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在学什么建筑史建筑风格的东西,学几课就要交文章,她又没网,只能靠从图书馆借书查资料。
温娴的书桌三面环书,一面环人。
第二天送人的活还要温娴去做,阿甯有课,也不能让他这个未成年冒险,家里怎么也得留人看着,于是母亲留下。
早晨六点左右还出了太阳,八点多就开始阴沉下来,雷声隐约在天际线处传来,接连不断的闷响后,是愈发厚重的乌云。
温娴站在窗前等着,外面的风吹动树梢大幅度摇摆,沙尘和残叶卷起到空中,又飘然落下,不等碰到地面便再次被卷起。
室内如同傍晚般灰暗,偶尔出现的闪点能照亮一瞬,随即又陷入一片压抑闷热。
“我们现在就出去,慢慢走着。”温娴准备提前出门,母亲给科恩背上书包,往里面装了些面包果酱,甚至还有很难买到的奶糖。
“小心点,要是不行就回来。”
“要是不行,估计就回不来了。”温娴拉着科恩的手,顶风出门。
街上寥寥几人,只有温娴和科恩走的如此缓慢,她们就是为了赶上这场雨。惊雷炸响,科恩攥紧了温娴的手指,温娴也回握住她的手,说道:“没事,我还在呢。”
“会好吗?”
“会的。”
“什么时候我才能从那里出来?”科恩每走一步,声音便抖一下。
“等你十六岁或者十七岁的时候,这期间你要努力活着,不管受多大委屈,你要活到十七岁。”
“那要好久啊。”
“等你十七岁,你就自由了。”
“那好吧。”科恩不再说话,接下来的路上,她的脸上始终带有笑容,有时甚至笑出声来。
走到一半,几颗雨点打头阵砸下来,随后到来的是千军万马,温娴将外面的卡其色风衣脱下,罩在科恩身上。仅仅十几秒的功夫,大雨滂沱。她眼前的街景全被大雨变得模糊不清,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温娴和科恩都湿透了,街上很快积了水,排水系统没及时承受得住大暴雨的压力。
溅起的水花高过脚面,温娴和科恩的手还紧紧握在一起,之前由于炎热和紧张渗出的汗水已经被大雨冲掉,一阵寒入骨髓的冷风吹过,温娴打了个寒颤。
前方不到五百米就是修道院,检查站还在那里,其中站岗的士兵一动不动,雨水从他的钢盔边缘落下来,身上的军服变成深色,一共有三名值岗士兵,温娴拉着科恩一路小跑,他们没有阻拦。
她进入大门,直接跑进修道院,四五名修女正在打扫大厅,昨天接她的修女也在。
“是她吗?”
“嗯。”温娴看到自己带进来的水渍,歉疚地说道:“抱歉,麻烦您了。该怎么称呼您呢?”
“安娜。”修女拿下科恩身上披着的风衣,揽过她纤弱的肩膀,说道:“等雨停了,我带你去熟悉环境。现在,我去拿干净的衣服,你换上,好吗?”
安娜修女带着科恩走远,温娴拘谨的在原地站着,四周摆着各种塑像,墙上是色彩明艳的壁画,看上去十分古旧,却没有严重缺损。
外面的暴雨还保持着强劲的势头,其他在场的修女安排温娴坐下等待。她安全地把科恩送进了修道院,反而紧张起来。
温娴的大腿肌肉痉挛着,她用力按住大腿,这对减轻疼痛于事无补,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咬牙挺着。这次的痉挛持续了很久,温娴感受每秒的缓慢流逝,外面的雨声忽远忽近,一时间她甚至听不到雨声。整个空间都在疼痛中一点点坍塌。
疼痛慢慢弱下去,温娴的听觉和神智回来了。外面的雨还没有停,她就干坐等着,一直等到下午一点半。
靠海的国家下雨都这么凶残的么……
一反常态的气候是温娴没料到的,这场雨哪怕稍微小一点,她都能出去。
不管了,温娴决定冒雨回家。她冲进雨幕,跑了出去。
她在雨中奔跑着,门外的街道是她唯一的目标,只要跑过检查站不被拦住,那就是成功了。
那名值岗的士兵看到了她,只是寻常的一眼,随后他的目光又转了回去。
然后他猛然回想起了什么,朝已经跑开的温娴大喊道:“停下!前面的女士!停下!”
检查站内值班的军官也被吸引出来,温娴无辜地转过去,说道:“是叫我吗?”
“是的。”那名军官站在房檐下避雨,例行公事一样问道:“今天上午不是带了一个孩子来吗?那个孩子呢?”
军官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温娴就像个在考场上被揪住作弊的考生一样,慌乱不已。
“嗯……”
“你上午可不是一个人进去的,我的士兵看到了。那个孩子呢?”
“我回去取伞。”
“为什么不等雨停了再回去?这样做可不明智。”
温娴这一次栽到心急上了,她只能顺着台阶下:“对,抱歉。我还是回去再等等。”
她在身后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又返回修道院。温娴感觉后背发热,那军官和士兵虎视眈眈的目光几乎能烤干她的衣服。
“外面的人怀疑我。我想从后门走。”温娴向修女求助,安娜修女将科恩安置好后便返了回来,她自己拿了把伞去后门看情况。
片刻后,温娴的心在看到安娜修女摇头的瞬间凉了。
“后门有人把守。”
“不让人出去吗?”
“他们从不允许别人靠近隔离区。”另一个修女说道:“不然等雨停了,你换上修女的衣服,跟我一起走。”
温娴这一下午的课算是全旷了,外面的雨小了些,但也就是从大暴雨变成了大雨。安娜修女忽然走出去,半个多小时后提着一篮水果回来了。
“我刚才出去试了下。”她喘着气说道:“士兵在仔细检查,还问我有没有看见孩子。”
或者继续等,或者翻墙跑。
温娴穿着潮湿的衣服等到晚上,外面的雨依然没停。可惜现在雨停不停不是关键了,关键是外面的德国警察一定要将科恩拉出来确定身份。
直到修女们完成了晚祷,温娴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出去。安娜修女为她留了住处,在临睡前又出去查看,情况没有变好,外面的士兵反而多了起来。
温娴简单吃了东西,她是睡不着的,便在卧室中躺着。身上未干的雨水渗入被褥中,她在这潮湿的环境中沉沉睡下。
第二日,天气虽阴,雨势却大大渐小,期间还停了半个多小时,外面的军官正时刻监视着修道院,温娴压根不敢露头。
天色变成了淡淡的灰蓝,那一点白云被打压在远处的天际。雨又开始下大了,温娴终于想起来向别人寻求帮助。
“这里有电话吗?”
“我带你去。”安娜修女停下手里的活计,带她去了卧房的二楼。楼梯上还遇见了院长,她向修女致意后,给了温娴一个和蔼的笑容。
这栋供修女日常起居的小楼向阳而建,侧边的小门正对修道院门的方向。温娴走到二楼尽头,正好能看见院外的情况。士兵增加了几人,在墙外等候着。外面又开始车来车往,一辆黑色轿车闯入街区,径直开到修道院门口。士兵未做阻拦,因为那辆车前带有鹰徽。
温娴站在窗前挪不动步子,她不用打电话。
艾德里克来了。
尤根从驾驶位上下车,转到后面为他打开车门。艾德步伐稳重,双腿有力,看上去恢复的不错。身上是全新的军装,撑了一把黑伞,他的目光在修道院内寻找着,同时敷衍般地同军官对话。
温娴飞奔下去,仓促间没来得及和安娜修女仔细解释,安娜在温娴身后保持距离,没敢和她一同冲出去。
“站住!”警官站到大门前,阻止温娴继续向前,他还是那个问题:“孩子呢?”
“什么?”温娴装傻充愣:“您指什么孩子?”
“不用再问了。”艾德里克站在军官身后,说道:“你们没有证据。那我现在就要带走她。”
“不行。”军官斩钉截铁的说道,他的士兵收紧包围。
艾德里克脸色一沉,强硬道:“少尉,不要过分了。”
☆、矛盾
“也请体谅我们的工作,这位长官。”少尉正色道,他横跨一步,将艾德里克和温娴分割开,咄咄逼人:“让那孩子出来。”
“您若觉得有孩子,那就进去找吧。”
温娴有艾德里克撑腰,死皮赖脸起来:“反正我是不知道。”
“你最好乖乖服从……”
“少尉。”艾德再度说道:“怎么对一个莫须有的孩子这么关心?”
“如果那个孩子是犹太人呢?放走了便是我们的失职。”
艾德里克无视少尉的刻意阻隔,拉过温娴将她置于自己伞下。她打不打伞都没必要,反正都湿透了。
“你这样怀疑的话,我看应该上报给齐格尔曼中校,他不是专职处理这样的事吗。正巧,我与他十分相熟,我可以代为转告。”艾德里克拉紧了温娴的臂弯,继续道:“修道院是圣洁的地方,建议你们不要冲动。”
少尉以沉默代替不甘,他并不想此事草草收场,但官大两阶的艾德里克送给他台阶,他也不好不下。
“麻烦长官。”
“没什么。”艾德面无表情,随手将温娴拎上车后座,命令尤根掉头。
温娴靠在车窗边,艾德在另一侧坐着,左肘搭在窗沿上,手背置于鼻下。他的目光放在窗外的街景上,根本不看温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艾德不回答,温娴不在乎,她脸皮厚,于是接着问:“你伤都好了啊?”
“……”仍然沉默。
“今天谢谢你啊。”
“……”
这就没意思了,温娴见他闷着不出声,便自己从衣袖中拧了一把雨水,放在手心里,两只手相互倒水玩儿。
“我家这就到……欸?”温娴用探寻的眼神看了看艾德,见他还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她终于有点慌了。
车里气氛安静的让人汗毛直立,温娴又试着和艾德里克说话,均以失败告终。他就像失聪了一样,保持着那一个姿势挺到了公寓。
“你可以回军营了,尤根。”艾德里克总算开了口:“娴,你跟我上来。”
温娴见他利落的开门下车,自己也马上打开车门,抬头时正好与打算为她开门的艾德四目相对。他见温娴已经下车,扭头上楼。
温娴只能没脾气地跟上去。等她进去后,艾德已经拿了毛巾出来,跟她说了第二句话:“头发擦干。”
她站着擦头发,擦脸,艾德里克像一堵墙一样站在她身前,似乎努力给温娴留下心里阴影。
“你母亲都告诉我了。”他语调平缓地说着:“我给学校打电话,你室友说你昨天和今天没去学校,我就给你家中打了电话。于是你母亲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温娴擦头发的动作放慢了些,她在思考,也有隐忧。艾德知道了科恩的事,那他会不会报告给谁?比如约格尔?
“你的父亲遇到了麻烦,还有科恩。你一直在向我隐瞒。”艾德语气急促起来:“关于我,你也瞒着你的父母和同学,你四处瞒着!”
这回轮到温娴无话可说了,她用毛巾捻着发尖,艾德的话一字不漏全进了她的耳朵。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就那么没用吗?或者你根本用不着我?”
“不是啊……”温娴无力地辩诉着:“我只是不愿意让你为难……”
“哦,是吗。”艾德里克冷笑道:“原来你从始至终就没有想到我。”
“我想了的!我想给你打电话的!”
“什么时候?”
“今早……”
“我在你心里多么重要啊,你竟然在今早就想到我了。”艾德语气中的讽刺十分刺耳,温娴回应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身上有伤,我不想让你为我东奔西走的。”
“可是我愿意!我愿意为你东奔西走!”艾德烦躁的大声说道:“所以你就将我排除在外?娴,你这是对我的不负责。”
“这怎么能扯到不负责上?”温娴也有点急了:“你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艾德里克怒道:“是因为你的室友根本不认识我!我打电话过去,她根本不认识我!”
“你的室友和亲人都不知道我的存在,而我所有的战友甚至上级,我的士兵,都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你的耻辱吗?!”艾德里克激动起来,温娴后退了几步,她还没见过艾德如此失控。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是在怕我吗?”艾德忽然冷静了下来,但太过冷静了,他移开了一直在温娴身上的目光,身体转了个方向。
艾德的语气里充满失望:“如果你怕我,不在乎我。那以后还见我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再也不用来了呗?”
温娴头脑发热,原本湿冷的身体忽然像是浸泡在热水里一样。一股热气带着火气从心脏窜向头顶,见艾德又是不言不语,她彻底怒了,带着绝情口吻的话又说了一遍:“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以后永远都不用来了,咱们也不用见面了。”
艾德堵气地咽了咽口水,逼着自己说道:“对。”
他为了表现自己满不在乎,还用手指甲刮了刮墙上的灰点,加重语气强调了一次:“不用来。”
“行,你说的。”
温娴甩门就走,头都不带回的。
自己上电车回家,母亲一再追问她也没理,先用水冲洗身体,又换了干衣服,她才多少冷静下来。
室内闷热,将所有窗户都打开也于事无补,温娴站在厨房啃面包,母亲在收拾家中的一片混乱。
温娴这才想起问问家中的情况:“来人检查了吗?”
“对啊,昨晚来的。我已经睡了,是阿甯给开的门。你看这,沙发柜子床,全都搬开检查了,还有书柜,阁楼,后院的棚屋。幸好科恩已经送出去了。”
“那我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去见他了吗?”
“应该还要再等一周。”母亲从衣服堆里站起来,塌着双肩叹气道:“他送你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