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董凝低头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牙关不停地打颤,闭上眼睛,阖住满目的痛楚无助。
“菁玉……菁玉……”忽然间,菁玉听到水溶呢喃呼唤着她的名字,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回道:“我在这里。”
水溶仍旧陷入昏迷,眉头紧攥语气惊慌,得到回应之后才逐渐平静下去,仍然紧紧地抓住菁玉的手不放,仿佛稍微松懈,他就会永远地失去她。
董凝眼中含泪,苦涩地笑了笑,“半年多了,他几乎天天晚上做梦都会叫这个名字,他醒了以后我问他,‘菁玉’是谁,他说不知道,不记得了。可我看得出来,这一定是一个对他相当重要的人。”从那时起她就有莫名的害怕,似乎总有一天,那个叫“菁玉”的人会突然出现带走他,将她的生活撕得粉碎。
她却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菁玉心头一软,水溶失忆了,哪怕他忘记了所有的事情,潜意识里还记得她的名字,他从来不曾忘记她,然而……她时日无多了,他们的最后一天,很快就会来了。
“阿凝,你是怎么遇到他的?”
董凝缓缓道:“去年年底,我娘病了,我爹想偷偷打几条鱼给我娘补身子,我们俩趁夜去玉茅河打鱼,没网到鱼,倒网上来一个人,带回家一看,这不就是我表哥么,身上还有表哥的东西。可他伤得太严重了,我们家穷,请不起大夫,他醒来后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就告诉他,他叫殷良生,是我爹的外甥。我们很多年都没有见过姑父和表哥了,去年朝廷收复失地,是表哥送我们回家的,就匆匆见了那么一次,他们实在是……长得太像了。”
菁玉道:“你放心,等我治好了王爷,他恢复了记忆,就能知道你表哥的下落了。”
“表哥没了。”董凝目光呆滞,语声微颤,“他答应过我,等打完了仗,就回来和我成亲。”
殷良生没有回来,他的东西也在水溶身上,唯一的解释,就是殷良生已经牺牲了,临死前一定见过水溶,托付过水溶什么事情,才会把自己的东西给他,那个东西……应该就是他们去年匆匆重逢之时,董凝给他的定情信物吧。
“王妃,我不会跟你们回京城的,我的家在这里。”
菁玉微微一惊,说道:“可你已经嫁给王爷了,还怀着孩子,我怎么能让你流落在外。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抢你的孩子。”
董凝双手蓦然一紧,喉咙疼得厉害,极力平静道:“不是这个原因,孩子的事,等王爷醒了您自己问他吧,我去看看我爹娘。”说完,也不待菁玉回话,起身飞快地走了,竟像是落荒而逃。
菁玉满腹疑惑,感觉到董凝十分逃避这件事情,她没有制止追问,等水溶醒了再问不迟,此时丫鬟送来汤药,分别服侍她和水溶服药。
接着菁玉派人传唤葛承琦问话,对他说了郑桓暗算自己、接着又被水溶所救之事。葛承琦听完痛骂了郑桓一句,对菁玉回禀当日之事。
那天,菁玉中毒失明,杀了武明光之后先一步离开,葛承琦等人与土匪余孽交战,他们都是战场上经验丰富的战士,双方打得几乎是两败俱伤,就在即将取胜之际,清平县令胡滨带着一群官差突然出现,将所有人当叛匪擒获,葛承琦认得那捕头,正是霍炜的心腹吴晟,在海南与他们交手多次。途中葛承琦在属下的掩护下成功逃脱,一路直奔崖州寻找杨飞城。他负伤累累来到崖州后,杨飞城却率军去沿海岛屿练兵去了,直到昨天晚上才回来,恰在那时清平县签发了殷良生的通缉令,葛承琦认出那是水溶,今天一大早赶回清平县,终于及时稳住了局面。
只可惜吴晟在发现杨飞城来时就悄然溜了,至今杳无音信。
菁玉沉吟道:“吴晟是个高手,想抓他实属不易,现在估计已经北上回京了。先不管他,还是先派人送那些牺牲的兄弟们回乡吧。”
葛承琦领命下去,菁玉调息之后,以内力辅助水溶引导体内真气治疗内伤。
水溶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睁开眼睛。菁玉一直守在这里,听到动静急忙道:“你终于醒了,可觉得好些了?”
“夫人,这是何处?”然而,回应她的却是恪守礼节的语气,明显感觉到水溶的气息向后退了去。
原来……昨天他唤她的名字,只是在危急时刻的潜意识,头颅中淤血未散,他哪有那么快恢复记忆,菁玉道:“这是县令官邸,我们在这里养伤,你有想起什么吗?”
水溶回想起昨天菜市口惊心动魄的事情,想起她说自己是北静王妃,又有剧烈的疼痛在脑海里撕扯,忍痛咬紧牙关,额上汗水涔涔而下。
“头痛,是因为这里受过伤,淤血压迫了神经,你失忆也是这个原因。”菁玉准确无误地抚上水溶的后脑勺,“你放心,我会治好你的。”
“你到底是谁?”水溶心头如遭重击,蓦然一把抓住菁玉的手腕,目光死死地锁在近在咫尺的女子脸上,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菁玉唇角微扬,轻声道:“我是……你的‘菁玉’。”
☆、不记前尘惟念卿
水溶猛然睁大了眼睛,菁玉……这个不知何时从潜意识里浮现的名字,于午夜梦回之时萦绕心田,梦中人的眉目模糊不清,他不记得这个名字属于谁,不知道为何自己只记得这个名字,只有本能的直觉告诉他,菁玉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梦中之人竟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水溶定定地看着本该熟悉却无法回想起来的脸庞,看着她眼上蒙着的纱布,药香与血腥掺杂的味道近在咫尺,牵动着胸腔隐隐作痛。他知道她身上的伤有多严重,那天傍晚在螺山相遇,她从山坡滚下,停在他面前,她双眼中毒胸口重伤,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无法痊愈,昨天在菜市口,她为了保护他与一众高手大战一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心头莫名痛楚难当,水溶努力地去回想与菁玉相关的事情,紧接着突如其来的疼痛在头颅里爆发,迫使他不得不停止思考,双手抱头咬紧了牙关。
“菁玉……菁玉……”头疼欲裂,水溶低声唤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脑海里有一些零碎的画面一闪而过,和这半年多每晚的梦境一般朦胧不清,唯一渐渐明晰的只有她的容颜——梦中人,赫然便是眼前人。
头痛迫使他不能再继续回想,过了许久,头颅里疼痛逐渐减弱,水溶凝视着菁玉,颤抖着手轻轻触上她的脸庞,“菁玉,你是真的,我没有做梦。”微微一顿,紧张而笃定地道:“你,你是我的妻子。”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前尘过往都封存在无法触碰的记忆里,唯有她的名字深深烙印在心底深处,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不会被任何东西侵蚀夺走。其实,那日螺山初遇,他救了奄奄一息的她回家,便觉得她莫名熟稔,想亲近,却又害怕,那些天他一直在外筹划夺回粮食的事情,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不知道林悠是谁,只知道身为殷良生,他对董家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却唯独没有忘记她的名字,菁玉按住水溶的手,温热的手掌里有粗粝的厚茧硌得脸颊微微发疼,她轻声回道:“是,我是你的妻子。”
泪水浸湿了蒙在眼上的纱布,菁玉多么庆幸此时水溶看不到她的眼睛,便看不到她的哀伤,两世爱恨过往缥缈而去,真正属于他们的时光也不过这寥寥一载,曾经觉得岁月漫长难耐,可如今却只希望时间能流逝地慢一些,再慢一些。
曾经,菁玉不是没有犹豫过是否要留下陪水溶渡过余生,可一旦想到自己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离开的心思便更加坚定,即使他可以为了她牺牲生命,但如何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她不生孩子呢?她生不了,还有别人,愿意给水溶生孩子的女人比比皆是,她又如何能贤惠大度地接受另外一个女人插足自己的爱情。她不会死缠着水溶不放,更不可能接受他纳妾,接受不了,那便离开,此后的人生,彼此之间再无瓜葛。
水溶的手指轻轻拂过菁玉的脸颊,拂过那层被泪水浸湿的纱布,用力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中,她身上的药味愈发明显,扯着胸腔里隐痛肆虐,“你的眼睛,会好的,对吗?”
菁玉伸手抱住水溶的腰,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嗯,会好的。”武明光的毒/药她并非不能解,却因为胸口的刀伤昏迷数日而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毒素侵蚀太深,现在就算解了毒,她的视力也不能恢复如初了。菁玉倒不如何在意,顶多是高度近视,不戴眼镜能看清眼前的东西就行,再过几个月回到现代,她还能恢复视力。
“京城那么远,你千里迢迢来海南找我,差点连命都没了,这都怪我,害你受这么多的苦。”水溶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菁玉的后背,语气温存,充满了愧疚和心疼。
菁玉道:“三年前你为了救我,厉鬼凌迟,心头取血,你都没有害怕过,我来找你,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还好,我终于找到你了。”
菁玉的话宛如一把钥匙,打开了封闭记忆的锁,却推不开那扇沉重的门,零星的影像在水溶脑海里闪过,他看到血肉模糊的自己和魂魄状态的菁玉,却无法将那些零碎的画面连贯起来,越努力回忆,头颅里的钝痛就越明显,似有一把生锈的刀在脑中打磨,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回想。
“又头疼了?”菁玉伸手按住水溶额边的太阳穴,“不要强迫自己去回忆,相信我,我会治好你的,到时候你就能想起来了。”
菁玉按压着水溶头顶的穴位,疼痛逐渐减轻,水溶握紧她的双手,“我相信你。”他只记得她的名字,说明他们之间有刻骨铭心的过往,她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失去的人,然而,于现在的他而言,他们的过去全都是空白,这种状态让他焦虑不已。
水溶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斟酌了片刻开口道:“菁玉,董凝她……”
水溶的话如细针刺入心房,菁玉不自在地道:“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她救过你,也救过我,我不会苛待她的,你想给她什么名分,我都不会阻止的。”
“你当真如此大度?”水溶愕然片刻,眸中泛起一丝失望之色。
菁玉喉咙一酸,黯然道:“她于我们有恩。”
水溶听出菁玉语气里的醋意,心中反而有些欢喜,说道:“是,董家对我有救命之恩,他们救了我,我才能救了你。我会照顾董凝一辈子,但有些事情,我要对你说清楚,我虽然和董凝拜过堂,但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她腹中的孩子不是我的。”
菁玉大吃了一惊,心头如释重负,她忽然明白了董凝为何不肯随他们去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水溶继续说道:“去年年底我被董家所救,他们告诉我,我叫殷良生,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罢。过年那几天,玉螺山上一窝土匪洗劫了好几个村子,抢粮食抢人,江谷村也没能幸免,村里年轻的女孩子都被土匪掳走,我也被他们抓了去。”
菁玉清楚个中缘由,水溶生得俊美,说颠倒众生也不为过,曾经连赵弦也垂涎于他,毫无反抗之力的普通百姓,无论男女都是被欺凌的对象。
“到了玉螺山匪寨,有几个土匪对我意图不轨,我杀了他们,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竟然会武功,我立即去救人,但还是迟了一步,我一怒之下把所有的土匪都杀了。回到村里后,许多女孩子被人指指点点,有几个受不了就投河自尽了。董凝也自尽过,被我救了下来,为了保全她的名声,我就和她成亲了。”
菁玉感觉到搂着自己的手臂向内收紧,他的怀抱坚固而温暖,仿佛带着某种安抚,水溶的声音近在耳畔:“我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我总觉得,我是有妻子的,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救人,我不能做对不起妻子的事情。后来没多久,她就怀孕了,那时候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偷偷地用了不少办法,但都无济于事,我担心她伤到自己,就对她说,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会好好照顾她们母子。”
“原来如此,难怪我让她跟我们回京城,她不肯。”菁玉沉沉叹息,越发地心疼董凝,真正的殷良生疑似死亡,玉螺山是她一生的噩梦,水溶这个假表哥给了她生活的希望,半年之后,她拥有的一切顷刻之间轰然而碎,她所依靠希冀的,什么都没了。
即使水溶因为报恩而愿意照顾董凝,却给不了她她所需要的东西,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无欲无求的傀儡。
“她不肯跟我们走,是舍不得父母亲人,那我就另外想个办法好好地安置他们。”水溶说完,低头看着菁玉头上缠了一圈的纱布,眼中泛起一丝冷厉,“菁玉,谁伤了你?”
菁玉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刚到崖州没几天,就发现崖州和清平县都没有对百姓公布朝廷五年免赋的政令,胡滨勾结张之祥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我收集了不少证据,给琼州知府周文远写了封信,让他查办胡滨,谁知道他们狼狈为奸,都是一对狗官!那天恰巧我在胡滨的儿子身上发现了你的东西,就去县衙问线索,周文远也来了,他们知道我要去江谷村,进了螺山,我就被武明光袭击了。我的眼睛,就是中了武明光的毒,不过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当场就被我杀了。葛校尉掩护我撤退,郑桓护送我去江谷村,万万没有想到,途中郑桓捅了我一刀,我杀了他,之后落下山坡,就遇到你了。”
眼中聚起阴郁杀气,水溶森然道:“武明光和胡滨都死了,周文远还在,他活不长了。”
菁玉道:“那种贪官污吏不值得你亲自出马,没的脏了你的手。我有他贪赃枉法的证据,他迟早是个死。还有那个张扒皮,他也逃不过。”
水溶不由得微微一怔,菁玉自己能解决的事情就不依赖他,她宁可自己面对风吹雨打也不需要他为她遮风挡雨,这让他感觉很不好,因为这让他觉得她不需要他,她随时都会离开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心中涌起毫无缘由的恐慌。这种感觉不是突然就有的,似乎已经持续了很久,在那些他还没有想起来的过往之中,她应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水溶闷闷地道:“菁玉,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什么都不需要我。”
☆、尘埃落定
菁玉心头一沉,她能感觉到他的慌乱,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别离,无论她有多留恋此间,都无法改变最初的决定。三生两世加一起几十年,水溶不能完全地掌控她,这种不确定让他很不安,但他也清楚,她并非那种可以被人掌控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