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轩对苏家心存感激,不论自己功成名就还是一生贫寒,总要报答苏家救命之恩,却不知在此时迎来了人生的一个转机。
苏樾曾是状元出身,对读书人尤为看重,见陆轩虽然贫寒,举手投足之间自有文人风骨,便对这个年轻书生颇有几分好感,得知他还有秀才功名,看了一段时日陆轩的行为作风,此人受了苏家恩惠,心怀感激,不卑不亢,伺候母亲孝心可嘉,穷困潦倒亦不怨天尤人,觉得这孩子人品不错,决定收他为徒,留在府中亲自指导。
苏樾称病辞官,回乡之后无所事事,便出资开办学堂,助寒门学子读书科考。他本人才华横溢,当年科考被钦点为状元,如今闲赋在家,远离官场是非权力倾轧,遇到一个资质人品各方面都不错的学生,为国家培养一个栋梁之才也算是发挥余热了。
再后来菁玉就听说苏樾招赘了陆轩当上门女婿,八月初刚过了小定。
菁玉得知这些,唏嘘感慨了一番,她记得看过红学家推测妙玉判词里的“王孙公子”是陈也俊,如果苏樾没有辞官,跟陈家结亲也是有可能的,但最终结局却是“无瑕白玉遭泥陷,王孙公子叹无缘”,与之相比,能得父母天伦,有一心人相伴,自是比判词中的坎坷人生要强得多了。
黛玉和妙玉的人生已然偏离了书中的命运,却不知宝钗湘云三春又会如何?
水溶走后第二天,菁玉上苏府登门拜访,将林海的亲笔书信交给苏太太沈氏,由她转交给苏樾。妙玉回家已有三年,有父母相伴,身上的孤高冷冽之气比三年前消退了不少,多了几分娇俏的小女儿情态,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苏太太热情招待菁玉,留她吃了晚饭才亲自送她离府回家,苏樾看过林海的亲笔书信,立即点燃烧成灰烬,苏太太见状大惊失色,“林大人都说了些什么?”
苏樾忧心忡忡地道:“廉郡王嚣张跋扈不服当今圣上,有篡位的迹象,如海说我曾经给廉郡王效力,虽然现在辞官归乡,但还是要多加留心,切莫再与廉郡王有瓜葛来往。”林海这封信到达前三天,京中就有人秘密联系了他,劝他复出回京,继续为廉郡王效忠。苏樾以身体欠佳为由婉拒,他深知廉郡王赵弢的脾性,呲牙必报,今日他婉拒其约,他日廉郡王若真的篡位成功,苏家定然在劫难逃。
思及此,苏樾更担心菁玉的安全,前巡盐御史黄文柏贪腐,勾结盐商收受贿赂强占百姓良田茶山,这案子就是水溶揭发出来的,牵扯了不少江南的官员出来,大部分还都是廉郡王一派的人,廉郡王损兵折将大伤元气,难保不会对水溶和菁玉做出什么事情来,必须要提醒他们才行。
菁玉回家次日,收到了苏家的回礼,都是绫罗绸缎香料之类的东西,现在闲着无事,不如给水溶做身衣裳,作为他搭救李若的谢礼。菁玉挑选面料之时,在一卷暗红四合云纹缎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一笔端正的小楷上书一首七言绝句:
“莫问归期第几夕,暗风冷雨阻归时。秋霜陌上凝歌缓,寄梦青竹托雁词。”
没有落款,字迹娟秀,像是出自妙玉之手,菁玉不精通吟诗作词,品评诗词的能力还是有的,这首诗表面上看是写给在外漂泊的亲人,希望他早日回家,却被风雨所阻而归家不得,但妙玉不会无缘无故给她写这么一首诗,还夹在这些回礼中送过来,定是要想告诉她些什么事情。
她和水溶身在江南,可算在外漂泊,等水溶从杭州归来,他们便可启程回京,“暗风冷雨阻归时”,莫非是指他们回京路上不太平,但为何不明说,要用这种方式来提醒她?难道苏家被什么人监视了?
苏樾曾是廉郡王一派的官员,水溶刚刚收拾了扬州一带的贪官,让廉郡王损失惨重,廉郡王此人斤斤计较,难保没有怀恨在心,苏樾这个隐晦的提醒,所指应是廉郡王无疑。
九月初二,水溶回到姑苏,菁玉把妙玉写给她的诗念给水溶听,水溶当即听出诗中提醒之意,却无震惊愤怒之情,冷笑道:“要是回京路上一帆风顺,这就不是赵弢的作风了。”
菁玉道:“咱们俩都会武功,凌季同的身手也不差,还怕了他不成。只是苏伯伯不会无缘无故给我提醒,估计他和赵弢的人接触过了。”
水溶沉思道:“赵弢元气大伤,手中可用人才不多,这是想让苏先生出山辅佐他了。”不经意间瞥到床上放着一堆暗红色四合云纹缎,已经剪裁好了正在缝制,水溶诧异道:“你在做衣裳?”这三年来他只见过菁玉动手做过一次衣裳,还是送给她妹妹黛玉的,现在可能实在是无聊了才做针线活打发时间。
菁玉点点头,笑而不语。
水溶知道菁玉一向喜欢穿鲜亮的颜色,这匹面料虽是上品,颜色也太老气了些,做男装倒显得稳重,做女装却不大适合了,随口道:“这颜色太暗了,不适合你。”
“是给你做的。”菁玉拿起一块裁片放在水溶身前,水溶生得好,什么颜色都压得住,“挺适合你的。”
水溶心头一颤,声音不自觉地温柔起来,问道:“怎么突然给我做衣裳?”
菁玉自然而然地道:“你救了李若,这份人情我记在心里,给你做件衣裳,就当是谢礼了。”
“哦。”水溶心里空落落的,她两度送自己针线,全都是因为他帮助过她的朋友,在她心里,李若和崔容的地位都比自己重要吧,他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惊了一下,他还没有完全确认菁玉是不是葭雪,为何他会在意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玄静师太告诉他顺从自己的内心,他内心潜意识里认定了她们就是同一个人,他所害怕者只是那个万一,如果菁玉是葭雪,她恨不恨自己都不要紧,他总要面临最终审判,他宁可她还恨着自己,也不希望他找错了人。
等回到京城,就直接向她坦白吧。
九月初三,水溶菁玉离开姑苏,登船北上。水溶为了防备赵弢下手,就没有坐客船,而是包了一整条船,菁玉也不必女扮男了。
秋风送爽,两岸秋景如画,李若的心情如同天际飞过的鸿雁,在李轲府中的噩梦终于结束了,她终于自由了,再过一个月,就能抵达帝京长安,那里有她的亲人朋友,等着她平安归来。
出发后连续几个晚上,菁玉都和李若同塌而眠,李若后来越发不自在,菁玉和水溶是夫妻,她老霸占着菁玉,水溶肯定不乐意的,一天晚上到了安寝的时间,李若道:“菁玉,这样不大好吧,我还是去睡别的房间吧。”
菁玉噗嗤笑出声来,尔后正色道:“你别胡思乱想了,不用担心他不高兴,我让你跟我睡,是为了保护你,你不知道我们在扬州得罪了人,路上怕是不太平,让你一个人待着不安全。”
李若紧张地道:“既然那么危险,那就更该让王爷陪着你啊。”
“我才不需要他保护呢,你过来,我给你变个戏法。”菁玉眨眨眼睛招手让李若坐上床,运功于掌心,一掌劈向一丈开外的烛台,一股劲风袭过,烛火倏然熄灭,船舱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
菁玉五感灵敏,感觉到李若整个人都僵住了,愣了好久才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震惊地开口:“你,你会武功?”
“是啊,我还是高手级别的呢,你就安安心心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房间里很快安静下去,水溶路过门外,恰好听到菁玉说“我才不需要他保护呢”,心中五味陈杂,葭雪曾经宁可当通缉犯东躲西藏,也不肯回到他身边,她不需要他的保护,很多年后,那个与她极其相似的少女也如此自然而然地说着这样的话。
是啊,她会武功,她不需要他的保护,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那赵徽和水溶算什么呢,是她们人生中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还是令她们避之不及的累赘劫数?
九月初九途径淮安,船上的食物快用完了,水溶吩咐船夫在淮安停靠一晚,次日去城中采购补给。
是夜秋雨绵绵,漆黑的雨幕里没入十几条黑影,悄悄窜上停靠在岸边的大船。
菁玉蓦然睁开了眼睛,凝神细听动静,这些人手脚虽然麻利,却不像是江湖中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没等到赵弢的神秘杀手,却等来了一群河盗。
☆、第三世(一百零三)
菁玉迅速起身穿衣,李若睡眠浅,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道:“怎么了?”
“有人来了。”菁玉飞快地穿着衣裳,简短地解释。
李若陡然清醒过来,低声急道:“你快过来!”
菁玉捏了捏拳头,低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雀跃:“来的正好,我好久没动动筋骨了,你别担心,来多少人我都能把他们揍趴下。嘘,来了。”
门外脚步声轻微而杂乱,李若心慌害怕,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到,菁玉听声默数,有五个人朝自己的房间摸过来了,其他人去了别的房间,门缝里缓缓扎进来一点利刃,一丝一丝地拨动着门栓,忽听门外有人不耐烦地道:“就你事儿多,直接踹开不就行了!”
话音未落,客房大门被大力踹开,菁玉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听声辨位,在第一人冲进来的瞬间闪电般抓向那人的手腕一捏一顺,顷刻之间夺走了那人手里的大刀,接着向后一挥,刀背击中那人的胸口,刀背上灌注了内力,那人被一股大力打得向后疾退,哗啦啦撞到了后面一连串的人。
这一招兔起鹘落,快如闪电,那些贼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倒了一地,赶紧爬起来挥刀砍人,却听有人惨叫道:“混蛋是我!”火把光线里看得分明,对方竟抓起他们的人来当挡箭牌,这一刀要是再往下落三寸,刀下的人就要命丧黄泉了。
菁玉抓起一人当人质,大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冷冷扫了面前几个河盗一眼,沉声喝道:“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来打劫,你们是活腻了么!”
几个贼人一招就败在菁玉手里,早已吓得不轻,被她这一眼瞅得心里发毛,面面相觑道:“她会武功,咱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你们原本要找谁?”忽然间,前方传来了水溶的喝问声,他那边也有不少贼人,业已全部制服,直向菁玉走过来,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菁玉扬眉道:“区区几个毛贼还伤不到我。”
为首的人对水溶拱手道:“公子武功高强,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寻错了人,得罪了公子,误会一场,还望公子大人大量,饶恕我等冒犯之罪。”
水溶目光灼然,盯着那贼首道:“你们不是为财打劫,那就不是河盗了,你们到底要找谁?又是谁指引你们找上这里的?”
贼首沉默不言,片刻后道:“这是我等的私事,公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水溶冷笑道:“今天晚上运河上只有我的船停靠在这里,你们拿着武器找上门来见人就砍,一句找错了人就想了结,哪有那么容易。”
水溶俊美的侧脸隐在火把暗光的阴影里,冷冽的杀气让一众贼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被菁玉挟制的人吓得两腿不停地发抖,菁玉一脚踹开那人,嘲笑道:“就这点胆量,出来让人看笑话么。”
“你要是不想说,也可以。”众贼突觉眼前一花,水溶已不在原地,不知何时闪身至贼首身前,右手已然扼住其咽喉,森然道:“我下手很快的,不会让你死得很痛苦。”
菁玉道:“恐怕不是找错了人,而是打不过我们,拿这个当托词把。”
一贼人急道:“夫人明鉴,我们真是找错了人!都怪那老家伙,说林如海的女儿女婿在这里,我们才……”
“闭嘴!”被水溶扼住的咽喉的贼首厉声大喝,先前说话的人缩了缩脖子,退回去不说话了。
水溶菁玉对视一眼,这群人被利用了,他们的确是来杀人的,只是没预料到水溶和她的武功远在他们之上,林如海的女儿是不会武功的,所以他们才会说找错了人,但令菁玉惊讶的是,这群人居然是冲着她爹来的。
水溶继续问道:“你们和林大人有何仇怨?为何要杀他的女儿女婿?”说着手上用力,贼首登时呼吸一滞,脸色骤然大变,水溶及时收力,贼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面色依旧镇定,其他人却露出了惊骇之色。
凌季同走过来道:“公子,贼人全部制服,您看是就地□□还是明天一早让淮安府衙来拿人?”
一贼人吓得两腿哆嗦,想趁别人没注意他,悄悄后退到船舷跳河逃跑,将将走出两步,一道剑芒已刺穿了他的咽喉,此人立时气绝身亡,凌季同冷漠地睥睨道:“想跑,此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水溶闲闲道:“不想说也可以,反正淮安衙门能让你们开口。”
“我说了,你能放过我们?”
“那要看你说的话,值不值得你们的命。”水溶淡淡地道,讨价还价什么的,他就从来没输过。
贼首犹豫了片刻,懊恼地叹息一声道:“我们得到消息,林如海的女儿女婿今夜途径淮安,我们要杀了他们,给翁帮主报仇。”
水溶道:“原来是漕帮余孽,给你们透露消息的人只说林大人的女儿女婿在这里,可曾说过他们的身份?”
“这……我们不知道。”
“你们当然不知道,要是知道,打死你们也不敢来。”水溶松了手,“放了他们。”
凌季同大惊,不明白水溶为何要放虎归山,但他没有出言询问,依旧听从吩咐解开那群贼人身上的麻绳,放他们下船。
最后一个贼人消失在雨夜里,水溶忽然道:“凌季同,跟着他们。”
凌季同应声而起,飞身跃下船只上岸,身形很快被雨夜吞噬。
此时虽是半夜,一场打斗下来,菁玉早无睡意,猜测了一番水溶的打算,十几年前她父亲林海还在漕运为官,主管的就是漕运改制取缔漕帮之事,后来一举擒获漕帮帮主翁岩,立了功劳才被调任至金陵,这群漕帮余孽哪有不恨林海的,这次被人挑拨,要杀了林海的女儿女婿报仇,却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刺杀北静王,把他们送去衙门,两罪并罚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放了他们,再暗中跟踪,看看到底是谁给他们传递消息,若那人为了杀人灭口,他们也是必死无疑了,道:“你说给他们透露消息的人是不是赵弢呢?”
“赵弢的嫌疑最大,但要等凌季同回来才能确定。”水溶转身看着菁玉,温言关心道:“折腾了一晚上,快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