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生,还没吃饭吧,锅里给你留着呢,赶紧来吃饭。”董母的声音及时响起,阻止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这些话要是传出去,董家一家都得没命。
殷良生放下手里的东西,把几包药递给董凝,进堂屋吃晚饭。
晚饭照旧是稀粥咸菜和野菜团子,殷良生狼吞虎咽吃了几个菜团,喝了一口稀粥,对董父道:“舅舅,我今天去了县城,听说朝廷有两道政令,一是海南五年免赋,二是去年打过茜香国的士兵,家属若是佃户,今年是可以免租的。那张之祥收了咱们五成的租,县太爷还要收粮,这是明摆着贪赃枉法不给咱们活路啊!其他村子里有人准备跟县太爷讨说法,我决定明天跟大家伙说说,咱们也去,要是能把粮食都拿回来就好了。”
董父脸色白了白,沉思片刻道:“良生,你别当那出头鸟,跟官府对着来可不是说着玩的,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我可不想我的小外孙一出生就没了爹。再说,要是出了事,别人都会怪到你头上的。”
殷良生眉间浮起一缕愠色,愤然道:“这螺山卖给了张扒皮不许打猎,玉茅河打渔还要交税,咱们村家家户户的粮食几乎都被官府收走了,胡县令勾结张扒皮昧了咱们家的地,咱们辛辛苦苦大半年的粮食几乎全被他们搜刮了,难道什么都不做只能眼睁睁饿死么?您不是说我以前是当过兵打过仗,是南安王爷麾下的士兵,那我去要粮食天经地义。舅舅,我吃苦挨饿倒是小事,阿凝还怀着孩子呢,怎么能让她挨饿受罪。便是为了她们娘俩,我也得把粮食要回来!”
董父还是不同意殷良生这么做,他年龄大了,见识过太多官府的手段,即使有朝廷的政令,当官的也能巧取豪夺让老百姓申诉无门,殷良生是当过兵打过仗,但他没有军功,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而已,别说胡县令,张之祥都不会将他放在眼里,殷良生又年轻气盛,一言不合说不定就动拳头,上次官差来收租时他就差点动手惹出大祸,董父又怎么愿意让他去官府讨说法,不被打出来就不错了。
“良生,你听舅舅一句劝,不要被别人撺掇了,别当那出头鸟,要是官府定你们一个造反,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咱们家吃罪不起啊!”
但凡能有一点办法活下去,便是卖女人卖孩子,许多农民都不会去冒着杀头的危险去造反。
殷良生不再说话了,言尽于此,董父是不可能支持他了,但他不会就此放弃,为了拿回粮食活下去,村里总会有其他人跟他有一样的心思,去官府讨说法要粮食,他去定了!
董家的房屋隔音效果很差,隔了一间屋子,菁玉也将殷良生和董父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担忧起来,胡滨敢欺上瞒下搜刮民脂民膏,怎么会将吞下去的粮食吐出来,这些村民去了也是徒劳,说不定还会被定一个聚众谋反的罪名。可眼下却没有别的法子,菁玉当初给周文远举报胡滨,想让琼州知府来处理此事,却万万没有料到周文远跟胡滨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海南品级最高的琼州知府都腐败了,除非请两广总督查办此案,但两广总督远在肇庆府,现在给他送信也来不及了。
菁玉自嘲地苦笑一声,即使两广总督接手此案,那又如何呢,处置了周文远胡滨和张之祥,还会有第二个贪官和第二个张家,老百姓只不过得了一个喘息的时间,又会遭受下一次的盘剥。
如果前世他们起义成功了,有些人只不过是从被欺压的人变成欺压别人的人罢了,她和刘岚,大约会被曾经的战友以牝鸡司晨为理由抢夺胜利果实,将她们置于死地吧。
菁玉还是没有机会问殷良生他识字的事情,次日天还没亮,殷良生就出门了不知所踪,她只好旁敲侧击地问董凝。
董凝颇有些自豪地道:“姑父以前是教书先生,后来才投笔从戎的,表哥识字读过书,将来也能教孩子,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了能考取功名,也就不用像我一样吃这么多的苦了。”
原来……还是和水溶无关啊,菁玉心中失望,嘴里干涩无比,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可能,殷良生真的不是水溶吧,她指点董凝将药膏敷在眼睛上包扎好,衷心道:“你们一家都是好人,好人有好报,阿凝,你们的孩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菁玉双眼失明,她看不到董凝轻轻抚着隆起的小腹,蕴满笑意的双眼里渐渐浮起一层水雾,折射出几分深入骨髓的痛色。
“谢林姐姐吉言。”
菁玉在江谷村董家养伤数日,可以勉强下地行走了,便向董凝打听黄充,想亲自问他小金人吊坠的事,却不料董凝惊讶地道:“林姐姐认得黄充吗?表哥救你回家的第二天他就不见了,到现在都没见他回来呢,黄大嫂子都准备去报官了。”
菁玉眉头紧锁,黄充肯定被霍炜的人抓了,现在凶多吉少,怕是早就被灭口了,唯一和水溶有关的线索断了。
当天晚上殷良生回家,沉着脸一言不发,径直坐下劈柴,生锈的斧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每劈一下都含着极力隐忍的怨愤。
菁玉听得出来他把劈柴当发泄,猜测他前几天说要去官府讨说法,想来是被赶出去了,一粒粮食都没有要到,心中怨愤无比才会如此。
菁玉和董凝已经说好了,要给殷良生诊脉治病,这是唯一能确认他到底是不是水溶的方法,但现在殷良生的心情极度不好,不是诊脉的时候,她只能继续耐心等待。
董凝的声音忽然响起:“表哥,你流血了!别劈柴了,我给你抹点药。”她向菁玉要了一点止血药,连忙给殷良生包扎。
殷良生懊恼道:“粮食没拿回来,阿凝,我太没用了。”
董凝心疼地道:“粮食还能再种,你人没事就好。我要的不是粮食,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咱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我承诺过要好好照顾你的,现在却让你吃苦受罪,你放心,我一定能把粮食拿回来!”殷良生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某种视死如归的决心。
此后殷良生一连数日都不在家中,谁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五天后一队官差踹开了董家小院大门,凶神恶煞地道:“殷良生聚众谋反!奉县太爷之命,将叛贼同党捉拿归案!”
☆、斩首
董父被两个衙役反手按住,早已吓得两条腿直打颤,口里唯唯诺诺喊冤道:“官差老爷,我们董家世世代代都是良民,我外甥还为朝廷效力打过茜香国,怎么可能聚众谋反,他一定是被冤枉的!求官老爷明察啊!”心里叫苦不迭,后悔没把殷良生关起来,这下得罪了官府,他们一家子哪里还有活路啊!
官差怎肯听他分辨,命令手下将董父董母捆住,不耐烦地道:“殷良生煽动乱民伤了张大老爷抢了张家的粮食,不是反贼是哪个!啰嗦什么,还不快拿了人回去复命!”
董父董母吓得肝胆俱裂,抖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殷良生居然真的集结了一批人去张家抢粮食,这是要害他们全家满门抄斩啊!
去房子里搜查的官差将屋里掀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董凝的踪迹,出来向领头的人报告,那人眉头狠狠一皱,向董父喝道:“你女儿呢!”
“回,回官差老爷的话,我闺女去地里干活了。”董父垂眸,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暗暗松了口气。不久之前,殷良生救回来的那个叫林悠的女人突然说有人向董家来了,来者不善,催促他们赶紧收拾东西逃跑。董父半信半疑,怕是有人来找林悠的麻烦,就让董凝收拾了林悠的东西从后门出去,哪知她们前脚刚走,紧接着官差就破门而入了。
“一定是从后门跑了,快去追!不能叫她跑了!”
五个官差应声而去,董父董母紧张地手心直冒汗,董母哀求道:“官差老爷,我们老两口跟您去见官,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吧,她还有身孕,不能去坐牢啊!”
“跟官府作对就是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还想坐牢?哼!”官差懒得再跟他们废话,推推搡搡将董父董母押了出去。
菁玉尚未复明,只能由董凝搀扶着一路疾走,但董凝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也走不快,两人走了没多久就听到身后传来官差的吆喝声:“站住!别跑!”
“糟糕,真有人追上来了!”董凝失声惊呼,蓦然停住脚步转身,“我爹娘被抓了,我得回去救他们。”
菁玉用力拉住董凝,“你冷静一点,你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救不了伯父伯母还把自己也搭进去。咱们快走,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救他们。”
董凝犹豫不决之时,官差已追了上来,菁玉焦急不已,掏出五枚铜钱当暗器向官差打去,她双目尚未复明,听声辨位并不熟练,只打中了三个官差,官差吃痛大叫,其他人被吓了一跳,都不由停了脚步,菁玉争取到这片刻的时间,被董凝挽住胳膊向前疾奔。
菁玉看不到董凝眼中蓄满的泪水也看不到她嘴唇上一抹血红,只听到她的呼吸声越来越紊乱,鼻子也一抽一抽的,这种情形……被贪官污吏害得家破人亡的事情上辈子不知见了多少,心头微微一痛,低声道:“阿凝,你先别着急,伯父伯母暂时不会有事的,等咱们脱身再从长计议,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他们救出来的。”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暴露身份救人,即使北静王妃这个身份不管用了,她还有当今圣上御赐的金牌,有先斩后奏之权,别说救几个老百姓,当场杀了几个贪官都不在话下。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彻底暴露了,现在双目失明,葛承琦等人不知还能不能信任,万一霍炜的人和周文远勾结起来暗杀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将来面临的危险比现在更甚,可事到如今,除了这个法子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总不能劫狱救人,让董家一辈子东躲西藏当逃犯。
路面越来越坎坷,河水哗哗声渐大,两人来到玉茅河岸边,河上有竹筏,董凝扶着菁玉走上竹筏,“林姐姐小心,咱们上竹筏。”菁玉上了竹筏站稳,董凝撑起竹蒿,很快离开河岸向下游驶去,官差追到岸边,竹筏早已驶远了,背后官差的叫骂声渐渐消失。
一路奔跑,菁玉身上的伤口又有迸开的迹象,一缕一缕的疼痛在胸腔里蔓延开来,她按住伤口忍痛道:“阿凝,咱们去县城打听殷大哥的消息。”
“你觉得表哥没有被官府抓住?”董凝大吃了一惊。
菁玉点头,沉吟道:“殷大哥当过兵打过仗,一般的官差应该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觉得他暂时还算安全。官府这么着急抓你们,很有可能是为了胁迫他,官府抓了你父母逼他现身,他应该会来县城的。”
殷良生不知所踪,父母又被官府所抓,董凝六神无主,此刻她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林悠,她听从了菁玉的建议,撑蒿来到下游的村子,雇了一辆驴车绕路返回清平县城。
抵达县城已近黄昏,县城入口盘查甚严,官府没有董凝的画像,菁玉和董凝装作姐妹进城治病顺利入城。
在城门口,董凝看到了一张通缉令,画像与殷良生有五六分相似,她识字不多,勉强将内容看完,既喜又忧,殷良生尚未被官府抓住,但官府悬赏五百两要他的人头,整个海南的老百姓一辈子都没有过五两银子,五百两的诱惑可想而知,她不能确定,那些跟着殷良生一起去张之祥家抢粮食的人会不会为了银子出卖他。
“你看到什么了?”菁玉听出董凝呼吸紊乱,低声问道。
“官府悬赏五百两银子通缉表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董凝愁眉紧锁,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一路奔波,菁玉胸口的刀伤几乎全然裂开,鲜血不断渗出,只是穿着深色的衣裳并不十分明显,董凝满心都在担忧父母表哥,根本没有留意到菁玉现在的情况,菁玉微微喘气道:“阿凝,你先带我去药店,再找个客栈落脚,然后咱们再想办法救人。”
董凝这才发现菁玉脸色煞白,额头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懊恼地一跺脚急忙道:“都怪我,怎么忘了林姐姐还有伤,你坐好,我们这就去药店。”
到了药店,菁玉口述了四个药方,一外敷一内服一疗双目,另有安胎药给董凝,路上听百姓闲谈,十个有八个都在说殷良生的事情。殷良生集结十几个农民去崖州城找张之祥要回属于他们的粮食,张之祥怎肯给他们,理论不成,殷良生出手抓了张之祥,强迫他交回粮食,临走时下狠手打了张之祥一顿,几乎要了他的命,听说张之祥现在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张家一方面报官,另一方面,听说张之祥几个儿子为争家产闹得不可开交。
殷良生等人抢回粮食之后,清平县令收到崖州县令的公文,立即派人缉捕殷良生,到现在也没抓到人,只抓了殷良生的岳父岳母,明日午时于菜市口斩首。
董凝越发焦急不堪,晚饭一口也吃不下,菁玉给她买的安胎药也没心思喝。菁玉沉思片刻,劝慰道:“阿凝,你现在干着急也没用,你放心,不管明天殷大哥来不来,我有办法救你的父母。”
董凝的眉头攥成一团,“林姐姐,谢谢你的好意,我不应该连累你的。”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是真的有办法。”菁玉的口吻笃定而自信,她握住董凝的手郑重地承诺:“别说救你父母了,就算殷大哥把胡滨那狗官打死了,我也能保住他的性命。”
董凝蓦然一震,睁大眼睛看着菁玉说不出话来,直到此刻她才发现,那个双目失明的女子即使身穿粗布陋衣,依旧遮掩不住其高华气度,她说的最后那句话,莫名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难道……董凝猜测,林悠是京城来的贵人?
“林姐姐,我相信你,那……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唇角翘起一缕和煦而神秘的笑意,菁玉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次日,死囚游街,斩首示众,这可是清平县难得一见的大案,一大早路边就站着来看热闹的老百姓,董父董母身穿囚衣,被锁在囚笼里当街而过。两人蓬头垢面,身上血迹斑斑,可见昨天一晚上在牢里定然吃了不少苦头。
老百姓暗地里都夸殷良生揍张之祥揍得好,清平县有不少百姓都被张家欺压过,谁人不恨,殷良生抢了张家的粮食,将张之祥打个半死,也算是给老百姓出了一口恶气,是以没有一个人朝囚车扔烂菜叶子辱骂他们。
午时将至,烈日炎炎,菜市口砍头台上,刽子手早已准备多时,台下乌压压站满了老百姓。
凉棚里的胡滨等得十分不耐烦,“董老头,你那女婿不会真的不管你的死活了吧?到现在还没影儿。”这明摆着是一个圈套,只要殷良生还在乎董家,他就只能乖乖入套。
断头台下,董凝看着形容憔悴的父母急得不得了,抓紧菁玉的手几乎快哭出来:“林姐姐,你快救救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