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很快消沉下去,身体复原速度也慢了下来,他是找到了她,同时也即将失去她,若他没有执着前尘遗憾,没有纠结菁玉到底是不是葭雪,他爱上的都会是同一个人,今日应该是另一番景象了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一天都是他们的最后一天。
水溶在家休养已有一个多月,时有同僚好友前来探望,他虽然不上朝,朝堂消息却依旧灵通,贾琏在平安州快两年了,找出了平安州官匪勾结的真相证据,与贾代善旧部驻军合作平息了困扰平安州长达十年的匪患,百姓额手相庆,平安州百废待兴,庆熙帝擢升其为平安州知府,贾琏下个月回京述职,再接王熙凤和一对儿女去平安州赴任。
贾家在出嫁迎春时差点连一副体面的嫁妆都置办不出来了,现在越发入不敷出,王熙凤早就不想管这个烂摊子,天天盼着贾琏回京接他们母子三人去地方,至少那里她是当家主母她说了算,不必看王夫人脸色行事当个只办事没实权的管家娘子。
贾琏前脚刚走,巴蜀益州也有消息传来,林懋被调任至陕西西京任知府,他派遣心腹手下回林家报平安,同时接颜雅南母子去西京团聚。
林海道男儿志在四方,夫妻还是在一起的好,收到儿子的信,立即着手准备送儿媳孙儿去西京,他虽伤感却并无不舍,倒是贾敏十分舍不得伶俐乖巧的孙子,送走他们母子之前搂着孙子淌了不少的眼泪。
水溶的身体时好时坏,静养了两个月,行动已经无碍,只是不能运动太过,北静太妃决定去清虚观打醮,这一年多水家事事不顺,先夭折了一个孙子,水溶又旧伤复发病了这几个月,该拜拜神明去一去晦气,顺便再求个送子符。
北静太妃不欲大张旗鼓,水家现在人口也简单,就提前通知了清虚观清理道观,闲杂人等不许入内,七月初九那天,北静太妃携水溶菁玉前往清虚观。
清虚观的观主张真人是当年荣国公的替身,乃得道高人,又被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皆不敢轻慢于他,北静太妃见了也要敬他几分。
张道士迎接北静王府一家,看到菁玉出现之时,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待他们走近了笑道:“无量寿佛,太妃福寿安康,倒是王爷和王妃,看起来不大顺啊。”
北静太妃叹道:“老神仙真是慧眼如炬,最近府里诸事不顺,溶儿身体欠佳,正养着呢,我看他这几天精神头好,特带他过来,跟老神仙请个平安符镇一镇。”
“早就算到太妃所为何事而来,平安符都准备好了,现下在三清像前镇着,待我取来呈给太妃。”张道士去往大殿拿符过来,一共四个,北静太妃和水溶各一个,给菁玉的却是两个。
菁玉诧异道:“老神仙,怎么给了我两个?”
张道士看着菁玉捻须笑道:“一为平安符,一为送子符,乃太妃特意为王妃所求,王妃切记,送子符须贴身保存。”
北静太妃满意地笑了笑:“老神仙真是未卜先知。”
菁玉脸上一红,干干地笑了一下,水溶温言笑道:“是母亲的好意,你就收起来吧。”
北静太妃在三清像前拜了拜,添了香油钱,又额外给了银钱米粮布料等布施,在清虚观逛到下午才启程回王府,路上对菁玉千叮咛万嘱咐,张神仙说了,这送子符一定要贴身放着,盯着菁玉放入随里衣的夹层里才满意的点点头,期望地看着他们笑道:“等溶儿大好了,我就等着抱孙子喽。”
菁玉头大如斗,做出含羞的样子敷衍太妃,水溶黯然了一瞬,含笑应承道:“母亲别急,总有您抱孙子的时候。”
菁玉没把这送子符当回事,她现在都不能生了,一道符还能把她的身体给治好了?她都快走了,即使水溶现在惦记着她不肯再娶,等她离开后忘记了她,他自然还会娶别人为妻生儿育女,太妃总会如愿以偿。
日子一天天过去,水溶到底还是有练武的底子,再怎么希望自己痊愈得慢一点,还是一天天地好了起来,比菁玉预想中还要痊愈得快些,他痊愈了,她就要离开了。
近来水溶总做噩梦,半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不是梦到前世的云州大火就是西京战场,要不就是尹宅烧死他的那晚,每一个梦境到最后都定格在葭雪毒晕他之前那张含着强烈恨意的冷漠脸庞,他唤着她的名字从梦中惊醒,窗外蒙蒙亮的天光告诉他,距离她再一次离开他又近了一步。
这种痛苦折磨得他几乎要疯掉,他终于忍受不住而崩溃,发疯了似的抱住菁玉,牢牢地将她箍在怀里。
“你放开我!”菁玉大怒,正要出招反击,耳畔忽然传来温热的气息,带着哭音的颤抖:“菁玉,求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早就说得很清楚了,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放过我。”菁玉用力地推开水溶,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喜怒。
“你心里,真的没有我了吗?”水溶呼吸急促,痛苦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越不在乎,他心里的痛楚越深。
“说实话,几年前,我喜欢过你。”柔和的笑容在眼底缓缓浮现,菁玉回忆起和水溶从前的点滴,那几年是他们两辈子加起来在一起最静好的时光了吧,在不知道真相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地对水溶动了心,但很快就扼杀在萌芽状态,她向来拿得起放得下。看到水溶露出惊喜之色时,菁玉话锋一转道:“我喜欢的是那个尊重我意愿的水溶,帮助过我朋友的水溶,从来没有干涉强求过我的水溶,跟赵徽没有任何关系,你变了很多,我压根就没想过你是赵徽,直到见到了梅如雪,我才知道了真相。”
水溶心里发苦嘴里发涩,她放弃了前尘旧事,喜欢过和从前大不相同的自己,她并不知道,他在不足一岁的水溶身体里复活之后,在许多事情上都会先想一想,如果是她面对这些,会如何想如何做,在寻找她的那些年间,他渐渐地理解了她的想法,渐渐地活出了她的影子,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她对自己动了心,这令他既惊喜又难受,可紧接着她知道真相而放弃了他,无论是赵徽还是水溶,她都放弃了,这让他如何甘心如何死心,“菁玉,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没有机会了,即使我不知道真相,我们也不会有结果的。”三年后贾家落败,补天石恢复本体回到青埂峰,菁玉就要离开了,三年能做什么,除了让自己越陷越深离开时痛苦不堪还能有什么?既然没有人记得她,只有她记得一切,何必把痛苦都留给自己,走得无牵无挂的不好吗。
水溶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时日无多了。”唇边苍凉的笑意转瞬即逝,菁玉只觉胸口压着一块巨石,让她透不过气来,她这些年积攒寿命,大约还有二十多年能活,但实际上仅有三年而已了。
水溶忽然害怕了,抓住菁玉的手急切地道:“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日无多,你……”
话音未落,菁玉突然毫无预兆地委身倒地,水溶眼疾手快,急忙接住菁玉,将她抱回床上放下,担忧地唤了两声,菁玉似乎陷入了昏迷,没有任何回应,水溶心头大慌,立即向外头丫鬟大声叫道:“来人,快去把我师父请过来!”
菁玉突然晕倒,水溶焦急不已,注意力全在菁玉身上,他都没有察觉到,菁玉的呼吸声渐渐趋于虚无。
安然很快赶到了北静王府,伸指探上菁玉的手腕,脸色瞬间大变,慌忙又给另外一只手诊脉,依旧是毫无动静,没有脉息,也就意味着——菁玉死了?
安然难以置信,俯身趴在菁玉胸口,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颤抖着手伸到菁玉鼻根下,没有呼吸,瞬间如至冰窟,惊痛之下说不出话来。
“师父,菁玉到底怎么了?”水溶看到安然探菁玉的鼻息时就有了不详的预感,再看安然的反应,只见她双眼空洞无神,脸色苍白如纸,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手指伸到菁玉鼻根下,没有任何感觉的感觉宛如五雷轰顶,彻底击溃了他。
“溶儿,菁玉她,她去了……”许久之后,安然呆呆地开口,眼泪夺眶而出。
“你胡说,她不会死的,她刚才还好好的,她怎么会死!你快救她,她是你姐姐你快你快救她啊!”水溶语无伦次,脸上表情扭曲地可怕,握住菁玉的手心给她输送内力。
安然浑身一震,“你说什么?我姐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她蓦然明白过来了,她小时候听葭雪说自己是尹琳转世,水溶这么说,菁玉就是葭雪的转世了,前世与姐姐在宣城府一别之后阴阳两隔,这是她今生最大的遗憾,没想到还有缘分再度与姐姐重逢,可得知真相的一刻竟然又是死别。安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如果菁玉一息尚存,她拼了命也要救活她,可现在菁玉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已是个死人,她想救也救不回来,她只是一个凡人大夫,不是能让人死而复生的神仙啊。
菁玉的猝死的事情传开,整个王府乱做一团,受过菁玉恩惠的下人们痛哭流涕,北静太妃震惊悲恸,强忍着安排后事,打发人去林府报丧,吩咐下人准备寿衣棺木,先让菁玉入殓。
一屋子丫鬟呜呜咽咽地流泪哭泣,灵芝苏叶含泪拿着装裹的寿衣要给菁玉擦洗换衣,却被水溶一通怒吼:“滚开!把这东西扔了,她没有死,都给我滚!”见她们还拿着寿衣面面相觑,索性一把夺过来劈手撕得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神仙妖道大斗法
☆、第三世(一百二十三)
“王爷息怒。”灵芝苏叶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哭出声也不敢再去拿寿衣了,现在水溶这个样子,拿多少寿衣进来都没用。
北静太妃进屋看到地上被撕毁的寿衣,淌眼抹泪道:“溶儿,我知道你伤心难过,菁玉嫁进门,我拿她当自己闺女疼,她这突然一走,我也伤心啊!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让她死也不得安生啊!”
“谁说她死了!谁再说一个死字,我就杀了谁!”水溶目呲欲裂,周身杀气翻腾,宛如一头发狂的野兽,发红的双眼里迸射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寒芒,他挡在菁玉面前,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北静太妃忽然觉得水溶变得陌生而可怕,这不是她孝顺懂事的儿子,现在的水溶已经癫狂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儿子这样,谁敢近身就要了谁的命,阖府都知道水溶会武功,谁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是以谁都不敢上前劝解。
北静太妃无法,只得向安然求助,却见安然也伤痛欲绝泪流满面,她自己都这样了,又如何再去劝解水溶。
一屋子满是哭泣哀啼,落在耳中让水溶越发烦躁不堪,心房似有烈火烧灼般的疼痛迅速蔓延,他握紧菁玉的手,柔声道:“菁玉,现在天还没黑呢,你别睡了,快起来。”
菁玉没有任何反应,水溶眼中水雾泛滥成灾,喉间梗塞,抱起尸身崩溃大哭,“菁玉,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只要你能醒过来,我就答应你所有的要求,你想走便走,你不想看到我我就绝对不会在你面前出现,你醒过来,求求你醒醒啊!”
然而,没有了心跳呼吸的人给不了他任何回应,水溶的胸口急剧起伏,手背额头上青筋突起,整个人不住地颤抖着,突然口吐腥红,抱着菁玉的尸身倒在了地上。
北静太妃刚刚死了儿媳,儿子又吐血昏迷,再也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打击,眼前一黑也倒了下去。
一屋子丫鬟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安然强忍伤痛,安排丫鬟分别扶起北静太妃和水溶各自躺好,她分别给两人诊治,水溶本就还未痊愈,又受了强烈的刺激气血上涌,北静太妃并无大碍,掐了一会儿人中就悠悠转醒,看着昏迷的儿子死去的儿媳泪流不止,吩咐丫鬟给菁玉擦洗换装入棺,灵堂差不多已经准备好了,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吊唁了。
北静王府乱作一团之时,丧报亦传到了林府,贾敏和黛玉闻言当场晕厥过去,仅剩涵玉一人主持局面,立即派人去请大夫又派人请林海赶紧回家,大姐猝死,母亲和姐姐又倒了,急得涵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寸步不离地守着贾敏和黛玉。
林海在宫中与其他内阁大臣一起商讨政务,听到北静王妃猝死的消息,大惊大悲之下也晕了过去,庆熙帝闻言召太医为林海诊治,待他醒来便放他回家,此事来得突然,林家和北静王府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贾敏这一昏厥就生了一场大病,极度的悲恸之下连床也下不来了,醒来后看到神色悲戚的林海和哭得一双眼睛肿成核桃的黛玉涵玉姐弟俩,沉痛不堪,流泪道:“老爷,菁玉她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林海悲愤地道:“你放心,我一会子就去北静王府,一定让水溶给咱们一个说法,我好端端的女儿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黛玉哽咽道:“我陪父亲去,我去看看姐姐。”
涵玉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我也去!”
林海携一双子女到达北静王府时已是晚上,灵堂上正乱哄哄一团,原来水溶醒后,得知菁玉已经入棺,当场暴怒,不顾一切地冲进灵堂掀了棺盖,把菁玉抱出来就要回房,一众丫鬟婆子上前劝阻,反被他怒斥道:“谁跟你们说王妃死了!她不过是睡着了,谁敢碰王妃一下我就要了谁的命!”
北静太妃在灵堂急得直跺脚,拉下脸沉声喝道:“溶儿!你给我清醒一点,菁玉死了,她死了!”
“她没死!”水溶几近疯狂,固执地不肯承认现实,抱紧怀里的尸体不肯让任何人近身,仿佛眼前所有的人都是要伤害菁玉的坏人。
安然一直留在北静王府,站出来悲戚哀痛道:“溶儿,菁玉死了,就算你不肯接受现实,她的呼吸和心跳也回不来了啊!”
灵堂正乱着,外头婆子进来道:“太妃,亲家老爷带着二姑娘和二爷来了。”
北静太妃焦急道:“溶儿!亲家公来了,你还不快把菁玉放下出去见你岳父!”
水溶置若罔闻,抱起菁玉回主院,回头扫视了灵堂里所有人一眼,冷声道:“谁都不许再碰王妃一下,否则。”充满杀气的眼神看得所有人浑身一冷,他将菁玉抱回房间,仿佛她只是睡着了,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上,柔声道:“菁玉,岳父大人来了,我过去见他,等我回来。”
水溶在客厅见到林海,拱手行礼道:“见过岳父。”
林海看到水溶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面色不愉地道:“我女儿呢?”
水溶不知如何开口,忽见涵玉飞奔而来,白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父亲,姐姐不在灵堂,那里乱得很,听下人说姐夫把姐姐从棺材里带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