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会,又不是那种山高水远、穷乡僻壤好不好!”程西不以为然。
程若航颔首,嗯,这样最好。
结果,程西的脚刚落地,大小姐就哇呀呀了,清明时令多雨水,程若航在本家大伯指引的一处空地泊好车,副驾上的程西也没瞧脚下,一个落空,白色的帆布鞋上陷了一脚泥。
程若航绕过车头,见她一脚狼狈,也不帮她,站一旁笑。还是本家的婶娘看程西清瘦白皙,一脸娇惯之色,又和自家的孙女一般大,客套之外含几分真意心疼,连忙让程西脱了鞋,让孙女给小姑姑找双鞋子临时套套。
程西大囧,还没登亲戚之门呢,就闹了个洋相,偏偏某人还不帮她,笑她,哼!
大伯家的孙女比程西小一岁,不过论辈分,要喊程西姑姑,对方小名叫慧慧,拿了一双单鞋给程西,还特地强调说,前些天刚洗干净的。
程西倒不是嫌弃干净不干净,上脚后,一直不舒服,一屋子人在堂屋里寒暄问候,她也不好说什么挑三拣四的话,只是有点后悔没多带双鞋子。
快到中午,院子里摆了几桌准备开饭,程西第一次见那种家宴帮厨模式的小厨房,她站在走廊上,看厨房师傅临时搭建的一个场地,腰圆膀粗地颠着炒锅,火焰几乎窜到师傅的睫毛之下,几个中年阿姨有说有笑的在摆碗筷,洗菜切菜,天井里水声、人声、砧板上的刀落声,好生热闹。
“看什么呢?”程若航好不容易暂时躲开了几个长辈的喋喋不休,瞧程西一个人静悄悄地站在角落里。
“我在想,这种开放式的厨房煮出来的东西一定很好吃。”程西说就像大隐隐于市一样,这样毫无秘密的手艺,绝对是江湖高人,光闻着红烧肉的味道,都能感受得到,炖得很入味。
程若航:……
“鞋子怎么了?”程若航刚才几次看到程西鞋跟踢踢墙角。
“有点挤,不过现在没事了。”
“你个子还比人家姑娘小,脚比人家大,你好意思的。”
“程医生,大清已经亡了,OK?”
“待会吃饭你就跟慧慧一起坐。”
“你呢?”
“他们这里宴席,男女不同桌的。”程若航解释道。
啊!?
“那我一个人都不认识。”程西有点不适从地望望程若航。
他拍拍程西的头,爱莫能助的眼神,“抱歉,尽管大清已经亡了,咱们还得入乡随俗。”
算了,为了那飘香四溢的红烧肉,她勉强随俗吧!
祖先迁坟的时辰选在第二天早上,这天的饭席上,程若航没躲得开几个本家叔伯的连番轰炸,酒杯就没停下来过。程若航的太爷是程家宗亲的长房长子,几辈下来,也就他们这房如今算是道地的城市人,乡下人好客,程若航此番又代替这父亲的身份过来。
一顿饭下来,他喝得煞白了脸。
他在西间的一间屋子休息的时候,程西给他端茶,“喝了多少?”
“起码半斤。”
程西冲他竖大拇指,“你还能走路不?”
程若航单手枕在脑后,屈膝看她,某人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一直在他跟前转,“你要干嘛?”
程西也顾不上什么有别了,“我想上厕所,大的。可是大伯他们家的茅厕我用不惯。”
“那就憋着。”程若航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憋一个给我看看。”程西本来就急,偏偏程若航还故意招惹她。
“我跟你说过,要提前做好落差感。人家只有那样的茅厕,不上就只能憋着。”
行行行,生理只能战胜心理,“那你能给我把会儿门嘛,那个茅厕的门没有锁……”程西一脸委屈之色,不知道是被憋得难受还是真心get无能。
程若航不情不愿地坐起来,牢骚几句,后悔带程西过来了。
*
茅厕在院墙之外,程若航直接倚身在门洞之间,院里来来回回确实很多人,他点着根烟,尽心尽力地给程家大小姐把着门。
隔壁来串门的一个老太太瞧一眼程若航,问他多大了,找媳妇了没。
程若航好脾气地应着,说还没有。
老太太颔首会意,说他们城里人这个年纪家里还当孩子呢,搁乡下,娃娃都能有两个了。
程若航笑而不答,整巧程西解手完毕,小心翼翼地从“战壕”里出来。
程若航算是得以交差了,将手里燃了半根的烟灭了,交给程西扔掉,“我先去躺会儿,你暂且没事了吧?”
程西冲他撇撇嘴。
婶娘给邻居老太太介绍,这个维生妹妹家的孩子。
“嗯,兄妹俩都很标致,还是城里的水土养人啊。”老太太夸得程西直不好意思。
程若航去歇酒,程西跟着慧慧在外面转了转,慧慧说其实现在的农村人很少,大多数都出去务工了,因为乡下没这么土地种田了,也没人愿意种田。
“那你爸妈呢?”程西问慧慧。
“他们都在城里打工。”
乡间田园,铺天盖地的绿草。
慧慧笑程西,“那是麦子,不是绿草!”
“哦,很漂亮。”程西抓着单反,随着慧慧一路走到了田野最深处,程西第一次见到垛田上满满的油菜花,明亮灿烂极了。
鼻息间,满是花粉的清香,空气是甜的。偶尔还能见几只蜜蜂飞过。
慧慧说,现在天还不热,再热些,能看到蜂蝶成群,很吵得。
“能过去嘛?”程西想去对面河岸的垛田上瞧瞧。
“不能,”慧慧摆弄着一树柳枝,摇摇头,表示她不会撑船。
哦,好吧,程西有些失落。
小河芦苇丛里,偶然飞过一只水鸭,脚尖的水渍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跃起一道弧线,程西趁机捕捉了几个镜头。
程西就这样跟着慧慧在村落里处处新鲜地看了近两个小时,程若航出来寻她的时候,看到她两颊晒得发红,外套脱了系在腰间,汗珠在她脸上泛着红光。
“看来,除了红烧肉,还是有别的收获的。”程若航打趣程西。
慧慧比较害羞,程若航又比她长一辈,她不太好意思和程若航玩笑。
“嗯,红烧肉真得很好吃,田园景也是没话说。”程西念念不忘那个垛田油菜花,“你会划船不,我们去看看那个垛田吧,真得好漂亮的。”
“你看看你那一脑门子的汗,还玩?”程若航不主张程西的提议。
“回去洗把脸,带你去镇上逛一逛。”程若航手里一串钥匙。
“你中午喝了那么多酒,不能开车的。”程西警醒道。
“电瓶车!”
额,这个可以有。
“镇上好玩嘛?”程西问慧慧,邀慧慧一道。
“小姐,两个轮子哎,不是四个轮子。”程若航拣重点。
慧慧很是识趣地让他们兄妹去逛逛,毕竟土生土长的人,从不会在熟悉的地方瞧出任何陆离的光影。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线被我一段段打散在正叙里。
这波回忆杀,以航哥的视角写的。
他对程西,就是实力宠,宠着宠着,发觉变了滋味。
☆、(31)汀泞
程西换下的帆布鞋还没干,程若航让她在镇上先随便买一双鞋子对付一下,起码合脚。
她在镇上一家鞋店勉强选中一双白色球鞋,换下慧慧那双单鞋时,程西不禁揉揉已经红肿的右脚小指头,程若航双手抱臂、微微皱眉,怪她自己找罪受,不合适当即就该说啊。
程西也不反驳地应着他的训斥,换上新的球鞋,跺跺脚,表示大解放了。
想自己付鞋子的钱,程若航先一步给了钱。
他一片好心特意带程西出来买鞋子,她自然感恩,可惜某人并不吃她和稀泥的这套,上纲上线地苛责程西这打小自己憋着劲找难受的态度很消极,很不可取。
程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脚下生风地穿行在小镇巷子里,粉墙青砖的街面上,各色摊点,程西馋一处小摊上的臭豆腐,摊主是个六十岁开外的阿婆,操着一口道地的本地方言,与S城本市的方言并无多少出入,程西听得懂,却不会讲,这是她这十几年来,唯独被亲友们笑话不像本地人的地方。
程西用普通话回阿婆,她要两串干子。
“我不吃!”程若航谢绝程西的好意。
他一向不爱吃这些路边摊,干净龟毛是一方面,二者他确实不馋这些东西也是真的,程西时常数落程若航,活得太没滋没味了。
呵,当然,这些油炸、烧烤食物里含有大量高浓度的丙烯酰胺,当然有滋有味。
程若航双手插袋,在程西入口第一个臭豆腐干子时,补刀提醒她,丙烯酰胺列为2类致癌物。
程小姐一副英勇就义般地当着程若航医生的面,吃下两串“致癌”干子。
程若航瞬间没了脾气,对于一个连死都不怕的美少女,他能拿她奈何?
小镇拢共就那么大的地方,二人逛了一圈很快就到了头,程西发现这里除了没有都市的那种快节奏以及各类明艳的消费品,起码也算是个生活无忧的圈子。
有小的厂房,有来回的小巴,有学校、医院、超市、游泳馆,也有富人回乡盖得大联排别墅……
程西说,其实在这样的枕水小镇养老也还不错。
她感慨了半天,也没见身后的人有任何附议,回头看程若航,他亦步亦趋跟着程西的脚步,夕阳余晖之下的程若航,在这个清秀质朴的背景映衬之下,眉眼标致得像是从画报里走出来一般。
风裹乱他额前的短发,程西听他懒洋洋地数落道,“你十八都还没到,已经想到养老,你的人生能再废柴一点嘛?”
“不是废柴,这和每个人的生活追求有关系。我大概不喜欢太冒险太大起大落的生活节奏,我觉得这一眼就能走到底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好。”程西说这里的生活气息让她觉得很适宜,她突然有个很大胆的想法,“你说,我会不会就是这里的人,真的,我对这里莫名很有归属感,我要不要回来寻亲哦?”
程西来程家九年,她从未对自己的身世发表过任何谈论,毕竟她当年过来的时候已经懂事了,她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也一直很清楚,她和程家并没有血缘关系。
既然她开口谈到这个话题,程若航就顺着她问几句,“如果你真找到你父母,要回去嘛?”
“那要看当年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如果确实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呢?”
“……”程西意外的沉默了,她一向在程若航面前要么乖顺,要么不服气的伶牙俐齿,却很少有这种戚戚然的漠然神情。
她望了望程若航,停下脚下的步子,很是正经之色,“我暂时回答不了回不回去这个问题,不过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出现,起码能证明我不是姑姑的私生女,我不想姑姑被那些人扣那些不体面的污名。”
当年程殊负气走了,一别四年,再过了几年,程殊领养了程西,她们的年龄差,正好对的上程殊当年出国离开的时间,街坊亲友又都知道程殊当年与老师的纠葛,程西再是个孩子,也多多少少听说过流言蜚语。
外人都认定了程西是程殊的私生女,程西委屈的声音,说她倒情愿姑姑真是她的母亲,起码这样,姑姑待她的好就变成了理所当然,可是不是,她跟姑姑谈过这个话题,姑姑很是严肃地回答程西:她不在乎外人给她扣任何冤污的骂名,可是很可惜她们不是遗传学上的母女关系,如果程西对此报怀疑态度,她可以带程西去做亲子鉴定。
程若航不知道原来程西也很在乎她的身份,在乎自己有没有父母。
他也不知道,原来姑姑和程西谈过如此严肃的话题。
他不是没听过街坊的那些流言蜚语,可是他从未质疑过,程西不是姑姑亲生女儿这一点。
他被自己这个坚定的预判立场搅得有些糊涂了,而程西却一直期盼她真是姑姑的女儿。
如果真是,……,程若航被他心中的这个如果,重重地膈应了一下,连想伸手替程西拭泪的动作都僵住了,他走近了程西,却没有再一步的举动,只是冷冷地垂眸,“把眼泪擦了。”
程若航说,就程西动不动就掉眼泪的毛病这一点,足以证明,她不是姑姑的女儿了。
程西稍显狼狈地用手背擦干眼角的泪,吸吸鼻子抬头看程若航,对于他这个时候还刻薄之言,表示哀怨地无声谴责。
程若航眉间一紧随即展开,催着程西回去,到了晚饭点,别让人家主家等他们俩。
*
晚上饭席上,任宗亲的长辈怎么劝,程若航都没再沾酒。
他说中午的酒,以至于他如今还浑浑噩噩呢。
乡下人作息比较有规律,即便有宾客宴席,也不到七点就结束了。
他们宿在本家大伯家,程西洗漱完,慧慧喊她去桥头玩一会儿,因为爷爷这里没网没wifi,慧慧说在桥头可以蹭会邻居家的网。
程西喊程若航一道去,后者完全不响应,说待会儿得回肖师兄一个电话。
程西毕竟年纪轻,耐不住网瘾,一溜烟和慧慧跑了。
带着些湿热的风在院墙之间打转,程若航能嗅到阵阵刺槐花蕊的香气,堂屋里几个宗亲长辈在谈论着明早迁坟的细节,程若航拘着份礼数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父亲吩咐带过来的烟送给了几位长辈,还有几包散的在程若航车上,他抽不惯这类冲的烟草,与程西在镇上闲逛的时候也没买到他习惯抽的那个牌子。
眼下,他有几分难得的烦躁,丢开了茶盏,与长辈推脱,说他们谈着,他出去转转。
程若航轻简的T恤仔裤,窄巷里抹了个弯,就看到桥头不少人,清明前夕,有几个长者配合着气氛讲起了鬼故事——
镇上有人在县城里开计程车,那天时近夜里十一点,天上滚着重重的雷声,像石磨空碾,司机师傅赶着去换班,被一个冒失冲出来的男人拦车了,对方说赶着回家。
司机师傅说要交班了,对方也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