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现在就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需要你呢。”菁玉轻轻嗤笑一声,转移话题,旋即正色道:“你在海南大半年,胡滨和张之祥欺压百姓,强占田地,你都亲身经历过,就由你来审这桩案子吧。”
“你安心养伤,此事有我处理。”
“对了,这个东西你还有印象吗?”菁玉掏出挂在颈中的两个小金人吊坠,明显感觉到水溶的胸口震动了一下。
水溶伸手接过,两个指节大小栩栩如生的小金人躺在手心,一男一女,女童金人的眉目与菁玉有些仿佛,男童则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底座上刻痕分明,乃“溶”字和“悠”字。
恍惚间,一句话从水溶的脑海里迸出来:“是那块金子铸的,这个代表我,你要戴好了。”再回想时,却无迹可寻,隐隐又有疼痛泛起。
能想起这一句话也够了,金男童代表他,菁玉一直贴身佩戴,那个代表她的金女童,他是见过的,那时他刚刚醒过来,记忆全失,身上仅有的东西是一个装有如意同心结的荷包和这个金女童吊坠,正是因为那个荷包,董家人都将他认作殷良生,但彼时他对那个荷包是毫无印象感觉的,唯有脖子里挂着的金女童吊坠,每每看着,总觉心里像有被什么剜去了。
三个月以前,水溶和村里一个叫黄充的人一起进山砍柴,回来后小金人吊坠就不翼而飞了,他找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当时他紧张地快要疯掉,他心疼的不是金子,而是他本能的直觉,觉得这是和梦中的“菁玉”唯一有关的东西。
可他竟然弄丢了!
“这个坠子,我丢了有三个月了,怎么在你这里?”水溶既高兴又惊讶,他见到了菁玉,金坠子也失而复得了。
菁玉回道:“我无意间在胡滨的小儿子身上发现的,然后我去见了胡滨,问清楚这坠子的来历,他说是江谷村的佃户黄充交不起租子,拿这个传家宝来抵债的,所以我才去江谷村,之后发生的事情我都告诉你了。”
水溶恍然大悟道:“难怪我找不到,竟被黄充捡走了,一定是那天我们一起上山砍柴,我不小心弄丢了,被他捡了去。说起黄充,我倒想起一件事,那天晚上我救了你,第二天黄充就不见了,我在村里还见过几个陌生人打听你的消息,我觉得他们来者不善,就没跟他们打照面。幸亏我救你的时候是晚上,没人看到你,现在想想,那几个人和昨天跟我们动手的官差有点像。”
“是霍炜的人,就是他害了你。”菁玉咬牙切齿,“等你痊愈就能想起来了,可惜有漏网之鱼,就算咱们平安回到京城,只怕霍炜还有别的手段在等着我们。”
“我活着,死的人就是他了吧,难怪这么着急置我们于死地。”水溶勾唇,眼底一片冷戾,“不着急,等咱们回去了,我好好跟他算算总账!”他重伤几死,记忆全失,菁玉受伤失明,始作俑者霍炜,便是死,也得让他不得好死!
水溶以殷良生的身份在江谷村生活了大半年,亲眼所见亲身经历,除了交给地主的租子,还有官府的苛捐杂税,辛苦劳作大半年的收成几乎都被搜刮干净,胡滨已经死了,海南最大的文官就是琼州知府,周文远都贪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其他地方的县令估计也没几个干净的,水溶派人查抄了周府,果不其然,整个海南所有县令都与其沆瀣一气,除了清平县因菁玉来此对百姓传播过朝廷五年免赋的政令,其他县根本都就没有对百姓公布过一个字。
水溶在江谷村时,村民大都受张之祥欺压最狠,在螺山砍柴都得给张之祥交钱,交不起钱的老百姓,典妻卖女数不胜数,仅江谷村便被盘剥至此,其他村落也被层层扒皮。
张之祥得罪了北静王,往日与张家来往交好的官吏财主们都纷纷撇清关系,生怕被张之祥牵连。
很快,有不少百姓前来告状,张之祥看上谁家的地,便巧立名目让那家百姓借张家的钱,借了便还不上,还不了就拿土地抵债。张之祥兄弟父子看上哪家贫民姑娘,便是已经嫁人的,也仗势欺人强迫其父母丈夫签下卖身契强买入府。来县衙告张之祥的老百姓几乎排满了整条街道。
张之祥年过半百,数日前被水溶打成重伤,请了许多大夫来看皆说自己医术有限,听天由命罢,张太太哭天抢地,大夫不管用了,就想别的法子死马当活马医,买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给张之祥纳妾冲喜,这喜还没冲,一队官兵就将张家抄了个底朝天。
张之祥乍闻噩耗,听说前几日将自己打得只剩一口气的人竟然是北静王水溶,当场吓死过去。
崖州、清平、乐东等县被张之祥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比比皆是,张之祥死了,贪官也被发落治罪,海南百姓额手称快,普天同庆。
琼州知府周文远,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勾结叛军武明光谋害北静王妃,罪行累累,判斩立决。
处理了贪官恶霸,接着便是善后事宜,水溶与菁玉商议后,决定买下周文远胡滨张之祥及其他贪官名下的土地,再按照人口分给农民耕种,不必交租,五年后只需缴纳朝廷正常的征税即可。
菁玉医术高明,给水溶对症下药,再以针灸之术疏通经络,水溶体内的旧伤渐渐好转,头痛的现象逐渐减轻,菁玉每天都对他讲述旧事,封锁记忆的大门被一点点推开,水溶的记忆一天天恢复,半个多月后,他终于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水溶恢复北静王的身份后,董家三口都战战兢兢,再怎么担心真正的殷良生的情况,也轻易不敢去问水溶。直到水溶主动找上了他们。
“殷良生乃南安王麾下士兵,去年本王奉旨来此,南安王拨了一队士兵给我收复失地,殷良生父子就是那时候来了本王的军队。去年收复了崖州清平县和乐东县后,本王派了一支队伍护送百姓回家,殷良生就在这支队伍里,本王听你们说过,那时候你们重逢,殷良生和阿凝匆匆定亲,他便走了。”
“之后本王听闻有个叫殷良生的士兵与我肖似,天生神力英勇非常,是个难得的人才,本王便提拔了他,他倒也不负众望,立下不少战功。数月后陵水关之战,殷良生战死沙场,他临终前将这个荷包托付于本王,说求本王给清平县江谷村董家带一句话。他说,不能耽误了表妹,让她找个好人家托付终身。”
荷包在董凝的手里捏变了形,呆若木鸡的脸庞上只有泪水肆虐,一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却存了一丝几乎不可能的希望,直到此刻,水溶亲自掐灭了它。
董父董母潸然落泪,真正的女婿战死沙场,他们错将北静王认作殷良生,半年多相处下来也将他当做了来日依靠,还指着这个女婿养老送终,可突然之间,女婿变成了别人,还是他们高攀不起的北静王,女儿不管怎么说都跟他拜过天地,北静王回京,董凝也是要跟着一起去的吧,他们既高兴女儿终身有望,又发愁女儿一走那么远,他们老两口将来该怎么办。
水溶道:“董姑娘,你们全家救过本王,若愿意,可随本王上京,本王保你们全家一世安稳。”
董凝垂下眼眸,静静道:“多谢王爷美意,不过京城太远了些,双亲年事已高,不能长途奔波,民女就不随王爷去京城了,还请王爷成全。”
董母急了,推了董凝一把,小声道:“傻丫头你胡说什么呢,你都嫁给王爷了,肚子里还有王爷的骨肉,你不跟着去,你要去哪啊你!”
心头痛如刀割,董凝闭眼咬唇道:“妈,这孩子不是王爷的!”
董母正要再劝,听了这话目瞪口呆,讪讪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江谷村被土匪洗劫一空,董凝和其他女孩子都被山贼掳走,水溶也因为生得好看被抓了去,之后不知谁将土匪全部杀死,她们都回来了,却有许多人失了清白,董凝差点自尽而死。
为了保住董凝的命,为了堵住别人的嘴,水溶娶了她,但只有董凝知道,虽然拜了堂成了亲,他却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过。当时,她还以为他嫌弃她,后来听到他的梦呓,经常听到他呼唤“菁玉”这个名字,虽然他醒后说不记得这名字是谁,可她又怎么会没有感觉呢,她那时候就知道,他心里没有她,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记得“菁玉”这个名字。
当时她还偷偷伤心难过了好久,原来真相竟是如此,他不是她的表哥,她的表哥,早就死在了她看不到的地方。
董父董母尴尬无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董凝怀的孩子不是水溶的,那就是不知道哪个山贼的了,这不就是野种么,传出去他们的脸面都被丢光了啊!
菁玉道:“董伯父,你们别怪阿凝,此事非她之过。既然阿凝不愿意随我们离开,就不强求了。我们在琼州府买了一座宅子给你们居住养老,另有良田二十亩,黄金千两,足够你们丰衣足食一辈子了。阿凝即将临盆,这孩子生便生吧,总归是阿凝的骨血,也算是给董家传宗接代了。”
董家只有一个女儿,董父留着女儿招女婿为的也是延续自家香火,菁玉方有此言让董父董母接受此事,另外水溶一走之后,董凝没有跟着去,江谷村肯定有闲言碎语,流言蜚语能杀人,那地方住不得了,菁玉便在琼州为他们买房置地,换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董家三口去了琼州府城定居,海南贪官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七月底,水溶菁玉从崖州出海,北上回京。
在此之前,水溶已经派人给北静太妃送了信,说自己不日北归,让太妃留心霍炜。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唯一让水溶揪心的就是菁玉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回京城刷个地图任务就完结
☆、龙潭虎穴(添加一部分)
离开海南之前,菁玉眼睛里毒素尽除,拆下纱布,纵使屋内光线不亮,亦觉得刺目不适,渐渐适应之后,她缓缓睁开眼,眼前的一切却是一团模糊的双影。
菁玉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视力受损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不仅高度近视还散光,半尺之外的东西全都是朦胧双影,这年头又没有验光配镜,这种程度的近视眼几乎跟瞎子也没什么区别了,即使早有准备,这半瞎不瞎的状态还是让她烦躁不安。
水溶伸手在菁玉眼前晃了晃,在她的眼睛里找不到焦点,顿时惊慌了。
“你别晃了,我能看得见,就是远了看不清罢了。”水溶近在咫尺,菁玉准确无误地搬过他的头凑到自己跟前,眼睛睁得极大,如此近的距离,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禁一愣。
仍旧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眉眼,一年半的别离,战场风霜,田间劳作,让水溶曾经白皙的脸庞变得黝黑粗糙,当年,他从贺州回来似也是这般模样,风流儒雅被侵蚀殆尽,在生死场上走了一遭,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附身抵住菁玉的额头,彼此的气息落在鼻尖,水溶柔声安抚道:“暂时看不清不要紧,咱们回京了找安然,你们俩都是神医,一定能医好你的眼睛。”话虽如此,心弦仍未松弛丝毫,安然的医术是前世的菁玉教出来的,菁玉都无法让自己痊愈,安然也未必能有办法,但这是唯一的希冀了。
数日后,菁玉的视力稍有回升,但视线仅在三米以内,三米以外的世界全是一片模糊,如果能验光,她想大概近视在八百度以上了吧,还好穿越前自己的视力一直都是五点二,回去就能回到清晰的世界了。
七月底的海南依然异常炎热,在太阳冒出海平线时,船只离开了海南的土地,向北而去。
崖州逐渐远去,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满了整个海面,大船漂浮在金色的波浪之上一路向北,海上日出是天赐美景,可惜菁玉南下之时无心观赏,此时,却是无福观赏了。
两人立于甲板之上,菁玉看不清一望无际的大海,只隐约看到远方有一团刺目的红点,凉爽的海风阵阵吹来,夹杂着淡淡的海腥味。
“水溶,你在海南当了大半年的农民,作何感想?”
水溶沉思半晌,重重叹了口气道:“百姓之苦,除却贪官污吏,根在地租。”
董家仅有的几亩地被张之祥昧下,成为租种他人土地的佃户,明面上有三成租的契约,但董家的日子还是一天天衰败下去,张家总有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搜刮佃户的劳动果实,小到蔬菜大到家禽,统统白拿不给一个铜板。
敢要钱?你地都是种的张家的,拿你的蔬菜鸡鸭孝敬主家那是你的福分,其他人都没这体面还敢跟主家要钱?
不仅仅是张家,租种其他财主土地的佃户的遭遇也不过是大同小异,只是张家的土地特别多,张之祥更与官员来往密切,格外嚣张罢了。
前世西京重逢,葭雪对赵徽曾有一问,有没有算过他名下有多少山林田地,知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因为交不起租子典妻卖女,王府里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都是佃户的血汗,彼时的赵徽并没有多大感触,只觉得她荒唐可笑,他是皇子,泼天富贵与生俱来,他没有仗势欺人就已经很仁义了,佃户交租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长达几十年的认知,被这失忆的半年间亲身经历的一切击得粉碎。
菁玉道:“如果我没有出现,你也没有恢复身份,或许你就和我前世一样走上相同的道路了吧。”
水溶承认地很干脆:“是,我会,还好你来了。”他十分庆幸菁玉及时出现,轻轻松松地解决了这件之前还难于登天的大事,不必走那条流血牺牲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路,轻叹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你当初为何会造反。”
菁玉微微摇头道:“不,你还是不明白,我为的不仅仅是那些被贪官污吏地主盘剥的农民,我为的,是那些因为交不起租子交不起税,被卖掉的女人们,我和我娘就是其中之一,她们……才是最苦的。”如果没有命轮,她的命运又怎会比别人更好。
贪官污吏欺压百姓,女人才是食物链的最底端,交不起租子赋税,那便卖女儿,把媳妇的肚皮租出去,或者把人卖掉,总归还有可以欺压的对象。
“难怪在汉中的时候,你下了一道禁止人口买卖的命令。”
“可惜,难以执行,成了一纸空文。”菁玉黯然苦笑,当时她想在汉中试点,严惩家暴和人口买卖,贯彻过程中遭到了最坚决的反对,哪怕是因为她而分得田地对她感恩戴德目不识丁的乡下农民,也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我的媳妇我的娃,我怎么打不得?怎么就卖不得?”
那理所当然的口气,让她遍体生寒。
如今水溶自己亲身经历,看清楚了根源所在,但也只是看清罢了,如今的他不是那个被贪官恶霸逼得走投无路的普通农民,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亲王,怎么可能抛却荣华富贵,成为一个为穷苦百姓谋求利益的起义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