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穆胭脂又叹了口气道:“仵作匆匆填了尸格。衙门里来的人都异口同声说你爹被罢了官想不通这才寻了死路。娘心里怕极了。不敢对人说怀疑你爹是醉酒睡熟时被人举起来挂上去活活吊死的。办完丧事带你回娘家。一路上总感觉有人跟着。出了京住的客栈莫名其妙着火。娘有点功夫底子,抱着你跑了出去。后来听说官府填尸格,把一对母女认成了咱们。就干脆隐姓埋名办起了杂耍班走江湖卖艺。”
“十年里,娘都没有回过外祖父家?”邱明堂父母早逝,老家只有族亲。穆胭脂却是有娘家的人。穆澜从来没见过外祖父家的人。
穆胭脂咬牙切齿道:“全死了。就那年冬天,我带你偷偷回娘家。一场大火把整条街都烧没了。澜儿,娘不傻。哪有这么巧的事?这是有人察觉到你爹找到线索,要斩草除根!”
“重新找到我爹说的线索,揭穿庚戌年科举弊案是假案一件。因那件案子冤死的人就能得以昭雪。当年操控此案的幕后黑手也许会跳出来现身。所以,我一定要女扮男装进国子监。”穆澜的思路很清晰。
穆胭脂听得连连点头:“当年娘不图杜先生回报别的,只要你能学得他的本事,能进国子监就好!”
阳光照在她鬓旁,丝丝银色夹杂在黑发中,格外显眼。母亲其实才三十出头。穆澜怜惜地望着母亲,把脸搁在了她膝上:“娘,其实你早就可以告诉我。”
穆胭脂的身体僵了僵,犹豫了下伸手摸着穆澜的头发低声说道:“被人发现就是砍头的命。娘一直犹豫,该不该让你去。”
“我这些年扮男人连李教头都没瞧出来,您就放心吧。父亲留下了这么清楚的线索,想必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找到证据脱身。当年死了那么多官员,一定会有人支持我们。再寻个时机揭破那件案子是假案。至于如何进国子监,母亲不是把我托付给师父了吗?师父会有办法的。”
提到了杜之仙,穆澜神色黯然。暂时性命无忧,却难说寿命有多长。
穆胭脂神色复杂,起身说道:“娘去给杜先生辞行。”
穆澜陪着母亲出了厢房。哑叔守在杜之仙房外。见到她们,他摇了摇头。穆澜叹了口气道:“娘,师爷昨儿耗费精力太多,还昏睡着呢。”
穆胭脂望着关闭的房门犹豫起来:“既然先生在休息,我就不进去了。”
她站在门口,双膝落地行了大礼,“杜先生,妾身今生今世都感念您的恩情!如有来生……为奴为婢都会回报您。”
她站起身,朝哑叔曲膝:“谢您照顾先生和澜儿。”
哑叔唬了一跳,赶紧侧身避开,眼睛渐渐红了。
穆澜将母亲送到门口。穆胭脂摸了摸她的脸道:“穆家班沿大运河北上,娘在京城等你。”
“娘,您别为难核桃。多个人帮我也好。”母亲对翻案报仇的执念已深。穆澜有些不放心核桃。
穆胭脂低声说道:“将来我会让核桃留在京城。她既然知道你的身份,也能照应你。”
望着骡车走远,穆澜才返回了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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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送上。
第34章 不见
太阳还未升起,竹林中升起了浓浓的晨雾。像风吹动的白纱,轻轻柔柔,缠缠绵绵绕竹不散。
翠绿的叶尖凝着滴晶莹的晨露,悬而欲滴。一道青色的身影踏雾而来,手中握着青色的瓷瓶随手一抄,竹叶微颤,那滴晨露已落入瓶中。
脚踏在柔韧的枝头,身体蓦然弹起,顺着竹枝径直而上,踩着越来越细的竹梢往前。穆澜终于停了下来。被身体重量压得弯曲的竹梢上下震荡摇晃,随着呼吸的调整,她稳稳站着,竹梢再不震荡,只是被晨起的风吹得微微起伏。
远远望去,竹林起伏如波,穆澜瘦削修长的身体浮在那一片绿意之中。风吹人动,竹静人定。
三寸高的玉瓶盛满了露水。在老头儿家住着,每天晨起练功接一瓶晨露已成习惯。她仰起脸,瓶中露水倾进了喉中。沁凉中带着极淡的竹叶清香。
明明是露水,为何令她有酒后的感觉?
“啊……”她冲着远方没来由的大喊出声。
酣畅淋漓地将胸中郁闷一吐而尽。气将竭尽时,一缕风声破空而至。穆澜来不及提气,脚用力下顿,身体已仰倒背靠在竹梢上。
竹枝从她眼前刺过,枝头上几片薄薄的青竹叶掠起的风声刮得她肌肤生疼。穆澜后背用力,竹梢用力往上弹回,人飞起在半空。双脚轻弹,她抄住了靴中双匕,旋转着舞出两团银丝般的刀芒,朝着毒蛇吐信般的竹枝绞了过去。
绿波之间,青与黑两道身影交错而过,不过几个呼吸的碰撞,就已分开。
两丈外站立着一个头脸罩在斗蓬里的黑衣人。他面东而立,第一缕晨光正照在他的面具上。面具右颊浅浅刻着一枝丹桂。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竹枝。枝头的青竹叶已被绞得粉碎,他随手扔了,声音嘶哑暗沉,隐隐能听出话中惊叹:“你练成了小梅初绽。”
穆澜不置可否,弯腰将匕首插进靴中:“师傅,有好几个月没见到您了。您来送杜先生最后一程的吗?”
面具师傅当没听到穆澜的问题,冷漠地说道:“青出于蓝胜于蓝。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黑色的身影朝着林外跃去。
“师傅,你真不去看杜先生啊?”
面具师傅没有停留脚步,眨间工夫就消失在绿波竹涛之中。
七月流火。说话间朝阳的热意已融化了林中薄雾,热气蒸腾而上。然而穆澜却觉得遍体生寒。那枚刺青与师傅面具上的刻花真的一模一样呢。为何面具师傅不肯见老头儿呢?他不知道老头儿真的快要死了吗?穆澜重重叹了口气。
捡起竹背篓,挖了一背篓夏笋。春笋有春鲜,夏笋有夏甜。清热化痰,益气和胃。做道酸笋滚鱼头,老头儿还能喝上一碗。
“师父,您这是打算把李金针的饭碗抢了?”穆澜回到家中,挂上了平时的灿烂笑容,揶揄地打趣着。
哑叔将背篓接过去拎去了厨房。穆澜舀了瓢井水洗了手脸,将冻在井中的凉茶提溜了出来。几口饮下,心里最后一丝烦躁也被冲淡了。
丝瓜长势喜人,绿茸茸的顶着将蔫未蔫的黄色花朵。瓜蔓滤去了灼人的阳光,独剩下暖融融的绿意。
杜之仙坐在瓜棚架下的竹躺椅上。瘦骨嶙峋,身上搭着块薄毯。脸色腊黄,双颊泛着奇异的红晕,精神瞧着却极好。
旁边矮桌上放着一叠衣裳。他膝上搁着针线篮,一双手很稳地穿针引线,专心致志地将鞣熟了的羊皮缝进亵裤里。
穆澜拿了张竹凳坐在他面前,撑着下巴望着他笑。
杜之仙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喜滋滋地将裤子拿出来给穆澜看:“这条是练骑射时穿的。皮子缝在内侧,免得磨伤了腿。犯了事就穿那条屁股上缝了牛皮的。这条是读书用的。跪着读书是常事。冬天地上凉,膝上缝了羊皮防潮。有的先生有恶癖,专查学生是否用了护膝。摸着最多像厚的土布,绝对查不出来。”
“针脚这么细,除非剪开来查。师父的手艺巧夺天工!”穆澜心里悲伤,嘴里不吝赞赏,只盼着能哄着老头儿多开心几天。
老头醒来后,每天就给她做各种衣裳护具。做完内甲做衣裳裤子。看得穆澜伤伤心心躲在厨房哭了几回,大大方方撒谎说烧火煮饭被烟熏红了眼。老头儿也不揭穿。
一整天就这样消磨过去。直到他倦极睡着。哑叔才将他抱回房中休息。
这段时间林家几乎隔天就会送来大批药材。林大老爷身体渐渐好转,已能下地。据说补回了二十斤肉。对杜之仙感激涕零,毫不吝啬银钱,遣人四处搜罗药材。百年参还了三支,上十年份的参装了一箩筐。
药材收了。林家请来的各路名医都被杜之仙谢拒了。医者不自治,他与众不同,提笔给自己开方,硬是将精气神给养了回来。穆澜当时以为老头儿再磨叽活个几年没问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刚进八月,杜之仙的病情陡转直下。
“药没用了,何必再吃?”
惹来穆澜大怒:“你不吃怎么知道没用了?”
穆澜强行灌了他几次药,反而把老头儿折腾得吐晕过去。他也不朝穆澜发脾气,无奈的看着她。穆澜就知道再得支千年老参都没办法给老头儿续命了。
“行李都给你备好了。过了八月十五,你必须走。不然赶不及秋季开学。”
我走了,谁给你当孝子摔盆送终?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国子监几千监生学子,既然知道典籍厅管辖的御书楼中有古怪,她混进去就行了。穆澜满不在乎地说道:“等了十年,不急这半年。大不了我等到明年春闱后再入学。”
不过是舍不下他而己。杜之仙轻叹。
后院湖边那株丹桂开花那天正是八月十五。杜之仙已动弹不得。哑叔抱了他躺在平台上。他就一直伸着脖子远远望着。不肯去到树下,仿佛隔着池塘瞧着多了几分朦胧美似的。
穆澜站在后院门口瞧着,实在不忍心告诉他,面具师傅来过,又走了。
衣袖被扯了扯,穆澜回头,看到须发全白的哑叔红着眼睛。他示意穆澜跟他走,穆澜觉得今天哑叔的举动特别奇怪。从林家医治林大老爷回来后,哑叔的视线几乎就没有离开过老头儿。这样将老头儿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还是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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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惊艳
哑叔从杜之仙床底下拖出来一只樟木箱子。
四角包银,箱盖上雕着一树丹桂。
看到丹桂雕花,穆澜又叹了口气。扮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她也能瞧出核桃对自己的情愫。到这那份上,她已经明白,老头儿宁肯让杜家绝嗣,一生未娶,心里定是有人了。还是个他没办法娶回家的人。
她不由自主想起了面具师傅。师傅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那肩宽,那背影,那嗓音怎么都不像是个女人……穆澜翻了个白眼。师父诶,你号称江南鬼才,咋就偏喜欢上个男人呢?还是个连你病得要死了都不肯来瞧你一眼的男人!
胡思乱想中,哑叔将箱子打开了。宽大的手掌小心地从里面捧出了一套衫裙递到了穆澜手中。
“真好看!”穆澜惊叹地望着这套衣裙。
衣裙柔如烟罗,捧在手里轻若无物。
裙子是春天柳树初绽新叶那种像绿雾般的色泽。褙子是迎春花最柔嫩的黄。黄与绿极难配出上佳的色彩。这套衣裳的两种色极柔极嫩,配在一起却有了明艳的感觉。只看这颜色,仿佛就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就出现在眼前。
褙子的襟口用金线绣了丹桂,和老头儿那件白袍上的花形一样。一簇簇生动活泼地怒放着,淡淡的桂香盈绕在鼻端。仿佛是才从树上摘下来似的。
哑叔指了指她,让她换上。
“给给给……给我的?”穆澜激动得舌头都打卷了。天知道她多想穿裙子打扮得美美的。及笄时母亲将她带到河边,连条素裙都没让她换,往她的道髻上插了枝钗,就算成了礼。那枝银钗转手还被母亲收走了。核桃及笄时母亲都给新做了件粉色碎花的裙子,羡慕死她了。
哑叔着急地比划着。
穆澜当场石化:“让我扮师父的……心上人?”难道她想岔了?面具师傅和老头儿不是那么回事?
她仔细瞧着这条裙子,嘀咕道:“不会是师父自己绣的吧?”
哑叔居然点了点头。
她这个师父是拿得了笔,也捏得了针。穆澜今天都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她寻思着衣裳上的桂花绣得精致,江南只有李金针才有这等绣技。突然就冒出了想法,老头儿的心上人不会是李金针吧?一时间师父为讨好李金针研究绣艺的场面就出现在眼前。
“哑叔,我记得李金针曾来拜访过师父。要不,我去苏州将她带来?”
哑叔急得直跺脚摆手,不停地比划。
原来师父是向李金针请教针法,就为了亲手做套衣裙送给自己的心上人。穆澜又唉了声:“哑叔,师父都到这份上了。你直接告诉我吧,我去把人带来见他。”
哑叔的眼神分外忧伤,眼圈一点点地变红。
看懂了他的意思,穆澜也难过起来:“不在扬州啊,师父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哑叔犹豫了下,朝穆澜跪了下去。他行了大礼,眼里落下泪来。
“我知道了。”
老头儿快死了,却惦记着想见一眼心上人。见不着人,就望着那株丹桂发呆。真是可怜。
穆澜也捧着衣裳发愣。她从来没想过,她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第一次穿上女孩儿的衣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扮老头儿的心上人,再让他瞧上一眼。
束了多年的头发第一次披散下来,瀑布般流泄在背上。穆澜换好衣裙,柔嫩的颜色让她的心情异常复杂。她习惯了青与黑,她将来还能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吗?
她打开房门,冲哑叔说道:“大小合适,裙子短了两寸,隔得远,不妨事。”她想,师父心里的那位姑娘比自己矮两寸,一样的纤瘦。
哑叔摇了摇头,推着穆澜在妆镜前坐好,拿起了桃木梳。
“哑叔……你,你会梳,梳梳梳女人的发髻?”穆澜第二次震惊得舌头打结。
哑叔的手变得温柔异常,顺畅地梳通着穆澜的长发。这双能开碑裂石的大手居然会挽女孩儿的发髻?穆澜呆若木鸡。她突然发现,相处十年,她并不了解老头儿,更不了解看上去憨厚的哑叔。他们都有着什么样的过往?
老头儿年轻时也潇洒倜傥,玉树临风。先帝都恨不得招为驸马的人物,什么样的姑娘能骄傲地对他不屑一顾?
短短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就像春草一样,疯狂地冒出来。让穆澜走进了一片迷雾。她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叹气了。心如乱麻,她干脆闭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哑叔拍了拍她的肩。穆澜睁开眼睛。镜中出现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少女。鸦青的发,清亮的眼,挺直的鼻梁,花瓣似的淡唇。被那娇嫩的黄,蒙蒙的绿衬得柔媚万分。
镜中人突然一笑,美丽倾城。穆澜哇的大叫起来,冲着镜头挤眼吐舌头,哈哈大笑:“哑叔,我好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