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珑.无双局——桩桩
时间:2017-11-24 16:18:11

  绕了这么大个圈,全是为了她。穆澜大恸。
  “师父对不住你……”
  “要死了还这么罗嗦!”
  身后再没有声音,穆澜惊愣地停下了脚步。直到感觉到细微的呼吸声,她才松了口气。她真怕老头耗尽精力,突然猝死。
  出了院子,雁行正站在轿旁,态度无比恭敬:“穆公子。小人送您与令师回府。”
  不是来是的竹帘小轿,八抬的宽轿。
  穆澜轻轻将杜之仙送进轿中,陪他坐了:“要稳要快。”
 
 
第32章 刺青
  没有那枝百年老参,搜罗了家里余下的参煎成一壶浓浓的参汤。穆澜灌进杜之仙嘴里,摸着他的脉膊,感觉到强壮了一丝。
  指尖下的手腕像一截枯木,褐色的皮肤贴在枯瘦的骨头上,隐隐能看到紫黑色的血脉,师父才四十出头,身体已如八旬老翁。
  油尽灯枯。
  也许是参汤补气,杜之仙的呼吸变得平稳。
  哑叔的眼睛红红的,不停地搓着粗糙的大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推开雕着五福的雕花床板,拿出了一只匣子递给穆澜,比划着手势。
  “救命的?”穆澜看懂了,赶紧打开了匣子。
  里面放着一幅绢。绢上绘着赤身男子与针炙穴位。
  穆澜医术不精,也懂得简单针炙。她利索地取了银针,哑叔却拦住了她,着急地比划起来。
  “医者无男女。”穆澜冷着脸生气,“从小教我如何扮男人,今天才想起我是女孩?如今生死攸关,他是我师父,我不需要避嫌。”
  哑叔看着形容枯槁的杜之仙。一辈子没有违过他的命令,他真是为难。
  “死也要讲礼!哑叔,他是老糊涂了,你也是吗?现在救命要紧,有时间去请个大夫来给他针炙?”穆澜厉声说道。
  哑叔低下了头。
  “去熬药吧。”
  就当你没看见不知道。
  哑叔艰难地朝门外走去。他回头看了眼床上躺着的杜之仙,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门。
  脱了杜之仙的衣裳,穆澜又是一愣。她飞快地回头,看到房门紧闭着。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杜之仙的肩上有枚刺青。刺着一枝丹桂。难道他的守礼并非是为了男女大防,而是为了遮掩这枚刺青?
  穆澜想起他那件骚包的白色绸袍。上面绣着簇簇金黄丹桂。这让她想起了教她武艺的师傅。
  六岁那年,穆家班的船到了应天府,母亲酿的药酒易外缓解了杜之仙的病情。母亲留了杜之仙在船上,顺着大运河送他回扬州。她在船上跟着杜之仙念了一个多月的书。到扬州后,穆家班在附近演出,盘恒了三个月。她一直留在杜家读书。那时侯,杜之仙请来了教她武艺的师傅。
  他个头和杜之仙差不多高,全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斗蓬里,脸上一直戴着副面具。穆澜记得,那幅面具的左侧浅浅刻着一枝花。花形刻得太浅,她从前一直没看出来那是枝什么花。
  “原来是枝丹桂。”穆澜今天才明白。
  面具男连姓名都没告诉过穆澜,只让她称师傅。
  老头儿教她习文。师傅教她武艺。在穆澜心里,她更亲近老头儿。
  面具师傅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难觅。想来就来,说走就走。有时会出现在杜家。有时会在她舱中留下印记,让她上岸去见他。
  他教导她武艺,更多的时侯是先教了招式与方法,让她自行练习。再出现,就是考校之时。他从不和穆澜说一句废话。穆澜性情活泼,小时侯说俏皮话,等于对牛弹琴。年纪渐长,穆澜想方设法刺探面具师傅的底细,无论她说什么,面具师傅都当没听到。久了,穆澜都觉得对方是座万年不化的冰山,无趣之极。
  穆澜刻苦努力。老头儿时不时也会提醒她练功。母亲与穆家班的人都以为她练的是走索杂耍功夫,看不出她练的是高明的武技。
  针炙之后,杜之仙的脸色不再惨白如纸。穆澜给他穿好衣裳,盯着他睡熟的脸瞧了一会,起身出去。
  “哑叔,既然师父不想让我为他针炙。等他醒来,你就别告诉他了。免得他心神不安。”穆澜决定隐瞒下自己看见刺青的事。
  哑叔连连点头,慈爱地拍了拍穆澜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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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渐渐亮了。
  林家西苑守仁堂燃了一夜的烛光渐渐变弱。林二老爷通宵未眠,两眼泛起了红丝。浮泡的下眼脸像两只干瘪的布袋,令他看上去憔悴异常。
  这一晚已经过去了,最初的晨曦透过窗棂照进屋来,昭示着今天会是个大晴天。然而林二老爷的脸上布满了阴霾。
  他望着东苑银杏院的方向,焦急万分。
  他这个侄子实在不好对付。自昨天杜之仙入府起,东苑就封了大门。数百护卫把守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二十几位姨娘直接被请回了房,连饭菜都是专人送进房中。想从东苑传消息出来的人被当场打死了六个,血肉模糊的尸体从后巷里抬出去,连面容都没遮挡。吓得林家的下人们连走路的脚步都轻了几分。
  天就这样亮了。东苑仍无半点动静。林二老爷又恨起那个收了他一万两定银的掮客。说什么请的是江湖最有名的杀手。啊呸!一万两扔水里还能听个水花响。东西两苑只隔了一条狭窄的长巷,一整夜连个屁响都没听见!
  “二老爷,大公子身边的雁行来了。”
  林二老爷胡乱摸了把脸,匆匆赶到了花厅。
  雁行脸色并不好,也是一宵未睡,眼睛却还有神,脸颊上两只笑涡仍在:“小人见过二老爷。”
  花厅地上一领苇席上躺着三个黑衣人。林二老爷一惊:“这是?”
  “想趁乱进东苑偷东西的贼。护卫手重,直接打死了。”雁行轻描淡写地说道,“少爷在大老爷身边侍疾走不开。烦请二老爷将贼人尸首送衙门报备一声。”
  一万两没了!林二老爷心疼的面皮一阵抖动。
  雁行关心地说道:“二老爷脸色不太好。您不用太过担忧,杜先生已经诊治完家去了。”
  林二老爷心念转动,激动地问道:“难道杜之仙真的有回春之术?大老爷的病岂不是被他治好了?”
  一点消息没漏出,看得出二老爷真着急了。雁行露出了真心实意地笑容:“回二老爷,杜先生说大老爷的病无碍,静心调养就行了。小人先行告退。”
  真被治好了?雁行走后,林二老爷怔怔站了一会,脚下发虚,瘫坐在了椅子上,喃喃念道:“真治好了?”
  他亲眼目睹大哥病得就剩一口气了。这才按下各种心思,耐心等着大哥归西。居然杜之仙出手就给治好了?之前重金请来宫里的御医不是都说没救了吗?
  刘管事殷勤将一盏燕窝送到林二老爷手边:“老爷担忧大老爷,一宵未睡。小人特叮嘱厨房给老爷炖的。”
  他担忧的是大哥被治好了……林二老爷抬手将燕窝打翻在地,喝道:“你将这三个贼子送官府去!”
  刘管事马屁没拍好,吓得哆嗦了下,高声叫人来抬尸首。又不死心地问了句:“老爷,今天说好让穆家班来演一出求佛取药……”
  人都被治好了,躺房里静养呢,还求什么佛取什么药?林二老爷没了心思,怒道:“不知道大老爷要静养么?还演什么演?叫穆家班滚蛋!”
  算穆家班走运!刘管事暗骂了声,躬着身迭声应了,赶紧离开了花厅。
  他前脚刚走,林一鸣就抱着虫罐来了。
  “爹,您瞧瞧,这身子,这长须,这牙口……”林一鸣心思只在蟋蟀上,压根儿没瞧见父亲的神色,得意洋洋地将虫罐揭开。
  清脆的虫鸣声吵得林二老爷额头青筋直跳。他拿起虫罐就想摔。
  “爹!虫值一万两罐子三千!”林一鸣吓得喊了起来。
  都是钱啊!林二老爷面容扭曲地将虫罐放在了几上,见儿子宝贝似捧在怀里,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他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给你娘说,开库房拿些补品,用过早饭去东苑探望你大伯父。”
  不亲眼瞧瞧,他还是不信杜之仙能把快死的人给救活了。
  就算活了。他也要想办法弄死!
  再让林一川掌几年家业,二房连汤都喝不上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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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辞行
  林二老爷叫穆家班滚蛋。穆胭脂和李教头都觉得事不宜迟,赶紧滚蛋离开扬州为妙。免得林二老爷回头想起,又无法脱身了。
  穆胭脂收拾了穆澜的行装,让李教头雇了辆骡车,匆匆去了竹溪里。
  春裳,夹袄,棉袍……林林总总铺满了半张床。把她的行李都搬来了,仍然没有提半句与父亲有关的事。
  穆澜倒了杯茶,靠着床柱慢慢啜着,沉默地看母亲忙碌。尽管理解母亲想为父亲翻案报仇的心,穆澜仍有一种被抛弃的孤单。
  穆胭脂作贼似的将一只靛蓝染花布包打开一角,又飞快地收起。里面是女人月事来时用的私物,她将花布包塞在了枕头底下。
  “听说宫里头的贵人们都是用棉布……咱用不起那个。取灰不方便,买黄裱纸最好,扔茅厕里不打眼。被人瞧着你就说痔疮犯了。”
  痔疮犯了……穆澜险些被嘴里的茶呛着。却不得不佩服母亲,连这样的借口都能想到。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连丝羞意都没有。她自嘲地笑了,脸皮厚得都有一层茧了吧?
  “唉!”穆胭脂将她的行李收拾完,长长叹了口气。
  太了解母亲了。穆澜转动着茶杯,淡然问道:“船什么时侯启程?”
  “我和李教头回去就走。”穆胭脂顺口答了,终于扭捏起来,“澜儿,杜先生和你说了吧?”
  “嗯。父亲……那晚他对娘怎么说的?”母亲不好说,就她来问吧。
  恨意瞬间涌入穆胭脂的眼睛。这一刻她的眼神寒意四射,像磨得雪亮的刀。刹那间,穆澜感觉到了杀气。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母亲已闭上了眼睛。那种感觉消失了。母亲恨了十年呢,穆澜心软下来,放下茶杯,半跪在床头的踏脚板上,握住了母亲的手:“您慢慢想,细细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再危险,澜儿也要去做。您不必觉得对不住我。”
  穆胭脂没有睁开眼睛看她,粗糙的手握得紧紧的。那天晚上的事就像每天都被她细细想过一遍似的,话没有半点磕碰就吐了出来:“……只是罢了官,没有抄家流放还算万幸。想着老爷烦闷,我亲自下厨给他做了四道菜。一道酱肉丝,一道回锅肉,一盘炝炒白菘,一碟油煎花生米。特意去买了坛剑南烧春。老爷是四川人,爱喝这种酒。”
  ……
  母亲的叙述将穆澜带回到十年前京都榆树巷那间二进的小院里。
  六岁的自己喝过药睡着了。母亲给父亲摆上了酒菜,温柔执壶,想让父亲舒怀。
  还不到三十的邱明堂一杯接一杯饮着家乡的酒。本以为年轻的自己仕途一片光明,将来能衣锦归乡,如今却罢官回去,不免心灰意冷。又觉得庆幸:“返乡种田还算落了个好下场。只是连累你和女儿要吃苦了。”
  “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妾身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镖师家的姑娘能吃苦。老爷莫太过灰心,说不定将来也许还有机会起复呢。”
  邱明堂愤愤然:“那些奸佞小人!”他骂完继续喝着闷酒。酒劲让他心里的不甘又冒了出来,神神秘秘地告诉穆胭脂,“其实我已经查到了线索。”
  穆胭脂分外吃惊:“老爷既然查到了线索,为何不禀了院里的部堂大人?何至于落个巡查不利被罢了官?”
  “我胆小了,怕了!”邱明堂苦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神渐渐迷离,“那八名被革了功名的监生不是在狱中自尽,就是意外身亡。哪有这么巧的事?”
  听到这里穆胭脂也害怕起来:“咱还是平平安安的,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罢官就罢官吧。明天我就遣散了下人,收拾行李回老家去。”
  “我不甘心啊!”邱明堂捶打着胸,恨自己胆小不敢说出来。此时他借着酒劲对着穆胭脂一吐而快,“供奉在孔庙里的会试试题根本没有被偷走。科场弊案是假的,皇上病重,有人借机排除异己!我已经知道那八名监生是怎么拿到会试试题的了。我明明查到了……不甘心啊!”
  穆胭指心惊肉跳,却见丈夫说完就趴在桌上醉了。她扶了他上床,喂了一碗醒酒汤。她心里放心不下生病的女儿,给邱明堂盖好被子正要离开,被他一把抓住了手,含含糊糊地嘀咕着:“藏书楼,我知道……是在藏书楼。”
  穆胭脂叹了口气,吹熄了灯去了女儿房中。第二天,邱明堂在卧房悬梁自尽。
  老头儿给穆澜的卷宗抄录得仔细。邱明堂那晚所用酒菜与母亲说的一般无二。除了家里的房梁高了点,没有异样。仵作尸格上填的也是自尽。
  “他酒喝得多,都软成一瘫泥了。老娘几乎是把他扛上床的!”穆胭脂睁开了眼睛,那股泼辣干练劲又出来了,“那绳子是柴房捆柴用的。他为了悬梁自尽,后半夜酒醒了先开二门去柴房找绳子。再回卧房搬椅子上桌。他这么来回折腾没惊醒家里一个人,可能吗?他就是怕死才不敢说出查到了线索,怕死的人会自尽?”
  穆澜听母亲这样说,突然有点好奇:“母亲这么凶,父亲在家一定很怕您吧?”
  穆胭脂瞪着她道:“和你说正事呢,没大没小,还敢打趣长辈?”
  可是她真的找不到邱明堂是父亲的感觉。也许她从小就不知道有父亲是什么感觉。穆澜嘿嘿笑了笑,继续问道:“师傅说咱家房梁有点高?”
  “绳子也短,不过一丈三。”穆胭脂更正着她的话,“你爹那点俸禄在京城买不起房。租的二进小院也只图个干净便宜。卧房没有糊天棚,那梁离地有两三丈高。娘偷偷试过了,你爹比我高半头,桌子上搭了把椅子站上去,他把脖子伸进绳圈,那脚尖堪堪能点到椅子。他那细瘦胳膊得费多大劲才能把自个儿的脖子伸进绳圈哪?说他跳起来把脖子伸进绳圈的吧,一个没跳准,椅子就蹬掉了,那动静哪能不惊动家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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