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了手,轻轻地拍了拍关越卿的手背,语带温柔与疼惜,“此事你也莫多操心了,娘帮着办,我就不信她们顾家、佟家还寻不出个好人家,非得将主意打到你关家的头上不成……”
☆、两端犹疑
关越卿回了屋,目之所及,一眼就见着江妩送来的糕点。方才去正院去得急,倒是往了给娘带一份了,旋即她便让莎叶代她走一趟。
莎叶提着食盒便出了门,因着无须顾着旁人,她便抄了小径,以便尽早归来。
葱绿林道,道道绕绕,她也是走了许多回,才辨得其中的各道所向。
轻风打木林间送来清意,她听着风声叶声,顿觉清爽无比。可等她细细一听,飒飒声中夹了女子言语声,从某处传来。
莎叶不想多事,提着步子就要离开,怎知却听见女子急急喝止:“世子爷!”
她心慌得厉害,连忙停下。
正如她所想,一道熟悉的嗓音随后就响起。
“怎了?”正是陈伯瞬。
“我们不过偶然相遇,又并未做见不得人的事,你何须急急离去。”莎叶早一听就知是佟冬温。
“二姑娘,男女有别,理当避嫌。”
只听见佟冬温自嘲地笑了笑,随后便又有离去的脚步声传来。
“我要嫁人了。”只闻佟冬温一话撂下,那步子声就顿了下来,良久,莎叶才听闻陈伯瞬启声艰难道:“这般快?”
莎叶心咯噔一响,一时就为关越卿着急起来。
离得远些的步子又返了回来,莎叶气得直捏衣角。
“哪儿快了。”佟冬温转了身,只留窈窕背影给陈伯瞬。
陈伯瞬有些失落地道:“既是如此,那便好,祖母为你选的人家,定不会有差的。”
佟冬温摇摇头,伸了手摩挲着跟前的一片绿叶子,“不是祖母,是世子夫人。”
陈伯瞬听得满脸困惑,“你说甚?”
佟冬温倔强又清丽的脸转了回来,上头还犹存了一丝委屈,“今日我去探世子夫人,她贸贸然便提及此事,我实已及笄,无话反驳,她便提议帮我寻一门好亲,盛情难却,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了。”
“怎这般胡闹!”陈伯瞬听后,便开始疑心关越卿对他与佟冬温是否已有所察,又感其管得太宽。
“世子夫人也是一番好意,纵使我再不舍得离开定国公府,我也不能久留于此……”佟冬温低垂了眸子,任由陈伯瞬打量。
“她还怀着身孕,哪能费精力去管你的婚事,现时不时机不妥,我回去便同她说!”
“世子爷……不是今日,也会有往后,我总是要嫁人的,再说了,以世子夫人的人脉,只需替我提一嘴……”
佟冬温一句一句地说关越卿好,陈伯瞬就认为是关越卿察觉了甚,要故意将佟冬温弄出府去。
陈伯瞬打断了佟冬温的话,“你莫要再说了,一切我心里有数。”
莎叶听见佟冬温噤了声,安静了良久,就听闻陈伯瞬复而启唇道:“我回去了。”
佟冬温也不出声相留,只低垂着眸,淡淡地应一声嗯。
随后,莎叶便听着两方的步子声分道而去,她犹豫了一瞬,便立时抄着小径提着食盒赶回了关越卿屋里。
等她将所听到的句句都复述与关越卿,陈伯瞬也还未回。
他在路上被陈叔瞩拦了下来,于湖边闲谈,就仅仅半个时辰,他原先的冲动劲儿被散了大半,等他回到院里,见到关越卿,口里的话说得也没什么底气了。
关越卿坐在杌凳上,正小口地喝着小厨房端上来的赤枣野鸡汤。
她做好陈伯瞬来质问她的准备了,可陈伯瞬迟疑了,他到一旁坐下,等关越卿喝完汤,他都没想好要从何处挑出此事。
关越卿见状,便也不再与他周旋,她决计先发制人,看他还有什么可怪到她头上的。
陈伯瞬四月时才行了加冠之礼,得字“首臾”。
关越卿在两人相处时,便只喊他字。
“首臾,明日你陪我去故葵居一趟罢。”
陈伯瞬抬头望去,只见关越卿走到罗汉床旁,翻看着一件件小儿衣裳。
他疑惑问道:“今日才去过,祖母知你一番孝心,特让你不须奔波前去请安,你有何事,让我去说也一样。”
“今日佟二姑娘送了些小儿的衣裳来,我瞧着这针指活计做得甚好,一时便同她聊了起来。这才知她今年已及笄,还未说人家呢,她个姑娘家害羞,不好同祖母说,我既收了她的礼,自要帮她去同祖母说一说。”
这跟佟冬温说的不一样啊?可关越卿这边又有必要骗他么?
他被两方的说辞搞得一团乱,强按下心头糟乱,耐着性子问:“是她让你帮着同祖母说?”
分明佟冬温说的是关越卿帮她说户好人家……
关越卿勾唇浅笑,陈伯瞬未见过其露出这般神情,好似须臾间发现了别样的关越卿。
只听她轻轻地笑道:“自是如此,不然呢?”
言罢她就转过身子,视线分毫不差地对上陈伯瞬疑惑又混乱的眸子。
他觉着她是知了,知他与佟冬温,知他这番来的目的。
她的眼眸中清澈,但却不是懵懂不知世事的清,而是将世事看得通透的澈。
她说不然呢?不然她为了甚,为了赶走佟冬温吗……
可他本就不该让佟冬温横隔在他们夫妻之间。
陈伯瞬语噎,“我……”
关越卿轻瞥一眼他的鞋面,上面沾了细碎枯草,她嘲道:“你怎了?明日可是有事?”
关越卿再也摆不出新婚燕尔的小娇妻模样来了,她当初都是真情实意的,但当听莎叶道出两人林中密语后,她不想再在他身上放任何心思了。
陈伯瞬在她们中,两端犹疑,这点可不像陈自应。
他不愿伤关越卿,也不愿见佟冬温委屈,可他却不知,举棋不定,这才最伤人。
陈伯瞬沿着她的视线往下看,立时就心虚不已,他这般跟自己爹爹又有何差别,他即便甚都没做,却也相当于甚都做了。
“明日无事。”他思及娘亲,又望了望小腹微鼓的关越卿,愈发愧疚,“用过早膳再去罢?”
关越卿嗯了一声,便取过一本江妩带来的话本,倚在罗汉床看了起来。
关越卿一句未说他与佟冬温,但他明了关越卿已然知晓,不仅知,还因他的悬而不决,自己出手,将佟冬温往其本该行的道路上推。
她能做到最大的包容,便是不揭穿。
陈伯瞬明晓其意,倒觉着羞愧不已,他喉中似堵了千言万语,他想解释,可关越卿却好似不需要,连明确提的意思都没有,就将此事抹平了去。
次日清晨。
陈伯瞬陪着关越卿食过早膳,便同着前去了。
故葵居没有往日那般清闲安静,陈伯瞬扶着关越卿走在抄手游廊上,就能听见讽言讥语从里间传出。
他满脸疑窦,转脸过去想与关越卿交换个视线,但却见关越卿淡然地很,好似未曾听到屋里的声音似的。
他按下心中的不解,两人缓行而至,一到门前,他就看见大秦氏讥笑道:“既已及笄,便早日寻户好人家,也总比蹉跎岁月,缠着下嫁为妾的好。”
立在一旁的佟夏清知大秦氏是借此讽她,当初留在府中为妾,面上频频显过难看之色。
她见了来人,便立时吩咐了身边的丫鬟,去寻佟冬温前来。
他扶着关越卿的手忽而一僵,关越卿抬了眼皮子睨一眼身旁,垂首而入的陈伯瞬。
陈老太太原就没有要将佟冬温留在府中的想法,她近些日子净想着关越卿肚里的曾孙儿,哪还能想起佟冬温的婚事。
她气不择言:“此事与你何干,这是甚时候开始,定国公夫人还管到妾室之妹的婚事上了?”
大秦氏眼见着关越卿与陈伯瞬进来了,便也不想与老太太多费口舌。
“那便请有干系之人忙将其婚事给办了罢,谁让佟家有构陷嫁祸的前科,我既为定国公夫人,自是怕又累府上背上蹉跎姑娘的罪名。”
她言罢,便转身去看缓行而至的两人。
陈老太太被噎的无话可说,一声“你……”久久没有后文。
幸得两位小辈前来行礼,才解去了陈老太太的尴尬。
陈老太太与孙子孙媳妇寒暄了一番,才赐了座,外头就风风火火赶进来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
众人定睛一瞧,才知哭得眼眶红红的竟是佟冬温。
关越卿嘴角一弯,戏要开场了。
陈伯瞬瞄到关越卿嘴角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等他正眼看去,却又看不出甚了。
陈老太太正因她被大秦氏嘲了一道,心情很是不爽利。
因此语气也不甚好,陈老太太睥了一眼佟冬温,“你这是怎了?哭哭啼啼的,不像样。”
佟冬温未曾想到关越卿会从背后将她一军,借大秦氏之手,将她委托的婚事,抛回给老太太,自己却隐匿于身后。
她一路上气得发昏,思来想去便决计要拖两人下水,都到此地了,她怎样也要行至说亲那一步,还不若借此给她们些苦头。
她说着就面着陈老太太,屈膝而跪,而后转了脸,泪眼盈盈地眸目含情地望着陈伯瞬,“首臾……”
陈伯瞬被其称惊得双瞳微睁,他与佟冬温未曾直言过心意,也未到能直呼表字的地步……
☆、小腹钝痛
听到这一句,拍桌怒起的自不是关越卿。
大秦氏将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怒喝道:“闭嘴!”
大秦氏起身走到佟冬温跟前,又望了一眼眸底迷茫的陈伯瞬,当即心下了然,“首臾也是你叫的?不知检点!”
佟冬温不理大秦氏,依旧娇娇柔柔地含着泪光,“首臾,你昨日在林间答应我的,不作数了么?”
各个的目光皆落在其身上,陈伯瞬不自觉地就站了起身。
他忆起昨日,答应了她去关越卿那处帮着说话,但现时与所应之事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他不知作何出口。
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关越卿,她眉目和顺,微微勾着嘴角,半点也不见怕。
大秦氏见陈伯瞬起了身,以为他是认了,心下火起,“瞬哥儿!究竟是怎的一回事?”
陈伯瞬从关越卿脸上挪回了视线,他终是从中看出了一丝端倪。
佟冬温一声声“首臾”,拉近两人的关系,分明他与她甚都未做,可此时,娘亲却因此而咄咄。
他再看不出,那他这二十年也算是白活了。
他瞥了一眼佟冬温,那个傲气又不浊的姑娘,他原以为她是枝干亭亭,立于淤泥之上的青莲。
可她不是,她娇气柔弱,哭得如落雨梨花,万般怜人。
他本该怜惜,但他却怜惜不起来,此时各个都觉着他是负心人,皆拜她所赐。
再遮遮掩掩下去,他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大秦氏见陈伯瞬沉默不言,其心便如刀割一般难受,她低低地又喊了一声,“瞬哥儿……”
“娘。”
陈伯瞬抬眸望着大秦氏,一下就走出座椅,跪在其面前。
他语气诚挚,“娘,我与佟二姑娘并无私情。”
大秦氏得了一句实实在在的话,便扶着椅子坐下。
她怕极了,陈自应一跟头栽了下去,她怕自己的长子也栽在佟家的身上。
“你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她信陈伯瞬,他要么不说,要么便是真话。
陈伯瞬将自去年七夕遇着佟夏清的事儿都交代了,他诚实地认了经过几回偶然林间交谈后,对佟冬温动心的事儿。
场面一度僵封,就连老太太听了都连连摇头。
大秦氏听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每每想开口制止,却被陈伯瞬递来的眼色相阻。
旋即陈伯瞬便说着昨日之事,“佟二姑娘口口声声说说亲一事,是我夫人兴起揽过操办,我听你语气间尽是不情愿,是我夫人相迫,我当下不忍看你难做,便应你回去同夫人一说。不知方才佟二姑娘哭着所说,我应姑娘之事,又是何事?”
他句句诚恳,分毫不掩,他对佟冬温的动心也一概不撇,可他现时语气中的不屑,众人也听得清楚。
佟冬温原先听到他说动心,心里还颇为得意,怎知,一句才落,他话锋便急转直下,质问起她来。
她仓皇抬头望向陈老太太,又望向佟夏清,他说得句句属实,她怎么驳?
她们冷漠地看着无措的佟冬温,并不相帮。
良久,她才颔首答道:“我说的便是此事。”
陈伯瞬听了就更是好笑,“可据我夫人所说,是你拾了小儿衣裳上门,托她说亲,她见你以礼相待,不好拒绝,便想着今日来故葵居同祖母一提。”
一提及关越卿,众人又齐齐将视线落在其身上。
陈老太太皱着眉,觉着佟冬温可劲儿地丢人现眼,便望着关越卿,冷声发问:“今日你前来,便是为此?”
关越卿见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了,便起身立于陈伯瞬身后应答,“回祖母,正是为着佟二姑娘的婚事。她托我帮寻,但您也知,我现时身子愈发地重了,怎好四处去,便想着来请祖母,帮她择一良婿。”
佟冬温难以置信地指着关越卿,“你胡说八道!”
陈伯瞬怒而回头,见她食指尖尖地指着关越卿,便斥了一句,“把手放下!”
佟冬温被喝得身子发颤,恨恨地收回手。
又闻陈伯瞬继而开声说道:“现已至此,事情究竟如何,想必大家也看了个明白。正如二弟所言,佟家的人哪是什么善茬,我实是不该重蹈覆辙。曾为佟二姑娘动心,我实引以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