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害怕。”母亲上前安抚科恩,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抚着她的头发,说道:“我给你拿吃的,别害怕,科恩。”
女孩儿受宠若惊地坐下,她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十分不适。她将目光转向了最先见到的温娴,想寻求些让自己安心的信号。
温娴看了她一眼,随即快速移开目光。既然父母都在这里投喂科恩,那她就用不着操心,还是回去点蜡烛补作业比较好。周一还要交设计图,心好累……
她才走出去没两步,脚还没挨着楼梯,就听见母亲在厨房说道:“……不然就先住在这里吧,外面太不安全。等过了这一阵再说。”
住在这?谁住在这?科恩?
“这会给你们带来危险。这不行。”
“我们小心些就行了。”
温娴不得不原路折返,回到厨房,她看了看这一圈人,最后把父亲叫出来了。
“爸,我有个成绩单要你签字。”
父亲不知真实情况,毫无怀疑的跟着她走入卧室。温娴关好门,拉上窗户,直接开口:“你们是打算留下那个犹太女孩?”
“是的,暂时留下,等过了这阵子再……”
“再怎样?”温娴顾不得让父亲说完话:“看来你也同意我妈的想法?”
“当然,这又不是坏事。”
“爸,咱们可以每天晚上给科恩准备食物放在厨房,但决不能和她有交流,更不能收留她。”
收留一个犹太人,哪怕一天都会冒风险,何况是不知期限的“一阵子”。
“你在说什么?”
即使在黑夜中,温娴也能看到父亲不解的眼神。
“给她提供食物和收留她是两个概念。前者那可以抗辩成错误的同情心,发罚款就得了;后者那叫窝藏,是要留案底的。”温娴焦急地说着,她得让父亲改变主意:“你们这是让整个家庭跟着一起跳火坑!”
“不是只有你想到这些,我们都知道。但只有你反对收留科恩。”父亲有些愤然道:“人命关天的事情,咱们不能只想着自己。”
“事情败露,谁又能为我们说话?如果那是个无家可归的普通孩子,我不会阻拦,但那是个犹太人。”
“那也是个孩子!”
“最不稀缺的就是比她惨的孩子,你一个一个全收留过来?”温娴不由自主地提高音调:“咱考虑一下实际操作的可能性好不好!”
“鹤军,你坐下。”
父亲的愤怒温娴能感受的到,在这个年代不太流行“叛逆期”这个词,她这种顶撞权威的行为是绝不被允许的。此刻父亲也许是气极,反倒平静下来。
“你的启蒙教育,也算是我完成的,你和阿甯还不同,他从一开始接受的就是西方教育。不管东西方教育有多大差距,但基本的人生品德标准还是相同的。细致来说,咱们中国的一些道理,比如舍生取义,舍己为人的思想还更加深入,这是我从小跟你读过的。阿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你怎么就不能呢?”
父亲言下之意温娴是听出来了,他就是想说: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东西?
温娴深深呼吸几口气,她压制住自己顶上心头的不服,说道:“你记得你为什么来巴黎吗?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无法继续呆在德国吗?你还知道德国那群警察依旧在监视你工作上的一举一动吗?”
温娴激动起来,她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奥托的影子,他错位断裂的鼻梁,满口的鲜血,撕裂的耳朵。
“你自身难保着呢,爸!”她双眼一热,一字一句地说着:“你哪里来的自信可以躲过搜查和告发?”
“不会有人告发……”
“砰!”温娴一掌拍在书桌上,这一巴掌力量不小,闷响声几乎传到楼下。她颤着声音,泪流不止:“没人告发?没人告发?最有可能带警察过来的就是你的邻居和同事!前一秒他们当做没看见,下一秒就会一同出现在你家门口!”
“还说什么,小心一些。”温娴咬牙切齿地说着:“这句话是谁讲的?阿甯吧?他想怎么小心?把人藏在墙里够不够小心?人家用听诊器不到五分钟就能把人抠出来。”
“难道我们坐视不管?现在让科恩出去,用不了几个小时就会被抓走。她会被抓进隔离区,抓进集中营,你知道吗?集中营是……”
“爸,我是从波兰出来的。”温娴提醒他:“许多德国人不知道集中营的存在,也许连我妈,连阿甯都不知道。但我所了解的比你更多。爸,那里可不止关押犹太人,音乐家、科学家、教师、少数族群,中国人也有,还包括作家。在考虑别人的安危前,先想想自己的。”
温娴在黑夜中还能勉强看清父亲的脸,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她泄气地说着:“你觉得我自私也好,没良心也好,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既然你完全不顾及家里的安全,那随你们的便吧。”
反正温娴是怕了。
第二天是周日,温娴早早出门去国家图书馆,她不想和科恩有过多接触。晚上也没回家,直接回学校。
温娴其实可以回答一下“和父亲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是怎样的体验”这个问题。
由于她周日夜不归宿,父亲周一便从经济院一路赶到研究生院追问,温娴刚上完课,正打算去艾德里克那里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结果被父亲堵个正着。
“你要去哪?”
“逛街。”
“等一会儿再去逛行吗?”
“有事啊?”
温娴估计父亲是来劝她的,但她并不想听劝。道理她都懂,但她不会做的。
“你是因为科恩,才不回去的?”
“她是最大的因素。”
“你母亲担心了一晚上。”
“多担心些别的吧。事情败露,咱们就得离开法国。”
“事情不会变成那样。”
“我有经验,爸。”温娴说道:“咱俩谁也别劝谁了,这件事能平静地过去更好。你该去上课了。”
温娴与父亲暂时搁置争议,父亲赶去上课,而她先去艾德里克的公寓。
尤根可不是居家型的,新公寓也没打扫就住上了,温娴进去后,里外先搞一遍大扫除。最让她省心的就是尤根洗衣服洗的特别干净……
“你今天来的晚。”艾德里克坐在沙发上,活动右手做复健训练。
“是,被事情耽误。”
“尤根下去开车,你帮我梳一下头发,我午饭要出去吃。”
“行,衣服呢?穿什么?”
“我所有的衣服都在衣柜里,你喜欢什么,就给我穿什么。”
“那你觉得那套灰色的睡衣怎么样?”
“……”
温娴翻出来一套崭新的黑色西装,剪裁合体,难的是怎么给他套上。
“领带我不会系,要不就这样吧,你觉得呢?”
“可以。”艾德笑道:“以后我来教你怎么系领带。”
“我又不用领带这种东西。”温娴回身去拿裤子和腰带。
“裤子你先自己穿一下,这个腰带有个孔没捅开。”
腰带是皮制的,等温娴捅开后,艾德已经穿好裤子坐了半天。
“不好意思啊,没有工具特别难开孔。”
艾德里克不说话,轻轻笑着。今天自从温娴进门开始,他的表情一直都跟磕了药一样。带着满足与憧憬。
温娴怀疑他镇痛剂打多了。
艾德里克的一头金发被温娴给三七分了,看着有点别扭,似乎和以前的发型不太一样。
都是细节,不用在意。
他选择的餐厅有些远,位于塞纳河畔的一家法国餐厅,安静优美。艾德里克一身便装,但尤根却是全套军服,车上还带着鹰徽。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才想起来今天是七夕耶
再发一章好了
八十章的存稿还够我懒惰一阵
吸吸
☆、互留信念
尤根一个人坐在他们俩身后的位子上,温娴的视角正好能看见他孤零零地靠在窗边发呆。
温娴要的吐司和煎蛋很快就来了,接下来又是一盘表面飘着蔬菜叶子的浓汤。她尝一口,被那股强烈的香料味儿给呛的不轻,味道很重,泡黑面包正合适。
“你没吃早餐吗?”
“嗯,有早测,一大早就赶去复习了。”
温娴吃的有些狼吞虎咽,她习惯将食物全揽在面前,这是在波兰养出的坏毛病,如果不把食物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很可能就会被人抢走。
艾德里克又点一份烤鱼排,往温娴的一边推了推:“不用着急,不会有人抢你的东西。”
温娴充耳不闻,手和嘴都停不下来,其实她昨晚也没吃多少,她被饥饿折磨怕了。
温娴专注地吃着,对面只有轻轻的刀叉碰撞声。她将盘子抹的干干净净,连盘子里当做甜点的蛋糕都吃完。温娴鼓起腮帮子悄悄打个饱嗝,双眼发直地坐在椅子上。
“吃饱了吗?”
“嗯。”
艾德放下手中的餐具,因为伤口未愈带来的疼痛,他没吃下多少,倒是那瓶红酒已经喝进去一半多。
他似乎要开口说话,但另一群男生抢先吸引温娴的注意。
“嗨――”其中一名高个子男生浮夸地向她挥手,露出极其灿烂的笑容。
温娴也打了招呼,这是同班的学生,那个高个子男生和她一起完成过小组作业。
艾德里克正色道:“你和他们很熟?”
“我的同学。”
“我都忘了你身边还有这么多优秀的青年。不过我并不担心。”
“担心什么?”
艾德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说道:“是我先认识你的,没有谁比我更早成为你的朋友。”
温娴,完全没明白他这几句话中的逻辑关系。也许是这一阵子学业繁重,消耗了她思考的力气,于是在大脑放空之余,她一下子把眼神聚焦在了尤根脸上。
欸,以前没发现,尤根这小伙子长的真帅嘿!
灰绿的瞳色,精致的鼻子和五官,下半张脸就跟那个谁,丹.斯蒂文斯一样!
额头有点宽,没关系,有帽子遮挡。
“看我,看我,看这里!”艾德里克倾斜上半身,挡住了温娴的视线。
“有什么事?”温娴全神贯注地看着艾德,他倒是有些犹豫。
“之前在医院,我说……请你等我回家。我做出了保证,那么你呢?”
“我当然希望你可以平安。”
“很好。”艾德双手握的死死的,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缓缓吐出,他在给自己寻找勇气:“那么,一切都结束之后,我想我们可以住的近些。”
“做邻居?可以啊。”
“比邻居再近一些。比如……我们可以住在一起。”
幸亏温娴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了。
她用自己的文学知识好好分析了一下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呃……我……”
温娴无法回避他闪着光亮的眼睛,她感觉餐厅中所有的声音都变轻了,似乎所有的食客都刻意放缓了进食的速度。
她完全可以再一次装傻充愣地混过去,但一想这场战争的结局,一想当初在波兰时艾德送来的食物,她忽然就心软了。
温娴现在将艾德里克看做半个绝症患者,还是只能活到四五年的那种。
也罢,给他留个念想吧。
“前提是你要回来。”
“可以!我可以!”艾德里克惊喜万分,激动地满脸通红,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要分成三段说:“没有士兵不想……不想回家的,尤其是……家中有人在等。”
“别,别激动……”
给艾德里克一个念想,也是温娴给自己的一个念想。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他逐渐变成一个除了家人之外可以依靠的人,换句话说,温娴开始习惯身边一直存在这么个人,如果艾德忽然离开,或者永远消失,温娴心里肯定不舒服。
“我们可以回去吗?”温娴说道:“我晚上还有一个几何考试。”
“如果不耽误你的时间,我想走一会儿。”
温娴叫尤根过来,他搀扶着艾德里克,温娴则拿着他的外套。
他们结账后走出餐馆,温娴和艾德里克在前面走着,尤根驱车跟在后方。他并不是为了散步,而是锻炼腿部肌肉,恢复受伤前的力量,他的脚步一深一浅,经过半个多小时的适应,终于可以用正常速度行走自如。
“再过五天,我就能像以前一样奔跑了。”
艾德里克一直充满笑意的脸忽然僵住。原本想继续和温娴报告他的康复情况,却忽然噤了声。
“天啊!”艾德在她身边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睛开始四处飘,就是不肯看向前方,温娴抬头瞅了瞅,心里暗骂:“靠!”
温母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步履匆匆的赶路,手腕上悬着布袋子,像是买了什么东西回来。温娴在心里默默念叨: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趁她还没发现两人,艾德里克紧张地抓住温娴的袖口,结巴的问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什么都没准备!她还记得我吗?怎么办啊?她要过来了!天啊!她看到你了!”
随着温母表情变得和蔼,温娴的心也加速跳动,她庆幸艾德里克便装出来,免得尴尬了。温母放慢了脚步,在温娴面前慢慢停下,交代了一句:“你要是顺路回家的话,就买两根面包带回去,别忘了。诶?这是你同事还是同学?”
温娴刚想开口,下一秒艾德里克变得十分大方,一点都不像之前怂跟条狗一样......
他握住温母的手,套近乎的自我介绍:“您还记得我吗?邻居家的艾德里克?”
母亲应该是出来逛街的,她看见艾德里克一时反应不过来:“邻居?我不记得……”
“是当年住在柏林的时候。”温娴在旁边提醒道。
下一刻,母亲的双眼一下子明亮了。她用德语说道:“我记得!是舒尔兹家的艾德吗?都已经这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