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刀、躲避、出掌只在眨眼之间,郑桓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就被菁玉一掌拍飞。她受伤中毒,这一掌只使出了三分力,饶是如此,仍震得郑桓心房痛如碎裂,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支撑他站起来。
郑桓捂着胸口喘息,惊骇无比地望向那个脸颊上两行血泪的女子,这北静王妃简直不是人!眼睛都瞎了,被他捅了一刀竟然还有如斯应变能力和远远超过他想象的武功!
菁玉伸手点了伤口周围几处穴道,阻止失血速度,眼里的灼痛和胸腔里的疼痛让她牙关不住地打颤,额上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她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凝神细听郑桓的位置。
她那一掌还不足让郑桓立时毙命,但以郑桓的功力,在半个时辰之内亦无法自行离开,人在受伤之后的呼吸变成沉重,他没有办法掩藏自己的位置,菁玉确定了方位,咬牙喘息道:“想杀我,去地府等着跟你主子霍炜团聚吧!”指间铜钱突然裂空而出。
郑桓根本没看清菁玉如何出手,只感觉到太阳穴上有凉意传来,一缕鲜血划过脸颊,只一个眨眼,所有的疼痛和意识都被死亡吞噬殆尽。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杀死了郑桓,菁玉颓然倒地,山路上的石子硌得背心一阵疼痛,她一手按住伤口,凝聚全身的力气侧过身子,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着,试图找到木棍之类的东西支撑着座起来。
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菁玉身上大幅衣衫,她目不能视,无尽的黑暗与痛楚之下,绝望与不甘撕扯着她在极致的痛楚之下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的心房,难道……她今日便要死在海南,灰飞烟灭,在这天地之间彻底消失?
不!她不能死在这里!菁玉拼命地告诉自己,坚持住,不能死!她还没有找到水溶,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她怎么能就在这里交代了!现在的她连葛承琦也没办法信任了,谁知道郑桓是倒戈了霍炜还是原本就是霍炜的人,或许……真正的葛承琦郑桓他们都被霍炜的亲信所杀,冒充他们在此等待自己,伺机而动,待她找到水溶之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
菁玉的指尖触到一根木棍,却不能握住它将它拽过来,可能是被藤蔓缠住了,她竭尽全力向那边爬过去,已经失明的她无法感知,她正一点一点地接近一处陡峭的山坡。
菁玉终于拽出木棍,撑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突然脚底一滑,整个人向前一摔,顺着山坡翻滚落下!
荆棘和石子划破肌肤的疼痛接二连三地侵袭而来,翻滚中菁玉脑中失去了所有的思考,只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快颠出来了,在肚子上传来最强烈的疼痛之时,她才感觉到自己停了下来——她撞在了一棵树上。
“喂,你怎么从上面滚下来了?你现在怎么样?快醒醒!”
在疼痛与意识都逐渐远去之时,菁玉依稀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飘过耳畔,那是……她这一年来朝思暮想的声音,是幻听了吗?临死之前的所有幻觉都折射着内心深处的渴望和无法实现的执念。
可为什么,熟悉的音色却是陌生的口吻?
她还没有找到水溶,她怎么能就这么死掉!即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仍然有信念支撑着她与死神苦苦斗争,她不能死,她要活着把水溶带回长安,她要活着与水溶告别!
浑浑噩噩中,菁玉听到两个声音交错着飘过耳畔。
“表哥,真的不用找个大夫给她看看吗?这都两天了还不醒,我担心她熬不过去。”清脆而温柔的女声,带着海南黎族特有的口音。
“咱们家根本就请不起大夫,她随身带的有止血生肌的药,药效都还不错,我感觉她的脉搏也越来越有劲了,你先别着急,等一等再说。”随之响起的男声却是京城口音。
这是水溶的声音!菁玉骤然一震,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睁开眼失声唤道:“水溶!”眼前仍旧一片漆黑。
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走近,伴随着一缕清亮而欢欣的女声:“这位姐姐,你终于醒过来了!”
菁玉置若未闻,她只想确认那个声音的主人到底是不是水溶,面朝方才男声的方向,颤声道:“水溶,是,是你吗?”
“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叫水溶,我叫殷良生。”分明是与水溶一模一样的音色,口吻却是陌生的,瞬间熄灭了菁玉刚刚升起的希望。
他,他竟然不是么……可这个声音,实在是太像了。
“抱歉,你的声音与我的一位故人很像,我认错人了。”菁玉黯然道。
那女子笑道:“听姐姐口音,是从京城来的吧。真是巧呢,我表哥去过京城,在外多年,口音都变了,难怪姐姐认错了人。”
这女子方言口音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那么她的表哥也是当地人了,只是声音像而已,菁玉依稀记得自己摔下山坡昏迷之前也听到过这个声音,应该是在那个时候被殷良生所救。
他不是水溶,菁玉大失所望,这才感觉到胸口疼痛难当,还好她随身带有外伤药品,殷良生救助及时,她才保住了性命。往好里想,她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她就还有找到水溶的希望。
菁玉虚弱地道:“你们救了我,实在是太谢谢你们了,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那女子道:“你伤得那么严重,我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那天晚上表哥去打猎,刚好遇到了你,听说山里有土匪打劫,就是他们伤了你吧。我叫董凝,你叫我阿凝就行了。我家也没什么好东西,买不起药,只能采了些柳叶熬了,对你的伤多少有点好处,你先凑合喝吧。”言罢对殷良生道:“表哥,你把药端过来吧。”
殷良生应声出门,过了一会儿端了药过来,董凝轻手轻脚地扶菁玉坐起来靠在枕头上,菁玉的手触到董凝的肚子,感觉到她的小腹隆起,应是有身孕无疑,感激道:“阿凝怀孕了还要照顾我,真是辛苦你了。”
董凝笑道:“这算什么,在我们村,快临盆了还推磨干活的多得是呢,要不是表哥不许我下田,我还能收割水稻呢。”
殷良生道:“你怀着孩子怎么能干重活,别人怀孕还干活我管不着,但你就是不能,你现在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董凝低头一笑,没有说话,舀了一勺药汁吹得不烫了喂菁玉喝下。
菁玉精通医术,柳叶也是一种药材,味苦性寒,有清热解毒利湿消肿之功效,她现在受了刀伤,海南天气炎热潮湿,伤口最容易发炎,柳叶煎服可消炎,很对她的病症。海南去年刚打了一场仗,老百姓都被剥了一层皮,哪有钱给不相干的人买药,能有柳叶就很不错了,菁玉心存感念,很快将药汁喝完。
“这位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服侍菁玉喝完了药,董凝问道,“京城那么远,你怎么来了这里呢?”
菁玉回道:“我叫林悠,我来海南是为了找我的丈夫。”
“他是不是当兵的?”
菁玉点了点头。
董凝面色一变,眼里流露出心疼怜惜之意,去年海南兵荒马乱,打仗死了不少人,过了年才大获全胜,朝廷大军奏凯回朝,林悠不远万里从京城来到海南,看来她的丈夫并没有回家,也不知现在生死如何。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或许我们可以帮你。”一直静默的殷良生忽然开口。
菁玉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水溶的名字,不能暴露身份,粗粗形容了一遍水溶的长相,董凝忽然噗嗤笑道:“表哥,林姐姐说的模样,倒有几分像你呢。”
菁玉心头猛颤,可惜现在她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到,董凝唤殷良生为“表哥”,听他们之间的谈话,应是夫妻无疑,如果他是水溶,董凝怎么办?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怎么办?如果他不是水溶,为何声音一模一样连长相也相似?
菁玉既希望殷良生是水溶,又希望他不是水溶。
殷良生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得相似也是有的。对了,我以前就是当兵的,去年跟茜香国打过仗,可惜我大脑受过伤,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若能想起来,说不定我跟你丈夫还认识呢。”
菁玉大觉意外,脱口问道:“你当过兵?”
董凝补充道:“表哥十三岁时就跟着姑父去了京城,后来一起当兵,去年才跟随朝廷大军来海南,去年姑父牺牲了,打完仗后表哥受了伤,很多过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菁玉暗暗松了口气,又不禁失望不已,他不是水溶,那水溶现在又在哪呢?
“我会医术,殷大哥,可否让我给你诊脉,我想我应该能治好你的伤。”菁玉突然想到,水溶和她的武功师出一派,她现在看不到,只要让她诊过殷良生的脉象便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水溶。
殷良生却道:“你现在身子虚弱,还是先养伤为要,我现在也没感觉到哪里不适,等你好了再给我看病不迟。对了,既然夫人会医术,何不给自己开个方子。”
菁玉微微有些失望,但她现在的状况的确不大适合给人看病,自己都虚弱得连抬手都吃力,想了想道:“那就劳烦你们了。”菁玉口述了两个药方,一个治内伤一个治眼睛。
江谷村家家户户都穷,买不起纸笔,殷良生就用一根烧黑的木柴在麻布上记录药方。
菁玉在怀里摸索钱袋,却什么也没摸到,这才发现不仅钱袋不见了,连她随身带的御赐金牌也不见了!陡然变色厉声道:“我的东西呢!”
董凝连忙把一个小包裹塞进菁玉手里,“表哥带你回来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我给你换了衣裳,你的东西都在这,我们没有动过。”
菁玉打开包裹,捏了捏布袋里的金牌,金牌还在,她长舒了一口气,摸到钱袋,取出一块碎银子给殷良生,“这是买药的钱,剩下的给阿凝买点补品。”钱在不在都是小事,金牌没丢就行,殷良生救她回家,董凝给她换衣裳的时候一定能看到她脖子里的两个小金人吊坠,却没有贪她的东西,可见为人品行端正,对她感激之余更添敬佩之情。
殷良生也不推辞,接过银子便出了门。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菁玉精力不支,睡了一个多时辰,脑海中思绪平定之后,才琢磨出董凝话中的不对劲来。
殷良生打仗受伤失忆,许多事情都不记得,那他又如何和董家认亲?殷良生能记录她口述的药方,说明他识字读过书,军营里可没有专门教士兵识字读书的人,等殷良生回来,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加班,天天熬夜到两三点,忙完了,以后恢复更新。
☆、抗租
失明后无法感知时辰变化,只能通过董凝送晚饭的时间来确定大致的时辰,晚饭后很久殷良生也没有回来,等待的时间漫长无比,菁玉等得心神不宁,向董凝问道:“江谷村与县城来回一天也该回来了吧,现在天快黑了,殷大哥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林姐姐放心吧,表哥不会出事的,他现在应该在螺山打猎,趁着天黑猎点野味回来给你补补身子。你受了伤,总不能一直让你喝稀粥啊。”董凝倒一点也不担心,自信满满地安抚菁玉。
菁玉奇道:“为何要晚上打猎呢?天一黑,荒山野岭不是更危险了吗?”
董凝沉沉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以前,咱们村祖祖辈辈都靠着螺山和玉茅河过日子,除了种地,偶尔还能猎点野味打几条鱼贴补家用。大约十年前,县太爷把螺山卖给张老爷了,再没人敢上山打猎了,被抓到了就会被打断腿。胡县令来了之后,就不许玉茅河周围的村子捕鱼了,说这河是朝廷的,在河里捕鱼就得给朝廷交税。期初有几个胆大的不怕他们,结果被衙役抓了,关进了大牢,死了两个,还有两个活着从监狱里出来成残废了,后来大家就只敢在天黑后偷偷地打猎捕鱼了。”
菁玉听罢,心里五味陈杂,竟不知是该恨胡滨还是感激他,如果他没有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她就不会在胡滨小儿子手里发现水溶的金坠子,不会一路追查来此,江谷村村民也不会被迫在天黑后偷偷摸摸地打猎捕鱼,她更不会在重伤几死的情况下遇到疑似水溶的殷良生,少去一环,她现在都不会在这里,皱眉怒道:“这些欺压百姓狗官!”等自己伤好了,再跟那些贪官污吏算总账!接着道:“可我不是给他钱了,买了药应该能剩不少,买些鸡鸭鱼肉也足够了啊。”
董凝道:“林姐姐外地来的不知道咱们这里的情况,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粮食实在,你的钱可不能浪费了,我想表哥应该都买成粮食了。”
菁玉更加好奇,问道:“为什么要买粮食,你们家没有种地吗?”
董凝咬唇恨道:“我们家本来还有几亩薄田,胡县令来了以后,说二十年前的 田契都不作数了,要重新买地。爹娘好不容易凑齐了买地的钱,胡县令却说地已经卖给张老爷了,要是愿意给张老爷做佃户,每年只用交三成的租就行。说是三成租,那张扒皮快把我们家一半的粮食都拉走了,接着就是官差来收粮,说要给朝廷纳税,表哥不肯交粮食,差点跟官差打了起来,我爹怕表哥惹事,就让官差把粮食拉走了,剩下不到一斗谷子,就是我们一家四口半年的口粮了,要是不买粮食,这一斗米是撑不过两个月的,现在县城里卖得最好的就是粮食了。”
炎热的空气里浮出丝丝冷意,菁玉只觉得呼吸变得格外疼痛,董凝说的这些事情她前世都经历过,知道辛辛苦苦大半年的劳动成果被财主贪官夺走是什么感受,前世的她历经三年起义战争,试图瓦解这一切存在的根基,到头来却败在那些被她夺走土地的财主老爷手上,她失败了,今生成为林家大姑娘,她做不得前世未竟之事,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卸掉老百姓肩上的枷锁。然而天下之大,仅仅一个人的田庄能改变什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事情还在轮回往复,千载重演。
财主贪官巧立名目,将老百姓辛辛苦苦收获的粮食搜刮走,再高价卖出,贪官财主两头赚,老百姓却遭受两层盘剥,菁玉隐隐觉得,再这么下去,海南就有百姓揭竿而起了。
过了亥时,殷良生才顶着漫天星光回到家中,怀里揣着几包药,肩膀上扛了一袋粮食,手里的麻袋装了三只野鸡,兴冲冲地道:“今儿运气好,打到了三只野鸡,明儿给你们都好好补补。”
董凝高兴不已,又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向外扫视了一眼,确定远门关紧了,小声道:“小点声,让别人听到张扒皮就来抓你了。”
殷良生脸上笑意散去,眉头狠狠一皱,咬牙道:“那张扒皮跟胡狗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