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人的二公子可真是文采斐然啊,不光诗作得好,听闻棋艺亦是超群,难得、难得啊!”在座一人面含笑意看向斜对面坐着的同僚赞叹道。
此人旁边一人也笑道:“棋艺如何倒是未曾亲眼见识,今日这一曲萧音却是绕梁三晖,不绝如缕啊,大善!”
周围其余人皆笑而不语,在座有哪个会不清楚这其中的意思,黄大人的二公子才华卓绝或是不假,可是他不姓黄啊!
如这般戳心窝子的话,也只有素来与黄侍郎不和的成、杜两位大人才会说得出口。
两人口中的黄大人正是现任礼部侍郎,正四品,地位虽不是在场数人中位数前列,但也算得上是才能出众。尤其是自身有才,而背后有人,这样的“同僚”,除非已然位极人臣,否则脑子明白的都不会贸然触惹。
黄侍郎面色坦然,语气不急不缓,无论言语还是神态间,均是滴水不漏:“杜大人、成大人谬赞了,不过陈词滥调,当不得两位大人这般盛赞。”
也不知两人之间有什么龃龉,这位杜大人仍是揪着话题不依不饶:“黄大人这话可就谦虚了,据闻齐公对二公子可是赞不绝口,真是后生可畏啊,诸位说是与不是?”
缙安朝之前,三公地位极高,有时甚至能威胁到皇权,而到了缙安朝,三公成为虚衔,只表恩宠而无实职,但偏偏在如今皇权至上的时候,比起手中的“实权”,看似虚无缥缈的帝王恩宠才是最重要的。
明面上,齐公早已致仕,亦不参与朝政,但在座均算得上是朝廷重臣,且看哪个有胆量到齐公跟前无礼半分?没有!原因为何?为其曾经的辉煌?当然不是。告老的大臣不止一个,可是能在卸下官职的下一刻立刻被加封为三公之一的,齐公是目前唯一一个。
按说自己儿子被齐公这样的大人物夸赞,为人父的黄侍郎只会感到自豪骄傲,当然还有高兴,因为这多少意味着儿子的仕途将大为光明。然而这杜大人显然不怀好意,这表示这个消息并不会让对方感到心情愉悦。
“杜大人的话未免有些夸张了,齐公可不像是会对谁‘赞不绝口’的人啊。”黄侍郎面色如常,丝毫不见恼怒之态。
黄侍郎一共二子一女,独独二公子最为出众,成大人心下有些感慨,也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如此能把控情绪,当初约定好由长子承母姓,如今却是最为出众的二子改落妻族,好好的黄二公子即将变成齐六公子,留下一个才德平庸的长子继承门户,这事换谁身上都快活不起来吧?
暗暗摇头,成大人这下是真有些佩服这位寒门上位的黄侍郎了,果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仕途平坦连大丈夫的脸面都可以舍弃么!心下不由得有几分轻鄙。
扯上了齐公,众人也就不方便坐上壁观了,纷纷出言作个和事佬。
“哈哈哈,黄大人说的没错,齐公不光严以律己,待他人亦是严苛,能得齐公一句夸奖之人无一非有真才实学。”
“不错不错。且就这诗文观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朱公子也是不错……”
“待我看看……正是正是,确实遣词颇有韵味。”
几个官场老油条几句扯谈,话题瞬间被扯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从有背景的“京官二代”“京官三代”,拉到了身份平庸却有一定才华的“寒门”子弟身上。
一顿和稀泥后,正主终于缓步行来。
眼尖的一见来人,立即起身,其余人也不傻,立时同样注意到了,于是齐齐行礼,躬身道:“拜见何相。”
“诸位无须多礼,请落座。”何相已年过五旬,常年忙于事务,颇显老态,两鬓染霜泛白,细看面色萎顿,行走间步履虚浮,虽其极力维持脊背挺直,神情语气一如往常,但在场的人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发现何相身体衰弱程度远胜往日。
何相:“记录卷都送来了吗?”见儿子点头,接着道:“老夫今日来迟了,各位想必都看完了,不知有何想法?”对面庭院中由何相的两个孙辈带头举办的宴谈会正在进行,而在这些年轻一辈不曾注意之际,其中的诗作对子,乃至书画,都被潜藏在暗处的人尽可能的还原,并送至阁楼中在座数位官员手中,供他们观看比较。
何相一到,这场暗地里进行的集会终于开始了,众人纷纷表达各自的看法,何相面上不露声色,对众人不一的言词不置褒贬,只偶尔开口说几句,大多时候都是由随同而来的长子负责在其中牵头斡旋,对此众人也只道何相这是要大力培养承继人了。
待集会结束,众人有序告退,何家长子负责送客。
“大人,有急事禀告。”何相闭目坐在正座之上,老管家疾步上前,俯身轻声说了几句话,何相蓦地睁眼,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老管家,一字一顿咬牙道:“你说什么?”
老管家被何相阴毒可怕怒火翻腾的眼神吓得心尖猛然一颤,半晌才艰难的开口,语气沉重:“大人,东宫那位回来了!”
☆、初至江陵
作为何相的亲信之一,老管家知道太多和这座风光无限的丞相府牵扯不尽的阴暗龌龊之事,探子密报一到,他就知道这下事情大发了,最可怕的是,吞了口唾沫接着道,“那位现今正在拜见足下,且行动如常,全无异样。”
何相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张口之际,却猝然喷出一口猩红的鲜血,面色顿时惨白如纸。
“噗——!”
“大人!!”神色慌乱,目露惊恐。
众官员离去后,却不知他们中有四人以各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暗自返回何府,聚集在何相所居住的庭院其中一偏厅,按照以往的惯例,最多不过盏茶功夫何相就会过来,谁料待四人坐下,一室静谧,只余茗香缓缓扬扬,下人无声的上前,新茶都上了,却仍旧不见何相踪影,一人心下有些焦虑,忍不住起身走出室内,
“何相为何迟迟不来?”看向同僚,一人问道。往常可从未出现过今日这般情况,加上几人商量的事不同寻常,最近状况频出,正是如那惊弓之鸟,心下不免有几分慌乱。
少顷那人返回,顺手合上门扉,转身开口询问三位同僚:“下官门第卑微,虽有幸得何相赏识入其幕下,奈何天生驽钝,轻虑浅谋,烦请诸位大人,能否为下官解惑一二?”
在座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静默失语。
突的,一道女声响起:“沈侍郎不必心焦,许是路上耽搁了吧,沈侍郎要问的,我倒是知道些许,何相近来身子不大好,毕竟已是年过半百,走起路来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行步如飞,急若流星。便再稍等片刻,许会有人来告知我等,落座罢,沈侍郎,莫急莫急。”
说话的正是四人中唯一的女子,礼部尚书风凉,说起来出身也是众人中最优的,世家风氏世家女,就算只是个旁系,比起在座几人也是高了不止一两筹。
莫说沈壁朗官位不如风凉,就算平起平坐,出身寒门的沈壁朗也万不敢与风氏的世家女抗衡,更何况,他们四人虽名义上均是何相心腹,真要比较起来,最得何相信任的,却是风凉独一人。
沈壁朗心中无奈,只能依言坐下。沈壁朗不过而立,却已是正四品的京官,任户部侍郎已五载有余,只待尚书下台,就能在何相的扶持下成为下一任尚书,堪称官运宏达,一路顺风顺水,升堂入室,平步青云。不得不承认,沈壁朗心里为此高兴过、得意过,最初被何相招来此地,面对招揽他有惶恐,有不安,但更多的还是掩抑不了的兴奋激动。
可如今……沈壁朗垂下眼睑,将其中深深的、都快要满溢出眼眶的慌乱忧心严密躲藏起来。帝王正值壮年,虽无子嗣,但太子早早立下,他们却在汲汲谋划着如何取缔太子……这等忤逆不道之事!成了便罢了,从龙之功必将助他封妻荫子!可若是败了,等待他的就是万劫不复,重则祸及满门!
——沈壁朗右眼皮狠狠一跳,后背莫名冒出一身冷汗,掩藏在宽大袖口中的手死死握紧,骨节泛白,心里是又虚又乱。
思及近两年一系列事情,沈侍郎不由得反思。他是不是,踏错了一步?
那一日后,何相病倒了,与何相站一派系的官员又是一阵骚动。
江陵府与云州府相邻,富庶程度相差无几,外来人一走上江陵府街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座繁华府城的独特之处,这里同样商贩云集,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布庄、客栈、酒楼、茶肆、钱庄等商铺井然有序,错落有致分布在各个街道上。江陵城有整个江南地区规模最大的书坊,穿插在人群中的学子正是这座府城最不容忽视的一部分,这些学子年龄或大或小,一袭颜色不一但款式大同小异的学子服,分别求学于不同的书院。
“……江陵府一共有五所书院,哪一所不是闻名缙安朝大江南北!其中青林学府、江城学府更是由当今太子殿下亲笔题名并赐下匾额的学府,如此殊荣仅次于京城太学!”男子生的五大三粗,身型很是魁梧壮硕,毛发生的又浓又黑,眉毛看上去刺的扎手,眼睛大得像铜铃,穿着一身不大合身的白长袍,透过布料可见其下鼓起的饱满肌肉。
此时这名身长九尺的的壮汉,蒲扇般的一双粗糙大手端着白漆托盘,一边贤惠地倒茶抹桌子,一边用他那极为响亮而富有穿透力的大喇叭滔滔不绝,“光是外城就有上百所书坊,不管是哪种珍贵的笔墨纸砚,经书古籍,只要是缙安朝律法允许流通贩卖的,就没有在我们江陵府买不到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小青你想要表达的就是江陵府比云州府更好,老头子说的没错吧?”突然插进来一道声音,一个同样穿着白袍子的鹤发老人家躺在树荫下的竹椅上,眯着眼睛,手里慢悠悠的摇着把蒲扇。
“没错。”壮汉小青语气激愤,眼神坚定不移。
云州府简直辣鸡,一群眼里只认得金银俗物的庸俗之辈!哪里比得上他们文化底蕴乳齿深厚的江陵城?!别闹了好么~╭(╯^╰)╮
老人家呵呵笑了,转过头来笑问道:“常丫头,老头子记性不大好,你是打哪来得啊?”
闻言常宝兮配合的笑着回道:‘正是云州府。’
“……QAQ”壮汉目瞪口呆。
不可置信的看了眼心中的“女神”,悲愤扭头嘤嘤嘤的跑了:“抱、抱歉歉~~~~”/(ㄒoㄒ)/~~
“羊老,你又捉弄小青!瞧你把人家作弄的那样。”范绮儿走来时刚好撞见小青,脸涨得通红闭着眼睛直往前冲,要不是她反应快就给撞地上了。
一听范绮儿这话,羊老不高兴了,哼哼道:“什么什么!这同老头子我有何关系!”都说老小老小,年纪越大反而愈发幼稚了,把眼睛一闭,咬牙死不承认。
“再说,大老爷们的动不动就学个女儿作态,老头子我看着就眼睛痛。你瞧瞧,二十有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讨不到,简直糟心唷。”
“是是,您没错,您最厉害了,行不?”
“那是!”羊老下巴一扬,语气别提多嘚瑟了,“你是不晓得,想当年老头子我长得那叫个玉树临风,丰神俊美……”
“噢!敢问您贵庚几何?成家了没?”范绮儿眼神真挚,语气诚恳。
“……”常宝兮忍着笑意,回想起从周围邻居口中听来的八卦——羊大夫啊?啧啧,六十有七,至今未、婚。
羊老老脸一红,怒喝一声:“小红!”
“在呢。对了羊老,前厅有人正候着,估摸着时间,茶都喝了两盏不止了,您这……”语意未尽,末了补充一句,“我瞧着那夫人珠光宝气,很是贵气不凡啊。”
刚想发火的羊老将那口气瞬间憋回肚子里,麻利的站起来,佝偻的背直了起来,走得步步生风,那个利索劲儿比起年轻儿郎亦不逊色分毫,回头瞪了眼:“还不快走,你怎么好意思让病人等这么久,还不快快跟上!”
“是——”范绮儿拉长声音应道,回首对常宝兮招呼一声,“走吧,再不走我们羊大夫又该发飙了。”常宝兮点头,两人一起跟上羊老走去前厅。
☆、珠圆玉润
穿过垂花门,还未走近中堂,远远便看见一个圆滚滚的“肉球”,左右摇摆着,奋力朝着这方“滚”过来。庭院石板铺成,唯两侧栽种三两棵歪脖子树,好在枝丫上繁叶茂盛,郁郁葱葱,倒不至显得过分简陋,只正中空落少妆点,一目望去尽收眼底。
“夫人!夫人!您莫急莫急啊,这这、这……当心摔着了!流翠快,快过来,扶着夫人……”几步之后一个身形颇为健壮的仆妇,着一身深色布裙,却不难看出虽不是上好的绫罗绸缎,亦绝非寻常人家女子用的起的布料。
健壮仆妇口中的流翠倒是身形纤细,符合现今主流审美,五官虽不出色,但也是娇俏可人。这时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护在夫人两侧,双臂打开,一边跟着小跑,一边时时刻刻注意着中间的夫人,生怕一个不注意夫人就跌倒了,神情紧张急切。
“夫人您慢点……”
这是?
范绮儿几步靠近过来,俯首轻附耳边:“中间那位……咳,便是她们的夫人了。”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明的笑意,说完冲着常宝兮挤眉弄眼。
只见这位夫人着一袭黛色袄裙,头饰繁杂多样,金钗碧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在搭配得宜不显庸俗,倒看着很是华贵,近处细看,眉目清秀,端正大方。前提是,能做到忽略那过于庞大浑圆的身躯+_+
“我瞅着,这位夫人的腰身……”说着她比划了一个圆,“至少和身高是一致的。”末了还点点头以示肯定,这才是真正的珠圆玉润呐!
‘我怎么觉得,小红你这话里满是酸味呢?’常宝兮斜眼看去,面带调侃。她来这里的时间不长,却意外地与范绮儿合拍,说起笑来不多拘泥。
范绮儿叉腰怒道:“不许叫我小红!还有,我才没有嫉妒呢。”伸出手一把抱住常宝兮的胳膊,脑袋一下下往其肩膀上磕,有些哀怨的噘嘴:“本姑娘长得也不差,怎么就没人心悦……于我呢?”小红恨不得咬手绢,她森森的羡慕哇!
缙安朝不强制适龄女子出嫁,寻常人家的姑娘大多二八年华便订好了亲,像范绮儿这般二十有一连个提亲媒婆都没见过上门的,还真是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