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粹的战机在头顶上一轮一轮地飞,温娴就闷在书桌上翻字典填表。
审批合格的盖章第二天晚上就发回来了,温娴一看开学日期,下周一。
周六一早,家门口聚了五六个法国男孩儿,他们手里抱着篮球,阿甯哭丧着脸表示:“去不了了,我要帮我姐买东西。”
男孩们聊表同情,然后兴高采烈的跑了。
温娴要是去读预科班,就要搬去学校住了,她所有的东西都没准备齐,尤其是文具。
她没在这个年代买过文具,只好跟着阿甯走。在小书店里就有卖笔记本的,温娴不打算挑剔了,买四五本最便宜的就行。
巧的是店里还有德国军官在挑选着什么,温娴就站在旁边等待着。
他们怎么还没买完,选手帐本也该选完了吧……
他们怎么还没买完,这是要自己出本子么……
店主站在柜台后,数次冲温娴友好而抱歉地微笑。温娴用中文对阿甯说道:“咱换一家行吗?”
“这家特便宜。”
“那不换了。”
温娴随便挑了四本最素静最便宜的笔记本拿走,除了买钢笔的时候精心挑选了一下,其他的都是捡量大便宜的买。
临走前一天她才想起来丹尼斯,这货怎么样了?回国没有?
自己还没被捕,他那边应该一切顺利吧。
今年预科班里的人很少,且有一大半都是法语不好的外国人,温娴就算一个,她就是个不会写字的文盲。
学生公寓也不错,三人合住,有个小小的客厅和浴室。周末回家住,温娴渐渐找回了当年高中的感觉。
要是没有持续到十一月份的轰炸就更有感觉了。英德双方和空军互炸还不算完,他们的海战也打的非常激烈,温娴偶尔会想起尼克劳斯,他是海军,可别到这倒霉地方来。
天气寒了,没有三九年的冬天冷,一件大衣也能抵御风寒,这时候家里才舍得煮起了火锅。
没有鱼丸,温娴特失望。
“你们的假期快到了吧?”父亲问这姐弟俩,其实他们的假期都是一样的,从二十三日到一月五号。
“这几天有什么安排?”
“在家躺着……着……呃……学习……”温娴硬是把舌头拧了个弯,阿甯埋头吃面条,笑的肩膀直哆嗦。
“你呢?”父亲对准阿甯开火。
“我……我也学习……”
“可不能总学习。”父亲表示:“要多锻炼身体。”
“明天我就去塞纳河练冬泳。”
温娴一口白菜没咬住,喷了出来。
“那我马上去举报你有损市容,污染水源。”
她一边挤兑阿甯,一边赶去开门。门铃声连响两下,外面的人可能等急了。
母亲想是教堂的人,于是便跟温娴一起去应付。
外面站的却是三名警察,其中一名是法国人。
“温小姐是吗?”
“对。”温娴让母亲留下家里,她自己走了出去,那名德国警察说道:“我们有些问题需要询问你。”
“什么?请问吧。”
“在这里不行。”灰色制服的警察说道:“请穿上外衣,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要求还算客气,温娴怀疑是丹尼斯的事情败露了,这回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温娴面如死灰的回去拿了一件外套,父母和阿甯都察觉了事情不对,便问道:“发生了什么?”
“没事,就是要问我一些东西。你们先吃,我去看看。”
温娴的呼吸紊乱,刚一出门就被寒风吹得牙齿打颤,那个法国警察好心地为她打开车门,温娴口齿不利索地说道:“谢谢。”
☆、1941
三个人径直把温娴带去了巴黎盖世太保总部大楼,这里比平常更加忙碌,假期期间他们的工作更加繁重和艰巨。
温娴跟在他们身后走入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然后被仨人晾在里面,办公室门大开着,温娴觉得他们也太信任自己了……
亦或许这也是审讯的一部分,保不准这里还有监视器窃听器啥啥的。
她能听见走廊外,甚至于其他办公室传来的交谈声。这里真的很嘈杂,女秘书高跟鞋富有节奏地交替响起,警察们时不时地就会拎回来那些社会边缘人物,强盗、流浪汉、□□,甚至还有不肯登记的犹太人。
“爸爸!”
门外一声呼喊让温娴直起酸痛的脖子,她看到走廊中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男孩儿,那身衣服像极了党卫队军装,但男孩的肩膀处什么军衔都没挂,衣服上也干干净净的,只有手臂上戴着鲜红的纳粹袖标。
“你到这里做什么?”
从男孩对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由于墙堵着,温娴看不到那位父亲。
“我放假了。”
“这么快?”
“坐飞机回来的。”男孩也慢慢向前走去,离开了温娴的视野,但她还能听见父子俩对话的声音。
“回家去,你妈妈在家。我这里很忙。”
“妈妈叫我来找你,该吃饭了。”
“你知道我回不去的。但我保证,圣诞节会和你一起过。”
“我过生日的时候你也给了我保证。”
“唉……”男人叹了口气,问道:“朗小姐呢?她没有来法国吗?”
“爸爸,”男孩儿语气失望地说道:“朗小姐已经辞职了,上次打电话的时候我和你说过。你从来不会记得我的事吗?”
“那我们应该给你找一个新家教了。”
父子俩同时走过门前时,温娴才看清了那位父亲的上校军衔。父亲搂着儿子的肩膀,再一次保证道:“等我忙完了,我会给你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喝冰镇汽水。”
“不行。”
这俩人从门前走过去后,正好把温娴带来的三个人也回来了,最后进来的德国人把门关上,隔绝了大部分噪音。
三人一坐下就极力挤出自己最友善的微笑,温娴被他们笑的心里发毛。
“温小姐一路走来很不容易。请问您是在哪里遭遇的轰炸?”
对方上来就直接入题,温娴一下子就懵住了。她以为会甩给她几张丹尼斯的照片,然后逼供来着。
这就好比高考前练了一年的议论文,最后考试让你看图说话。
“哦,对。是……在巴勒迪克附近?我记不清了。”
“轰炸开始的时候,你们都在列车里?”
“不是,似乎是铁轨出了问题,列车组人员需要长时间来维修,所以允许我们下车去透气。当时不少人都下来了。”
“马恩河的景色还算不错。”法国警察微笑着说道。
居中间位置的德国人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你呢?怎么躲过了轰炸?”
“我跑到树林里去了。”
“树林?”德国人想在法国人那里查证。他偏头看向身边的法国警察。
法国人耸了一下肩膀,说道:“马恩河那么长,我也没有走过那里的每一寸土地。”
“我们会去证实的。”
警察让温娴把来巴黎的过程,甚至于遇见了什么人都讲清楚。她丧气地将自己上半身堆在椅子里,回想一句说一句。
她自动跳过了五个德国士兵,也跳过了丹尼斯。说完后,那三个警察面上古井无波,也不知道他们满不满意。
“请稍等,我们要去核实情况。”
“能给我一些水喝吗?”温娴没想到这个请求也会引发怀疑,她只好无奈地说道:“家里晚饭吃咸了。”
谁熬的底汤撒那么多盐!
一个陌生的小警察给她端来一壶,审问她的警察迟迟不回来,温娴在这里多呆一分,就越紧张一分。
一紧张就喝水一紧张就喝水一紧张就喝水……
他们回来了,还是直接入题:“和你一同进入巴黎的还有一位英国人?”
于是温娴又灌了一杯水。
“啊,啊……”温娴的声线有些飘,她咳了几声,把声音定住:“对。”
“你没提到他。”
“我们只是顺路,和弗朗克家一样。”
“所以你为什么不提他?”
“他很特别吗?”温娴尝试着进攻:“他是不是犯事儿了?”
“把你这一路的经历再讲述一遍,这一次要说明那个英国人。”
“从哪里开始?”
“从你遭遇轰炸开始。”
“……我可以先去个厕所吗?”
“先回答我的问题。”
温娴抖着腿又给他们说了一遍,这期间有些细节她有所遗漏,还是对面负责笔录的警察给补充的。
到底他们也没让上厕所……
他们再一次进来,直接询问温娴去那间咖啡馆的事情。
“帮朋友带的东西,你们可以去核实。”温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警察转身就走。
第四次进来,没等他们发问,温娴就面带微笑地表示,你们要不让我去厕所,我就尿这里。
上一次有人跟着她去厕所还是考研的时候呢。
温娴坐回原位,和三名警察开始了拉锯战,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自己是如何走到巴黎的,但从来都不主动透露丹尼斯的信息。
警察就那么一点点挤情报,四个人一夜未眠。
温娴依旧精神十足,任何年代都不要小觑一个学生的精力。
“倒着说一遍。”
“我不明白。”
温娴没听懂这个新要求,那警察说道:“从后往前讲一遍。你到了家,之前去给朋友送东西,之前在城外排队等候检查……”
“哦。”
温娴按照他们的意思说了一遍,紧接着就如同昨晚一样,他们又出去了。
这次时间特别长,她看了看手表,已经上午九点了。
“你暂时没有嫌疑了,可以回家。”
“什么嫌疑?”
警察没有回答她,转而去另一个办公室了。温娴自己走出大楼,发现阶梯下,家人都在等她。
“你没事吧?”母亲焦急地过来,转着圈检查,口中喃喃道:“有没有为难?有没有打你?怎么一夜没出来?”
“没有。他们似乎在追查什么。”温娴为了打消父母的疑虑,转移开话题:“我好饿啊!”
“回家吃饭去!”
今天就是平安夜了。温娴家里不过圣诞,过春节。饶是如此,家里还是在元旦那天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顺便给温娴压压惊。
开晚饭前,父亲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块祖宗牌位,拉着全家祭拜过。没过多久,温父又拿着一把香,也不知从哪剩下来的,对着中国的方向拜了拜,把各路神仙全都念叨了一遍,末了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上帝保佑,保佑我们家平平安安的。”
温娴有点方,拿着香拜上帝算怎么回事,这意思难不成是“您看这是我们中国的圣食,您老尝尝味儿?”
科学工作者怎么也搞迷信呢。
今年的春节在一月二十七日,家里四个人张罗着包饺子,现在家里还是有些捉襟见肘,但谁也没抱怨,新年的喜气将战争的阴霾冲淡了不少。街坊邻居这几家只有温家一户中国人,温母打发她给邻里每家送几个饺子,也算表个心意。
温娴早就开学了。元宵节一过,她只能算暑假的日子了。别看圣诞就放几天,法国暑假给的特别大方,一出手就是三个月。
不知道一直都放这么久,还是因为战争的原因。
一直到四月都相安无事,那大街上的可怜人一个比一个心酸。衣衫褴褛的男人她还看的过去,但有时候她偶然瞥见街角一个干瘦老人,拿个小汤匙喝食盒盖子里的腌菜汤时,温娴完全接受不了。
她也是身无分文,什么也帮不了。
这个时代对某些人来说,简直走投无路,生不如死。
温娴抓紧了书包带子跳上电车。那个老人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一个警察在她身后不断地驱赶,甚至挥舞警棍一下下地砸在老人弯曲地脊背上。
电车快速开走了,温娴再也看不到那个老人的身影。
她得想点别的,才能让自己不那么抑郁。
六月份就是晋级考试了,如果考试顺利通过,她就可以报考索邦大学的任何专业,报考成功后,九月会有入学考试。
卧槽更抑郁了……
温娴想报化学系,回家和父母一说,被他们坚决给否了。
“你先考核通过再考虑学什么吧。”父亲不想过早和她争吵,温娴也不想。
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备考上,打算一直到六月都不回家了。
预科班都是些基础知识,对温娴的挑战性不大,她稳稳地完成了考试,在成绩下来之前就是全家一起思考报考什么专业的问题了。
他们在餐桌上挨个儿专业分析着,温娴这边终于收到了丹尼斯的来信,他已经平安回到英国,并将照片交给了情报机构。
温娴在回信中向他问好,希望那些东西能带来帮助。
信件中不敢写太多内容,她只写了几句话就寄出去了。回家时父亲手里多了一张宣传单。
她凑过去看了看父亲的规划,那上面除了政治就是经济,除了文学还有哲学……
爸,有个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我当年政治历史学了一年半,过了会考再也没碰过。
还哲学????!!!!!
“我去学建筑。”温娴知道化学是不太可能了,那就退一步吧。
“要不,你看看……去别的护士学校怎么样?”母亲在一边弱弱的提议。
“什么?!”
温娴立刻炸毛。
☆、暑期兼职
温娴每天都在接受父亲的洗脑荼毒。
“要么,你去索邦大学读政治,虽然咱家现在家境不好,但你放心,你爸妈就算砸锅卖铁也把你和你弟弟给供出来!”
看着爸那么坚定的眼神,温娴放下汤碗,无奈的说:“要不你把那个护士学校的宣传单再给我看看......”
父亲非常欣慰的看着温娴把宣传单收藏好,然而她晚饭后回房间就把单子给扔了。
护士?急救护士?战地护士?她当年去生物系围观解刨小章鱼都双腿发抖,让温娴去面对血淋淋的血肉之躯,到时候被抢救的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