就是特别好……”
温娴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那对夫妇笑的前仰后合,可能他们觉得温娴是在忽悠人。
“好吧,你可要准时上课。”妻子假装很严肃地拍了拍温娴的肩膀,说道:“来吧,我们从字母学起。”
温娴一边学,一边试着模仿他们的法语发音,虽然还不会拼写单词,但教完了字母,温娴已经会说一些短语了。
“看来你法语基础还在。如果我的学生都像你一样,那该多好。”
“弗朗克夫人在夸奖你优秀。”瑞内还不知道温娴能听懂法语,一直在勤勤恳恳地翻译着。
“谢谢。”
“那么,这位数学很好的小姐,要怎么教学呢?”弗朗克夫人把在一边玩土的儿子捞过来,那个小孩儿一脸懵逼。
温娴挠了挠头,内个……你们听说过九九乘法表吗?
“我们走吧!明天早上要能赶到巴尔,就可以坐火车了!”
老妇人和家人们商量完,过来通知温娴这边:“在巴尔可以坐火车。”
“是的,我看了地图。”
这家人大包小包的拎着,还要往推车上摞东西,最后拿绳子绑好,光是出发前的准备,就过去了半个小时。
温娴身上负担最轻,她想帮他们分担些东西,却被数次拒绝。
理由是她腿伤未愈。只有腿上深深的伤口作痛时,温娴才能记起来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月,但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感觉像是支撑了一年之久。
这还有五年啊……
走出了小镇,迎接他们的不是城市,而是大片平坦的农田和草地,农田基本荒废,草地上只有几头受伤的牛马在吃草,地上全是混乱的车辙和脚步印子,以及被抛弃在路边的家畜尸体。
那些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散发着恶臭,这一家人走过时,上面铺了一层的苍蝇飞做一团,嗡嗡地吵着,他们走过后,这些令人作呕的飞虫再次重新落下,争抢地盘。
这帮人前进的速度比较慢,因为要照顾老人和孩子,男人们分成四部分,几个走在最前面开路,几个走在后面断后,剩下的分别护在两侧,防止有人掉进路边的水沟里。
忽然,这群人几乎同时抬头,温娴也一惊,抬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什么都没发现。
他们被空袭给吓怕了。
小卢卡斯被母亲脸朝后方抱在怀里,温娴正好走在弗朗克一家后面,于是他一路上都对着温娴做鬼脸。
紧接着,他丰富紧绷的面部肌肉放松下来,眼神也不在温娴身上了,他指着后面大叫:“追上来啦!追上来啦!”
什么?
温娴和这一大家子集体回头,就看见一个军卡向他们开过来,车速越来越慢,黑烟从车下向上飘起,发动机的声音涩耳难听。
一看就知道出故障了。战争时期嘛,车的损耗都特大。
这辆军卡上的乘客少的可怜,三个德国士兵和两个盟军战俘,勉强算上司机和副驾吧,五个德国士兵,其中一个是上士。
温娴看着他们对废掉的汽车一筹莫展,那名上士冲着这一家过来了。家庭中的男人首先聚在一起组成一道屏障,他们看得出上士想要和他们沟通,于是将目光统一望向瑞内。
他刚迈出去一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温娴拦了回来。
她想让德国人先开口。
“你们都是一起的吗?”
“对。”瑞内说道:“我和我的家人与朋友。”
“走你们的路!不要多看!”上士的视线环视了一圈,最终在温娴身上定格。
他没对温娴的身份提出异议,返回去和小队成员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我们走。”瑞内愤愤不平走开了,趁那些德国人没注意,他朝地上啐了一口。
“呸!德国佬,什么东西!”
他们也不管那群德国人能不能听懂法语,还没走远就开始议论起来了,说实话,温娴听的心惊胆战的。
德国人的行进速度更快,他们马上追赶上了这家人的步伐,他们在农田边走着,形成自己的阵势。两个战俘身上只剩破烂松垮的单薄军装,宽松的军裤挂在他们的胯上,其中一名战俘的腰带也不见了,他只能用捆绑的紫红的双手捏紧裤边,尽力向上提。
战俘不说话,士兵也不说话,这一家人更不敢交谈,在到达下一个村庄小镇歇脚前,这是一段最枯燥无聊的旅程。
所幸到巴尔的一路不是荒无人烟的无人区,依旧有人坚守最后的家园。前面的村镇比上一个小镇落后一些,这里没有散落的电线,想必不曾通过电,肯定也没有自来水了。
毕竟上一个小镇挨着运河,经济更发达些。眼前这个村镇就完全是靠农业支撑了。
“守在这里的多数是农民,我们可以买他们的粮食。”瑞内说着,奶奶已经和身边的妇女讨论要怎样准备晚饭了。
温娴悄悄挪到外侧走,她刚才好像听见上士在下达命令。
“在前面的村庄修整。明日急行,一定要在明晚午夜前赶上部队。”
“我们一定要留着这两个人吗?他们拖慢了我们的速度。”其中一个士兵问道,走在前面的上士回头看了看发问者,说道:“这是我们胜利的标志。我们出色的完成了少校的任务。”
“也让他们法国人看看,英法同盟军就是一个笑话。”走在最里侧的士兵故意朝这一家子法国人挤眉弄眼,说道:“英国人在敦刻尔克落荒而逃,那边的部队放走了我们的敌人,而我们能抓到一个英军少尉。想想吧,这该是多么大的价值。”
☆、一次反抗
村庄里的农民特别纯朴,他们已经接待过几茬难民了。弗朗克家带着现金,他们用钱买来了比其他难民更好的休息条件,甚至粮食蔬菜。而那些德国人,他们只要穿着那身军装就够获得最舒适的环境了。
温娴和同行的弗朗克家族都在侧目观察,德国人要选择住在谁家。也许是最富有的农民家中?
然而没有,他们选了一个带有牛棚的农户家里。牛棚里空空的,可比什么时候都干净。
温娴及瑞内,带着年轻夫妇的三口之家投宿,她和那对母子住进了卧室的地上,这是整间房子最舒适的地方了。村庄中没有宵禁,到了夜晚也没人敢出去乱晃。寥寥数声犬吠从别人家的房门前传来,闷热的夏夜难以入睡,又因为来了弗朗克家族,这个村庄大着胆子在夜间活跃了起来。
这里根本不通电,家家户户还用着玻璃罩的油灯,他们最多也就是聚在谁家树下,摆点好不容易结下来的果子,聚众聊天八卦一下。
聊天也分批,基本上形成了那么几个圈子,温娴不属于任何一拨,她背后是瑞内那些男人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面前是三四十岁的妇女,爽朗的大笑,左边是年轻的少妇,互相交流生活经验。
挺有意思的,跟小时候过中秋节一样,那时候学业和工作都不算繁重,两三天的假期足够一大家子人在院子里吃月饼喝冷饮了。
温娴对身后那一拨人的谈论内容特别好奇,她一直听不清男人们轻声细语的谈话,他们聊啥呢?聊局势?聊战争?聊女孩儿?还是聊农活?
她装作伸腿的样子,偷着把屁股往后挪了挪,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们的对话上。
“我还是觉得很危险。”一个正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儿担忧地说道:“我们打不过他们。”
“我们这么多人,对面只有五个。”
“对,而且这里没有大部队,搞死他们往什么河里一扔,谁也不会知道。”
“那两个战俘呢?我们这里可不能留下战俘!”
“你说什么呢!”一个精神矍铄,人高体壮的大爷冲刚才说话那人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那可是我们的士兵!是我们的同胞!”
“只有一个是!另一个呢?我今天去给德国人送水的时候听见了,另一个是英国人!”
“那是来帮我们的!你有没有良心!回家去!”
小年轻置上了气,不甘心地站起来跑开了。剩下的人继续商量。
“今天午夜,十一点就集合,按计划动手。”
温娴的逻辑能力还在,因此她认为这帮人是想半夜去搞死那五个德国人。
能用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勾搭上,也是挺有本事,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怎么样。温娴也不好忽然进去说一嘴:欸你们有枪没?
现在是八点半,过了半个多小时,自制梅子酱都被舔干净了,这些人才提着灯各自回家。
温娴睡前用盐水漱了漱口,骗自己这跟刷牙的效果是一样的。结果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生生渴醒。
梅子酱吃多了……
她爬起来喝完水,习惯性地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五分。
好想去看看的说……
算了吧不要凑这个热闹。
不行还是得去看一眼……
温娴一边自我斗争,一边鬼使神差地赶到了德军借宿的那户人家。
心里说不要,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等她赶过去,这帮法国男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德国司机的脑袋被砸烂了,在明朗的月光下也能看到破碎的头骨,他趴在地上,头指着牛棚的方向。
温娴绕过这具有些发福的躯体,她钻到牛棚背后,透过砖墙间的缝隙偷窥。里面还很平静,士兵在轮流值班,两个战俘早已沉沉睡去。
过了十分钟,一切如常,男人们也在等待着,他们还没有行动。
温娴的腿都要站麻了,正当她准备离开时,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闯了进来。
“你们要的毯子。”
本就沙哑的嗓子由于紧张,声音更加剌耳朵。温娴立刻认出来,这是刚才被骂走的男孩儿。
“放在地上。”值班的士兵就没看他一眼,背过身来巡视后方。温娴眼看着他的眼神扫过来了,快速蹲在地上,躲避德国士兵的视线。
温娴心有余悸地蹲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身后的牛棚里发出摔倒在地的闷响,她才敢站起来继续观察。
不知道是哪一方先摔下去,男孩手中紧握一把锋利的镰刀,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士兵的枪掉在地上,他看准时机制住男孩纤细的手腕。
这么大的响动当然惊醒了浅度睡眠的其他两名德军,然而在他们端枪前,村庄里和家族里的男人们便一哄而上,士兵仓促间开了枪,子弹击中牛棚的柱子,没人因此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