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太太听到,陈伯瞬提起陈仲瞻说佟家的人不是善茬,一瞬就冒了火气。
她取了手边的茶盏,原想叩在桌上,但一听他说到重蹈覆辙,便就知他是说到陈自应了。
这便触到她的逆鳞了,她一把就将杯盏往陈伯瞬身上砸去。
陈伯瞬吓得往后一缩,关越卿也早将陈老太太的举动瞧在眼里,她是连退了几步,避开了茶水杯碎四溅。
可却防不住旁边忽而冲来一人,佟冬温惊呼出声,侧身一推,而后便娇娇倒地,可关越卿却直往尖尖的桌角倒去。
不过一瞬,杯盏落地,桌椅碰撞之声就接连响起。
陈伯瞬回头一看,关越卿面色发白地倒在混乱中,他顾不得旁的,连滚带爬地冲到关越卿身边,神色慌张地大喊着:“府医!”
关越卿腹中钝痛,戚喊出声,陈伯瞬听着心痛不已,他连忙将关越卿打横抱起,“找个房间给我!”
陈老太太脸色煞白,哆嗦开声,“西……西厢房!”
一个丫鬟赶紧在前头带路,莎叶听见关越卿痛喊,连忙跟守在一旁,她哭得不成人样,口里直喊道:“姑娘,姑娘。”
陈伯瞬从未觉着去西厢房的路这般远过,他觉着脚有千斤重,每一步他都走得很尽力了,却怎么也走不到。
关越卿靠在陈伯瞬的胸膛里,能听见其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就如她腹中传来的一阵阵抽痛,正当她觉着还可以忍受之时,身下却有一股热流涌出。
她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大喊出声:“不——”
陈伯瞬被关越卿的一声凄然吓得加快了步子,连忙慌声喊道:“卿儿!卿儿!你莫吓我!”
他才言罢,便感觉手臂有温热之物流过。
莎叶落后半步,眼见着地上开始有滴血,她连忙冲上去,“姑爷!快!夫人流血了!”
关越卿怕得不行,她觉着自己的力气都被抽了去,她听到莎叶的声音响起,立时虚弱出声,“莎叶,去找江妩来,快!要让她见我最后一面!”
陈伯瞬怒喝出声,“什么最后一面!”
莎叶啜着泪,“姑娘,您要等我回来!”言罢,她便转头就去调马车。
大秦氏赶去正院寻陈自应要牌子,一见着便言简意赅道:“老大媳妇出事了,快去择梓胡同请梁太医。”
言罢,她便急忙往回赶,一句话也不同陈自应多说。
等她赶到故葵居的西厢房前,就闻陈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哭怨着,“瞬哥儿!里头不是你待的地方!”
这都什么时候了!
大秦氏想越过老太太往里走,却被老太太一把拉住,“自应媳妇儿,你把瞬哥儿叫出来,他可是世子……”
大秦氏回头冷冷地慑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连忙收声缩手。
她掀了帘子迈进去,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府医急得在原地打转,大秦氏厉声发问,“世子夫人怎么样了?”
府医一回头就见凶神恶煞的大秦氏,他哆嗦着开口,“胎儿保不住了,世子夫人月份也不算轻,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
“稍有不慎?你给我打起精神来,我已经派人去传梁太医了。”
府医连声应是,又道:“夫人,不若再寻个稳婆来,毕竟男女有别,又稳婆在更为妥当。”
大秦氏听了连忙吩咐下去。
她走得愈近床边,血腥之气愈浓,关越卿面白如纸,陈伯瞬跪在床边拉着关越卿的手,连连忏悔。
大秦氏在一旁看得眼眶发热,一个丫鬟端了热水上来,她便问道:“可切了参片给世子夫人?”
丫鬟忙得气喘吁吁,连连点头。
关越卿听闻其声,才掀了眼皮子,“娘——”
大秦氏听着这虚弱至极的唤声,连忙就凑到跟前去,她拿了袖子去擦关越卿额上的汗,“卿儿,无事的,莫怕。”
关越卿听到大秦氏语气中疼惜,一瞬就掉了眼泪。
方才她听得真切,老太太在屋外一直喊陈伯瞬出去,她真的怕个个只留她一人在此。
大秦氏的掌心干燥暖和,一把就抚上了她的脸颊,抹去了她的泪。正如她娘亲一般,思及此,她一刻也忍不住了,“娘,我想我娘亲了,我怕……”
大秦氏赶紧安慰道,“派人去请了,你莫心急,你还年轻着,我们都守着你呢,你可不能怕。”
关越卿觉着委屈又不公,她重活一世,算计了八年,到头来却得这么个结果,“我才十六,怎就要遭这样的罪啊,娘,我浑身无劲儿……”
陈伯瞬眼眶皆蓄满了泪,他吸了吸鼻子,鼻音重得她几乎听不清,“我们会活到六十的,你得活着,活着才能享福。”
关越卿动了动手,便回握了陈伯瞬。
她阖了眼,想起那年江妩在东宫难产,宫人寥寥,更莫说亲友……
她心里一瞬就被愧疚灌满,这是报应,是她前世残害太子子嗣,伤及无辜的报应!
☆、去子留母
莎叶焦急地在垂花门等候,不一会就见神色慌慌的江妩提着娇绿缎裙,匆忙赶来。
两人一见面也不愿费时赘言,莎叶扶过江妩,紫菽随后就上,马车帘子一落,就踏踏赶回定国公府。
江妩额角沁出了细汗,她一坐下来,才觉着自己的双手不自觉地在发颤,她咽了口水,艰难发问,“卿姐姐究竟出什么事了?方才传话之人说得甚怖。”
莎叶双眼充红,哭得眼睛都睁不太开,她一开声就随着重重的鼻音,她见说得不清楚,便吸了吸鼻子才重新说话。
“姑娘被佟冬温推撞倒地,小腹磕碰了桌角,血流不止,她让我来寻您,说是有话要同您说!”
江妩疼惜地皱着脸,听到血流不止,她的心便被悬了起来,想起当年那夜她便是血流不止,最终脱力而去……
她的心都安在了马蹄上,恨不得赶紧冲去城南定国公府。
择梓胡同的梁太医离定国公府最近,莎叶赶至江府之时,梁太医已入了定国公府。
梁太医把了脉,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地就写了药方单子,就递给了陈伯瞬,“快!”
陈伯瞬回头看了一眼面试苍白的关越卿,也顾不得别的了,立时就去取药来熬。
他皱着眉就同大秦氏道:“世子夫人腹中的胎儿是不保了,若要保世子夫人,便要及时刮宫,将腹中的死胎取出,止住出血……”
大秦氏便道:“我派人寻了个稳婆来,还请梁太医指点,护住她的性命!”
梁太医点点头,“派人送热水上来,闲杂人等皆出去候着。”
梁太医召过老练熟手的稳婆,两人探讨了几句,便不再拖。
梁太医隔着屏风指点,所幸稳婆是个见过场面的,经得事多,同他探讨后也便知该如何下手,事情发展得还算顺利。
如果不算上,在门外听见关越卿喊疼,三番几次不顾场合要夺门而入的陈伯瞬……
江妩手心皆是汗,她攥着帕子跟上莎叶慌忙的脚步。
等她们赶到故葵居的西厢房前,门前只站了满头大汗的太医正与大秦氏说着话,“须得好生休养,切忌伤神动脾……”
她慌忙地同大秦氏行了礼,见大秦氏点了头,就闷头往屋里冲。
陈伯瞬坐在小杌上,靠在床沿守着关越卿,他的乌发也被汗打湿,牢牢地握着关越卿的手。
老太太久劝无果,便也不再管他,见关越卿的一条命保住了,便也离开了。
江妩险些冲撞了从屋里走出的陈老太太,幸好她及时止住了脚步。
陈老太太骂声已出,见是外人,便收了声只脸色不好地接了江妩的请安,回了她的屋。
江妩跑到关越卿床前,昨日还见着的周身机灵活力劲儿的人,现时却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地阖眼躺在床上。
她见过她恣意傲狂,见过她仪态万方,就未见过她气若游丝,一副病躯卧床无力的虚弱样。
江妩抬了头,啜着泪小声地问陈伯瞬,“陈大哥哥,卿姐姐怎么样了?”
陈伯瞬眼珠子动也不动,他照旧柔柔地盯着关越卿的眼眉,回答道:“大出血暂时算是止住了,还得喝几日清宫的药,期间若无崩血,再休养三四年,便能将身子养回来,就是今年冬,会难熬些……”
关越卿眼皮子动了动,声音沙哑地张嘴就问:“是妩姐儿来了吗?”
江妩抬了手背擦去了眼角的泪,便闻声上前,“卿姐姐,是我,是我来了。”
关越卿推了推陈伯瞬,“首臾,你先出去罢,我有事儿要同妩姐儿说。”
陈伯瞬担忧开声:“也不须急于一时……”
关越卿软软地推了推陈伯瞬的手。
他察觉到她的坚持,便无可奈何地取了参水碗给江妩,“喂些给她喝。”
江妩点点头,接过小碗,就见陈伯瞬吩咐着屋里的人都退下了。
她便放下碗,扶了关越卿的后脑勺,给她垫高了些,这才给她喂了些水。
关越卿微微摇了摇头,嗓子方才都喊哑了,她喝了两口便算了:“不用了……”
江妩不再喂了,她见关越卿连呼气都弱弱,也很是不解:“你也不歇歇,来日方长,有甚非得此时说不可的?”
关越卿听着江妩言语间的担忧,她更觉着自己辜负了其的真心,她抿了抿唇,无可抑止地从眼底涌来一股热意。
她摸索着江妩搭在床沿的手,江妩察觉到她的用意,便伸了手到她掌心,江妩似哄着她一般,语气软软,“怎了这是?”又拾了袖子拭去关越卿额上的薄汗。
关越卿含着一腔歉意,呜咽着出声:“对不起……”
江妩手一顿,又听关越卿吸了一口气,“前世太子子嗣缘薄,其实是我一手造成的。”
她抬眸看见江妩眼中的熠熠跳动了一下,她心口一酸,继续往下说:“东宫中每每有嫔妾查出身孕,不出三个月份,便会因各样的意外小产,其间大多是我的授意。”
她能感受到江妩的手渐渐僵住,她颇为不忍,这真相,她不能瞒她一世。
“你查出身孕时,胎儿已渐成型,当时若是下手必然危及你的性命,因此……”
江妩打断了她的话,嘴边啜了一抹苦意,“因此,你派了莎草来看顾,不,监视我?”
关越卿微微摆摆头,“我未派人去过,你月份越来越重,实不是动手时机,我只想要太子绝后,并非是想要你的性命……”
可她还是死了,死在只有她一人是孤寂的上元佳节。
她觉着屋里的血腥之气忽而就浓重起来,好似一瞬她就回到了那个夜晚,江妩从关越卿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抿了抿唇,低了头侧过脸去。
关越卿掌心一空,她知江妩难过,她也不好受,“我吩咐过稳婆,去子留母,可就连稳婆也没想到,你喝了催生汤后会大出血……”
她这一提,江妩便忆起当时腹中的绞痛,便不断地摆着低垂的首,抱着小腹拒与关越卿交谈。
关越卿伸手去拉江妩,江妩一闪,便躲开了去。
关越卿艰难地撑起身子,可前头刮宫已让她力尽筋疲,她用于支撑着的小臂一软,便扑而倒下。
江妩听到声响,便连忙凑上前去,面上的慌张却大过方才筑起的疏离。
关越卿闭着眼瘫软在床,她闷哼一声,又连咳几句。
江妩见其额上滑过豆子大的汗滴,心慌不已,倏地就站了起来,她想去喊太医,可垂下的手一瞬就被一个冰凉握住。
关越卿的指头凉得很,她感受到江妩的着急慌张,心下既觉着窝心,可又替江妩觉着难过,“你着急个甚,我若熬不过,便也是活该,这是报应,都是我应受的。”
她认罪,她赎罪,她诚意满满。
江妩依旧沉默不语,良久,她的声音才从喉咙发出,“初次见面时你未说,八年了你也未说,就瞒着我至寿终正寝,让我也糊涂地过这一世,又未尝不可。你为何要说,你分明可以不说的……”
关越卿听出江妩声音中的不愿,知她也同样看重两人之间的友谊,她眼皮子之下藏了一层又一层泪,此时才偷偷地从眼角渗出。
她含着哭腔,“我以为我必死无疑了,真的痛得要命,可一想到你难产之痛,怕要疼上百倍,我,我怕我就这般去了,有事相瞒,愧对你与我的真诚……”
江妩看着关越卿眼泪哗哗地流,又听着其的忏悔之言,心一下就软了下来,她这般委屈都未哭,关越卿倒哭了起来。
尽管知了前世之死的背后秘密,可与她交好了八年的是今世的关越卿,她见关越卿如此,到底是于心不忍。
关越卿说必死无疑,难怪传话之人说最后一面。
她想到当时的心悸心惊,心下便觉着只要活着便好,不管是怨是恨,也要关越卿活着,她才能安心。
她站在此,指头还被关越卿牵着,能感受到其因抽泣而传来的抖动,忽而想起初进门前听着太医说,关越卿此时不得伤神动脾……
江妩顺势坐在床沿,语气不软不硬地道:“莫哭了,你想以命抵命,我可不想要。”
关越卿抬起的手臂也重落于床,她辨不清江妩的意,愣然看去。
江妩眉目间皆是坦然,她实话实说,“太医说你身子不得伤神动脾,听陈大哥哥之意,说是若你再次血崩,怕是性命难保。我怕你情绪过激,一不小心就把命给交代了,我可不想担上一条人命。
这世间是否有因果,谁也说不准。
前世你累众人小产失子,而现时你也受了这么一遭,若觉着是报应,那你便扛着,这都是你应受的。我因你之言而难产,才得以重活。
说实在的,我喜欢现时的轻愉日子,可我此刻还无法当做一切都不存在,我记着那天夜里远处的花炮声,也记着苦口难咽的催生汤,我现时,还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