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谁?
不等温娴回答,他又回头去问同事:“是她对吗?”
她顺着方向看过去,差点接替西尔维亚也去急救室躺一圈。
约格尔在这混乱的场面中依然保持着事不关己的冷淡。他高冷的点头,于是那名党卫军二话不说想拽她就走。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闹饥荒的,没什么力气的温娴了。她干脆利落地甩开那个男人,约格尔眼睛一瞪,她害怕的缩了缩脖子。
“跟我来。”
“那我朋友……”
“她没事。”
约格尔完成了隔空诊断,将她领到楼上安静的单人病房,里面空无一人,几分钟后,一个担架床从楼梯另一侧抬上来。温娴原地没动,约格尔急切地迎上去。
她心里一凉,完了,可能是艾德里克。
他身上临时套了一件松垮的病号服,军装卷成一团塞在病床下,上面带着许多触目惊心的血迹。
艾德里克还在昏迷状态,护工和护士忙活半天,才把人安置在病床上。他的右手打着石膏,胸口绑着厚厚的绷带,一条腿也暴露在外,上面是细碎的伤口,已经肿胀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温娴指着艾德里克胸口的伤问道。
“在希腊伤的。”
“这个呢?”她又指着艾德的手臂和腿。
“刚才伤的。”
“他家人知道吗?”
“知道他在希腊受了伤,但不知道他伤成这个样子。”
约格尔把艾德皱皱巴巴的军装拿出来,抖了抖,衬衫上几乎全被鲜血染红,还有不少烧焦的小孔,军装外衣破损更加严重。这身衣服已经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他的随身物品今晚就会送到,有手【】枪,军官【】证,通行证,还有勋章,送来的时候你检查仔细了。”
温娴听约格尔这话说的别有深意,便问道:“您今晚不在这里?”
“我有事情要查。”约格尔用那种毒蛇般的目光看着温娴,语气更加狠毒:“比如英国人怎么会知道我们运送伤员的路线。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他发着狠,温娴却想让他吹牛逼之前先把脸上的血擦擦。
约格尔也受了伤,灰头土脸的,鲜血顺着发际线往下淌,这回他倒是不注重外表了,用手背一抹权当治疗。
“他不是有个副官吗?尤根?他怎么样了?”
“楼下抢救呢。”约格尔说道:“怎么?你想推脱你应负的责任吗?”
“没有啊。”温娴说道,接着转念一想:啥?啥责任?
“那就好。别人我更不放心。”约格尔说:“不叫你来叫谁来?护士?他都这样了……”约格尔用手势比划着:“刚才还有不少护士和女护工抢着来照顾呢。”
就在说话间,一个红唇棕发的护士小姐进来给艾德里克挂点滴,处理好后,碰巧与约格尔对视了几秒。
护士小姐给他留了个风情万种的微笑,离开了。
约格尔傲娇地扭过了头,摸摸鼻尖。
气氛尴尬的有些……无法用言语描述。
“我去管护士小姐要个口红色号。”
“你回来。”
“哦。”温娴老老实实地退回到艾德病床边。
“我平时有课,不能时刻在他身边。”温娴给约格尔提议:“还是找个经验丰富的护士多好……”
“不用你找,医院会重视他的。”约格尔说道:“我这就要走了,有什么要求快点提。”
她也能跟约格尔提要求了嘿!
“毛巾水盆床单毯子。”
“我会让医院派人送过来的。”约格尔急匆匆地走出门,紧接着又反身回来。他动了动手,温娴眼看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向自己飞过来,想都没想就接了,她定睛一看,指甲刀。
“去给他把指甲剪了。这活儿我可不伺候。”约格尔瞥了一眼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艾德里克,军帽戴正,扭着小细腰就走了。
温娴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艾德里克唯一还能用的上的指甲就只有左手的了。指甲长期没有修剪,上面是各种划痕,指甲缝里积着黑色的脏污,也不知道是泥土,还是血痂。
很快,热水壶和水盆,毛巾都送来了。温娴给他擦了擦脸,将灰黄的沙土和暗红的血迹擦掉,她才能认出那张熟悉的脸。
本来艾德里克肤色正好,这次从希腊回来也就比阿甯白了那么一两个度。
他的鼻息有些虚弱,但还活着,生命迹象平稳,就他伤成这个样子,短时间内是恢复不了。可也算因祸得福吧,起码他暂时不用被派去东线做炮灰了。
温娴给他剪了指甲,闲来无事又打磨了一下。深夜,艾德里克的私人物品装在行李箱中送过来,温娴看了看,没一件是眼下能用上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有课,温娴赶忙跑回去上课,又背着作业和书本赶回医院。艾德里克和昨天一样昏迷着,但有些异常。
☆、照料
他无意识的轻微扭动脑袋,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双唇。
温娴看艾德脸色红的不正常,就拿起床头的体温计给他量了一下。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温娴发现他浑身都发烫。
十来分钟后,温娴拿出体温计一瞅。
好家伙,39度2,她当年以三十九℃的高温烧了三天三夜,好悬没烧傻了。
希望艾德体质比她强,可别烧三天不退。
外面的医生护士都忙的跟狗一样,温娴叫来医生,也就是得到了小半瓶酒精和医用棉。她自己又去打一盆凉水,买一条毛巾。双管齐下,说不定他这烧能退的快些。
给他额头上敷着毛巾,手腕涂上酒精。温娴片刻也不得闲,她还要用小汤匙给艾德里克喂水,他没有吞咽能力,最多就是湿润一下口腔,然后顺着嘴角全漏出来。
温娴坐在床边不由自主地唉声叹气,她用床单遮住艾德露出来的左腿。她都不敢多看一眼腿上的惨状,黄色和紫色的药涂满了整条腿,狭长的伤口细密地分布着,似乎是曾扎进去过大大小小上百弹片。左腿比右腿肿了一倍,光滑紧绷的皮肤如同是被吹到极限的气球,一碰就爆。
所以温娴不敢碰,换药的事儿从来都让护士干。
她就躲在床头悄悄看着,护士换了药朝她嫣然一笑,轻声说道:“你男友?”
“没,朋友。”温娴说道:“我晚上还有课,不能照顾他,还要麻烦你们了。”
“分内之事。”
温娴在照顾病人的同时,还要兼顾功课,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家人,就连室友那边也守口如瓶。
多洛塔追问过几次,全被温娴忽悠过去了。
为了向父母隐瞒此事,她连周日都不回家了。
艾德在床上躺了一周,都没有苏醒的迹象,温娴开始怀疑他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
不过情况在慢慢转好,首先是他的烧退了,其次温娴再来的时候,护士说艾德里克断续地醒过几次。
“这一阵你最好一直呆在这里。”护士建议道:“他如果一醒来就能看见朋友,对情绪很有帮助。”
然而温娴最近几乎满课。如果有约格尔联系方式的话,倒可以叫他来帮忙。
她赶回学校上课,总有些心不在焉的。身旁的多洛塔怼怼她的胳膊,耳语道:“你那个受伤的朋友怎么样了?”
“还没醒。”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不用不用。”
她拒绝了多洛塔的好意,五点多一下课,她就乘电车一路冲到医院,护士说的,他可能很快就醒。如果艾德里克一睁眼睛发现自己浑身是伤,身边没一个熟人的话,那也太惨了。
温娴一进病房,眼前的场面令她有些发愣。艾德里克绝对是醒了,不然也不能挺有劲头的和护士小姐对着干。护士要给他擦个脸,冷敷一下,他把头来回乱晃,死活不让人家碰,跟个贞洁烈女似的。
“艾德?”
“温小姐!你终于下课啦!”护士松了一口气,疲惫的说:“我是真的搞不定了。”
“好吧,我来。”温娴拿过毛巾,重新浸凉,刚要往艾德脸上放就被人家无情的拒绝了。
“怎么?”温娴不明所以的问了一句。
“我都受伤成这样,你也不来看我。”艾德里克吸吸鼻涕,声音颤抖。
温娴就觉得这个控诉完全无中生有,于是反驳道:“从你进医院开始,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好吗,约格尔这个天杀的扔下你就跑。”
“你骗人。”艾德把头转过来,温娴这才发现他眼中还泛着泪光。
“我每次睁眼睛看见的都是不认识的护工护士,你都不在。”
温娴表示,我冤不冤,委不委屈……
“我每天都要上课。除了上课之外都是我在照顾你,每天恨不得踩着宵禁的时间回去。真没良心。”
“真的?”
“你问护士去!”
听到保证,艾德里克才允许温娴给她擦眼泪。
刚给他擦干净,艾德看了一眼自己被打着石膏的手,眼睛一闭,又哭了。
“我的手……再也弹不了钢琴,也拉不了小提琴了。”
“没事,咱以后去打架子鼓。”
艾德啜泣着,结结巴巴地说:“我要弹给你听的,你都没听过我弹琴。我再也没机会了,弹不好了,呜……”
“不不不,你弹的最好听。弹成什么样都好听。”
温娴只能拿他当成孩子哄,艾德里克目前情感脆弱,也不能太苛责他什么。哭就哭吧,反正是单人病房,不怕丢人。
他尽力克制眼泪,说道:“我饿了,娴。”
“我去问问医生你现在能否进食。”
“医生说可以。”
“啊?”
“医生早就来看过。”艾德里克撇撇嘴,道:“他说可以进流食。我想喝汤。”
“我去给你买。”
“等等,你去通知约格尔,让他顺便带一些。”
温娴将电话拉过来,让艾德自己去说。她还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和约格尔通电话。
“你回家了吗?”
“当然。”温娴回答道:“家人都好。”
“刚才我情绪不好,是不是烦到你了?”艾德里克冲她露出微笑,为方才的事情道歉。
“没有,我理解的。”
“你说你要上课?你在学什么?”
“我在索邦大学读硕士,建筑系。”
“那很好。”艾德里克有些难受地动了动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半身基本啥也没穿,病号服卷到大腿。
他的脸慢慢微红,就是……黑红黑红的那种。
温娴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觉得影响不太好,便将头转过去偷着乐。
“你在笑什么?”
一个冰冷沙哑的声音从病房门口走进来,不用看都知道是约格尔来了,他手里的食盒和饼干“咣当”一声扔在桌子上,说道:“呦呵,还活着呢?”
“死在你前面我可不甘心。”
“那你可要含恨九泉了。”约格尔将食盒悬到艾德里克脸上,说道:“吃吧。”
“……你跟我有仇是不是……”
“听着,我没功夫跟你耗,我那边还有犯人要审。”约格尔就近逮住温娴,将食盒送到她面前:“艾德现在基本上是个废的,怎么给他吃下去,你想办法吧。”
“快点,我真赶时间!”约格尔一皱眉头,温娴就条件反射般地把食盒接下来。他也不做停留,转身就走。
这还不是后世那种可手动摇起的病床,温娴看了看艾德里克的长宽高,出门请护工帮忙。
她所能做的只有在艾德里克背后多垫俩枕头。护工忙完就去别的病房,温娴掰了半天才把盖子拧开,汤匙在饼干包里放着,她坐在床边搅和着清汤寡水,艾德里克就眼巴巴的等着。
“你能自己吃吗?”
“不能。”艾德里克回答的很干脆:“当然,你要是忍心的话,我努力一下也不是……”
他话没说完,温娴已经把食盒送到他鼻子下。
“你还真的忍心啊?”
“没有,哪能?”温娴心虚地笑笑,任劳任怨的给艾德里克喂汤喝。
“我晚上还要回学校,你自己可以吗?”
“一定要回吗?”
“晚上要查寝,一定要回。”
“你们也会查寝?”
“是啊,这不时期比较特殊么。”温娴不好讲明白,说到这里艾德里克也该懂。
这一阵子德国人定的宵禁时间非常早,而且极其严格,无故在外游荡者一律全抓进去,能不能放出来靠天命和他们的心情。校园中已经传出来不少流言蜚语,真假参半,那些刑讯手段,那些忽然失踪的邻居,都搞得人心惶惶。
“都是那些秘密警察干的好事。”
“也别全赖人家身上。如果不是你们打下法国……”
温娴及时止住话头,她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说错了话,有些忌惮地闭了口。
“别这样。”艾德里克颇有些哭笑不得:“你为什么会怕我?我又不是约格尔。”
“你毕竟是……我是……咱们身份不对等,我当然怕你。”温娴实话实说了,艾德里克目前还有生杀大权,自己还不能保证与他熟络到对他完全放下戒心的地步。
“我们在此之前已经认识十年了,我没有变过。你要相信我,娴,我一直没有变过。”
“那以后呢?”
“什么?”
温娴将食盒放在床头柜上,装作给他整理床铺的样子,她不敢正视他,低头问道:“这是一场很长的战争。战争是会改变人的。”
这是一场名正言顺的杀戮,它将人性中所有的缺点都暴露出来。
“总会有人保持清醒,我努力成为那些人之中的一员。”
他现在抱有这样的信心还为时尚早,温娴真不敢说定,德国战败后他不会像其他人一样了结自己。
那是四年后的事情,对于艾德里克,还是先让他再安心活两年吧。
“你休息吧。我要写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