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玉低声道:“别急,再等等。”她想看看殷良生到底会不会来,如果他来了,势必和官差要大打一场,这是她确定殷良生到底是不是水溶的大好机会,她看不见,只能仔细地听了。
海南的太阳一年四季都火辣辣的毒,炎热的空气蒸得人头晕眼花,刽子手都提不起精神来,胡滨打个哈欠,高声道:“罪犯殷良生,集结刁民抢劫张府,打伤张大老爷,还妄图抢夺官府粮库,罪大恶极,罪不可赦!按当朝律法,判殷良生满门抄斩!行……”
陡然间,一支筷子裂空而来,深深地扎进胡滨身前的案桌里,截断了胡滨即将说出口的最后一个字。
监斩台和百姓顿时乱作一团。
一道人影自人群中飞跃而出,跳上断头台劈手夺过刽子手手里的大刀紧接着一脚将其踹飞,手起刀落砍断董父董母身上的绳子,众人这才看清台上的人,穿着破旧的衣裳,竟生得俊美无匹,眸中寒星冷芒,令人望之胆怯心惊。
“狗官,一人做事一人当,放了我舅舅!”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董凝喜极而泣,口中喃喃:“表哥,表哥来救爹娘了!”
胡滨吓得面如土色,躲到椅子后面慌忙大叫:“人呢,快来人啊!快把这反贼杀了,本官重重有赏!”
作者有话要说: 连续加班了一个月,月底做了个手术,休息了一个星期,以后恢复更新,感谢大家一路不离不弃,比心。
☆、纵使相逢应不识
所有官差衙役蜂拥而上,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台下百姓亦乱成一团纷纷尖叫着后退。菁玉和董凝站在人群最前面,一个岿然不动,一个因为担心亲人而忘记了逃跑。
一片嘈杂的尖叫声中,菁玉凝神细听台上动静,脑海中重现水溶的武功路数,敌人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向殷良生席卷而去,若是水溶,他应该会使出一招“化影”来解决此次危机,脑海中水溶此招施展完毕,应该将对方的武器震飞,同时,菁玉听到了兵器交接的声音,完美无缺地与脑海之中的画面对应起来。
菁玉心头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屏住呼吸继续听下去,她与水溶师出同门,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水溶的武功,对方如何攻击,她就能猜到他如何防守反击,脑海中演练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与殷良生出招的声音完美地契合,这绝对不是巧合,她笃定地告诉自己,殷良生就是水溶,她终于找到他了!
菁玉激动地难以自抑,两行热泪自纱布之下滑落,诸多疑问统统抛之脑后,此时此刻她满心只有一个声音,水溶还活着,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菁玉从背后的包袱里取出御赐金牌,纵身一跃飞至水溶身畔,手中用来探路的木棍化作一道扇面光影疾扫而过,逼退了正在与水溶打斗的几个官差。
“圣上御赐金牌在此,谁敢放肆!”菁玉手持金牌面向胡滨,运起内力沉声大喝。
嘈杂的菜市口骤然寂静如死,只有一个威严深沉的女音回响:“见金牌如见圣上,胡滨,你还不下跪!”
胡滨吓得肝胆俱裂浑身发抖,两条腿一软就要跪下,忽然被身边一个衙役搀住,在他耳边迅速低语了一句。胡滨惊魂稍定,扶了扶头上歪斜的官帽,怒斥道:“哪里来的刁妇,竟敢伪造圣上御赐金牌!这刁妇跟反贼是一伙的,把她一起杀了!”
菁玉厉声大喝道:“谁敢!吾乃北静王妃,奉旨来此接北静王回京。胡滨!敢动北静王爷,不怕诛九族你尽管一试!”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所有人目瞪口呆,数百道目光齐刷刷落在断头台上那个双目失明衣着破旧的女子身上——若她是北静王妃,听她之言,北静王也在此处,此刻与她一起的只有方才劫法场救人的殷良生,难道……殷良生就是北静王水溶?
可北静王去年不就已经葬身大海了么?又怎么变成了殷良生?还成了官府通缉追杀的反贼?
菁玉看不到殷良生脸上的震惊之色,看不到突如其来的头痛让他的脸部变得扭曲,只听到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双手抱头蹲下,忍受着头颅里宛如有刀片凌迟的痛苦。
“表哥!”董凝失声惊呼,慌忙爬上台子,跌跌撞撞地向殷良生跑过去,抱住头疼欲裂的殷良生不知所措,内心深处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是她的表哥殷良生,是她的夫君,绝对不是北静王!
胡滨身边的人却不为所动,对胡滨附耳低语几句,短暂的震惊之后,胡滨白着脸呵斥:“胡说八道!天下皆知北静王爷去年就已葬身大海为国捐躯,何方刁妇!不仅伪造金牌还敢冒充北静王妃,我看你是活腻了!来人呀!无名刁妇冒充北静王妃,罪不可赦!当场论斩!快给本官杀了她!本官重重有赏!”
直到此刻,菁玉才蓦然想起一个被她忽略的问题。
清平县的官差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以水溶的武功,一招要了他们的命都不在话下,为何会缠斗如此之久?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绝不可能是官差衙役。还有,胡滨身边那个人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胡滨连金牌也不验证一下就一口咬定她手里的金牌是假的,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置他们于死地?
这群人必定是南安王霍炜的手下,这世上最不希望水溶活着出现的人只有霍炜!
胡滨若承认她的身份,他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证据都在她手里,等待他的只有丢官抄家的下场,但若听从霍炜,以冒充朝廷异姓王的罪名将他们灭口,上有霍炜罩着,胡滨还是清平县最大的官儿。
菁玉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对上霍炜这个最大的麻烦,此刻情势对她相当不利,水溶头疼欲裂,战力大不如前,她重伤未愈还双目失明,战斗力更是大打折扣,再加上还要保护董家三口,对上霍炜这群家将高手,他们简直毫无胜算。
凛冽的刀风破空袭来,菁玉听声辨位,变换身形避过杀招,电光火石之间,她很快下定了决心,她现在有伤在身不宜久战,胡滨已经被霍炜所控,这群人的首领和胡滨在一起,擒贼先擒王,先把那人解决掉,胡滨没了靠山,有什么底气再不认她手里这块货真价实的御赐金牌。
菁玉身如魅影,在一片刀光织就的罗网中腾挪翻飞,一出手就用上了命轮里最为高深的武功,将这群杀手挡在水溶三尺之外,抓住时机突然夺过一人手中的大刀,顺手一扔,一道雪亮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胡滨身边做捕头打扮的男人!
那人反应奇速,却已不及闪避,将面如土色的胡滨往身前一拉,刀光没入胡滨胸口,胡滨登时气绝身亡。
“宿主故意杀人,折寿十年,您的寿命还有二十一年。”激战中菁玉的脑海里传来命轮的机械音,她不禁微微一惊,没杀死那个人,谁当了替死鬼?生死一线间,她来不及再去想这些事情,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部,仔细分辨声音方向再回应反击。
“反贼把县令大人杀了!”有人放声大叫,老百姓看到胡滨倒在血泊里更是惊慌不已,纷纷尖叫乱跑。
现场顿时乱声大起,无数声音涌入耳中,菁玉暗叫一声不好,敌人隐藏在老百姓嘈杂的声音之中,让她无法分辨方向,三招过后,左臂和后背都被砍了一刀,胸口的旧伤也因为激烈的打斗而裂开,鲜血不停地渗出,再打下去,即使自己没有落败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晕过去。
“菁玉!”突然间,菁玉听到了水溶的声音,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心,将她向后一带,微风拂过脸颊,她感觉到水溶已挡在了她身前,凛冽的杀气骤然高涨,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过后,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炎热的空气之中。
“水溶……?”短暂的寂静之后,菁玉颤声唤着他的名字,然而,却没有任何声音回答她。
远处传来锣鼓开道之声:“知府大人到!”
周文远从琼州急急忙忙赶到清平县,却还是迟了一步,菜市口倒了一地的尸体,县令胡滨也早已身亡,此刻只有断头台上的一男一女浑身是血手持凶器,凶手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当众行凶杀死朝廷命官,来人!速将凶手拿住!”
菁玉微微喘息,大声喝道:“圣上御赐金牌在此,见金牌如见圣上,周文远,你还不下跪!”
“府台大人,您别听这刁妇胡言乱语,她伪造金牌,残杀朝廷命官,请您立即下令将凶手伏法!”
话音未落,忽有高声传来:“总兵大人到!”
菁玉如释重负,终于松了一口气,崖州总兵杨飞城是水溶提拔上来的,他认识水溶,他来了,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两个中年男子下了坐骑向水溶直奔而去,含泪行礼道:“末将来迟,王爷,您受苦了。”
水溶却没有任何回应。
音色陌生,应是杨飞城,接着响起的却是菁玉熟悉的声音,竟是葛承琦,语气震惊不已:“王妃,您,您怎么……”
“郑桓是霍炜的人,我被他暗算了。”菁玉捂住胸口伤处,有些气息不足,对杨飞城道:“杨总兵,你来了就好,王爷受了伤,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现在劳烦你给我们安排个住处。”
杨飞城道:“末将这就派人安排,葛兄,你带王爷王妃先去休息。”
菁玉正欲走时,忽听周文远凑过来战战兢兢地道:“下官,下官拜见王爷,拜见王妃。”
“周府台,我都差点把你忘了。”菁玉面向周文远,淡漠的声音里泛着冷气,“你勾结武明光在螺山伏击我,害得我中毒受伤几乎丧命,你身为四品知府,熟读朝廷律法,我倒要问问你,勾结叛贼谋害王妃,你该当何罪呢?”
周文远这才发现这浑身是血双目失明的女子竟然是前些日子自称林首辅门生的林攸!她,她竟然是林如海的女儿北静王妃!周文远两腿打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冷汗涔涔,磕头道:“请王妃明察,下官冤枉啊,下官没有勾结武明光,更没有害您啊。”胡滨和武明光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只要他坚决不承认,这罪名就坐不实。
现在当务之急是疗伤,菁玉无暇跟周文远算账,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认罪,无妨,过几天再跟你算账,一笔一笔,好好算算清楚。”说完亮出手中金牌,对杨飞城道:“杨总兵,琼州知府周文远欺上瞒下鱼肉百姓,勾结叛匪谋害于我,他既然在这,就劳烦你把他关押起来,待我伤好了,我要亲自审他。”
☆、定风波
清平县令胡滨,勾结崖州大户张之祥巧取豪夺霸占百姓土地,隐瞒朝廷政令侵吞赋税,强抢百姓粮食中饱私囊,将北静王水溶定为反贼意图诛杀,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胡滨已当场被北静王妃所杀,其家眷由崖州总兵杨飞城派兵羁押,若有触犯律法者一律治罪。
在菜市口断头台上,水溶斩杀了围攻他们的杀手,离开之时突然昏迷不醒,由杨飞城手下士兵用担架抬走。整个县城居住条件最好的宅院就是县令官邸,杨飞城控制了胡府,择了最安静的院子给水溶养伤。
菁玉看不到董凝一家人现在是何模样,只听到他们的呼吸声急促而凌乱,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将他们也一并带回了官邸,另派人请大夫给董父董母看诊。
菁玉身上有三处外伤,丫鬟一边给她清理伤口敷药包扎,她一边给水溶诊脉。水溶脉息凌乱,时强时弱,显然受过严重的内伤,体内真气横冲直撞,经脉受伤至今未愈,最严重的是头颅中有淤血,是导致他经常头疼的罪魁祸首,可想而知,当时水溶受伤有多严重,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失忆,已经是小问题了。
水溶两辈子征战沙场,却被同僚在背后捅了刀子,菁玉不敢想象,甘泉岛遇伏,水溶是怎么突围逃出来的,在沧澜山腹背受敌命悬一线又是怎样保住性命活到现在的,整整七个多月,他忘记了前尘旧事,以别人的身份存活至今,不管怎样,他还活着,她只要他活着便好。
菁玉拭去脸颊上的泪珠,摸索着纸笔蘸墨书写药方,忽听门外传来争执之声,抬头问道:“外头怎么了?”
门外的丫鬟进来禀报道:“启禀王妃,是那个跟您一起回来的姑娘,她非要进来,您看要把她赶出去么?”
终于还是来了,菁玉心头涌出一丝酸涩,提着笔的手微微一颤,语气平静道:“让她进来吧。”言罢继续在纸上摸索写字。
董凝脸上血色全无,快步走进屋子却又不敢再往前迈步,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男子一眼,又望向正在写字的菁玉,迷蒙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怯意。林悠已经换下了粗布衣裳,身上的面料泛着丝绸特有的柔和光泽,即使是简单的衣饰,也难掩大家闺秀权王王妃应有的气派。一天之前,她还亲切地唤林悠为“姐姐”,可一场巨变之后,林悠抢走了她所有的依靠,她拼命地拒绝承认与她一起生活了半年多的丈夫是北静王水溶,如果他是水溶,那她的表哥殷良生呢?他又在哪里?
“坐吧。”菁玉写着字,仍是一如既往温和的口吻,胸腔里疼痛蔓延,她也不知道是伤口疼还是心痛,不管怎样,董凝救过水溶,仅此一点,她就得接受董凝,接受她肚子里的孩子,再者,今年就是她离开的时候了,她走之后,水溶会忘记她,有董凝陪伴也好,至少他们还有情分。
董凝每走一步都似有千钧沉重,牙齿用力地咬住嘴唇,齿缝里渗出丝丝血迹,眼眶泪水沁出,“王妃,我求求您,求您告诉我,他是我表哥,是殷良生,不是北静王爷,他不是王爷,一定不是的……”
菁玉写完药方交给丫鬟,面向董凝,静默了片刻后道:“他是北静王。”
“他不是!”董凝陡然提高了声音,两行泪水潸然而落。
菁玉道:“我与他师出一门,对他的武功了如指掌,他的武功路数,他的内功都是我最熟悉的,阿凝,我不知道你的表哥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现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北静王。你们已经成亲了,我不会苛待你的,等海南的事情了结,你就跟我们一起回京城吧。”
菁玉看不到董凝听到最后那句话时,迷蒙的泪眼里有痛苦之色一闪而过,她沉默着没有回答,只看向昏迷的水溶,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她和真正的殷良生已经分别多年,匆匆重逢一次,又有多少情分在里头?整整半年多,哪怕是认错了人,半年多相处下来,她早已把他当做了此生的归宿,即使日子清苦,也能相依为命白头偕老。可突然之间,他变成了位高权重的北静王,她不再是他的妻,以她的身份,她只能是一个毫无名分地位的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