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人远至江南作客。老夫担心您水土不服,是以吩咐厨子做了山东菜。”林老爷子绵里藏针的回道。
“梁某是粗人。北地寒洌尚不能弱了心智,又何畏这江南柔风?倒是老爷子大病初愈。这院中风景虽好,本官也担心让您受寒着凉,病情反复可就坏了。杜之仙已经死了,再无人能妙手回春。”梁信鸥毫不示弱,语意双关。
遣退左右,直面相谈。林大老爷很清楚梁信鸥的来意。
林家的南北十六行除了漕运,还供着内廷所需的丝绸茶叶瓷器。生意做得大,年年分给朝中官员和锦衣卫的红利也不少。如今东厂也想来分杯羹。
梁信鸥提到了生死,这是在威胁。林家给了别家好处,能不孝敬东厂?林大老爷的账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早就拿定了主意。
他叹息道:“杜之仙正是为诊治老夫才耗尽精力,病情转重而逝。可惜,老夫也只多挣回几年寿命。实在对不住他。大人的来意,老夫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林家的生意能做得顺畅,全仰仗着大人们照拂。大人既然来了,林家不会让大人空手而回。和气生财方为上道。林家每年抽出两成利孝敬督主。”
朝中官员一成,锦衣卫两成,再分成东厂两成。林家生意再赚钱,白送出五成利,真正能落到手中不过一成到一成半。这是林家最低的底线了。赔本做生意,还不如买些田地,安心做个田舍翁。
可惜谭公公瞧不上这两成利。梁信鸥摇了摇头道:“林老爷子这笔账算得不对。梁某不妨直言。东厂要四成。”
林老爷子脸色大变:“梁大人,林家虽然是扬州首富。看似有着几辈人用不完的银钱。但年年赔本做买卖,纵有金山银海,也撑不了几年。”
“老爷子莫急。东厂多要的两成,是锦衣卫的。我家督主对杀鸡取卵的事,素来不屑。”梁信鸥淡淡说道。
东厂要吞了锦衣卫的两成利,林家对锦衣卫如何交待?林大老爷雪白的长眉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脸色难看之极:“梁大人这是强人所难!”
东厂厉害,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林家本想左右逢源,夹缝里求生。东厂却不肯。想要独吞。既然这样,林家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老夫身体不适,恕不奉陪了。”林大老爷露出强硬的姿态,打算送客。
梁信鸥气定神闲道:“本官此行,替督主转达对老爷子的问侯是一件事。另一件事是为了查案。”
凝花楼已经火速卖给了城北修家。林老爷子清楚,东厂在凝花楼死了个大档头,不会轻易放过。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朴大档头死在凝花楼,是刺客所为。毕竟是死在林家地界,林家会出笔抚恤。”
拿笔银子出来就想不了了之?梁信鸥笑了:“本官去了凝花楼。发现有件事极为有趣。当晚朴大档头被刺客所杀。而凝花楼中也死了名舞妓。据说她是自尽,埋在了乱坟岗。然而本官却刨出了一座空坟。更有趣的是,八月十五,林大公子去竹溪里给杜之仙送节礼,遇到了伏击。来了位蒙面姑娘将他救了。本官查验死者伤口,与那位刺客珍珑的手法相似。本官不得不怀疑,尸首消失的舞妓茗烟其实未死,她正是那位蒙面女子,也是……刺杀朴大档头的凶手。这一切,似乎大公子都脱不了干系。本官有十足的理由请大公子回东厂调查!”
林大老爷的心顿时一紧。东厂死了个大档头,梁信鸥抓住此事硬要拿林一川回去审问。林家无力阻拦。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午时的阳光透过枝桠照射下来。扬州那位锦衣卫千总没有出现。
不论是他惧了梁信鸥,还是东厂用了手段阻碍了他的到来。都说明一件事情。锦衣卫此时不会和东厂强硬对抗。
等到了京中,哪怕那位镇抚司亲自出面。进了东厂的大狱,不死都要脱层皮。儿子总要吃罪受苦。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梁信鸥带走儿子。
林老爷子沉默了。
“梁某见过大公子。江南水好,出了令郎这般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可惜……”林一川是老来得子。林大老爷膝下就这么一根独苗。他活不了几年。儿子却才十八。家中还有一个对家业虎视眈眈的二老爷。梁信鸥相信,林大老爷很快就会做出选择。
一川十八岁了。经商有悟性,极其孝顺。林大老爷只要一想到儿子被东厂折磨,心就如钝刀磋磨,心痛难忍。
也罢。不是孝敬锦衣卫就是孝敬东厂。想要左右逢源,骑墙观望,那是奢望了。林大老爷拱手认输:“大人话已至此,老夫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只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投了东厂,锦衣卫不会罢休。督主看得起林家,想让林家忠心效力。林家却受不起这池鱼之灾。”
梁信鸥微笑道:“既是一家人,东厂不会让林家受委屈。”他的语气格外轻蔑,带着丝丝傲意,“就算是锦衣卫那位镇抚司,见着督主,也是极尊敬的。”
林家是通过扬州锦衣卫千总与京里搭上的关系。连那位镇抚司的面都不曾见过。而东厂督主谭诚却亲自吩咐梁信鸥登门造访。一个是林家拼命地去讨好结识,另一个却主动伸出了手。林家别无选择。
林大老爷长叹一口气,举杯与梁信鸥轻轻一碰。
席上语笑欢颜。言语中的威胁与针锋相对在这遍地秋阳中融得干干净净。
“老爷子养病要紧。大公子接管南北十六行,将来打交道的时间尚多,请来见见吧。”
第42章 龙鱼
父亲坚持和梁信鸥单独会面。林一川相信父亲会好好对付这位东厂大档头。他等在院外,就等着将肃立在门口的东厂番子悉数赶出去。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觉得事情并没有如自己想象那样进行。雁行悄悄传来的消息让林一川愕然。扬州那位锦衣卫千总尚“熟睡”在家中,未能如约而至。
东厂已经摸清了林家的底细。
来者不善。
听到召唤,林一川整了整衣袍,大步走进了院子。
银杏树下,梁信鸥笑容和蔼如同自家长辈。父亲则朝他无奈地点了点头。林一川深吸口气,压下了心中的不甘。朝梁信鸥拱手行礼:“见过大人。”
宝蓝色的绸袍与金黄银杏树映着,长身玉立,分外俊朗。
只是那双比常人更黑的眼眸,分明透着愤怒与不服。腰挺得太直,似不愿向东厂屈服。
用朴银鹰死在林家凝花楼的事,压得林老爷子不得不向东厂投诚。然而商人的眼中只有利益。谁能保证将来林家不会倒向锦衣卫?扬州城那位被下了药迷倒在家中的锦衣卫醒来,自会密告京中。锦衣卫那位镇抚司也非善辈,定会插手和东厂角力。
督主看中林家,实则是从林家入手,要和锦衣卫争夺整个江南的掌控权。梁信鸥决定给眼前如骄阳般的少年一点善意的警告。
“听闻这桌菜都是大公子亲自为本官准备的。大公子有心了。”
林一川谦虚地回道:“大人满意就好。”
梁信鸥点了点桌上那道酱焖黄花鱼道:“听闻扬州有道名菜叫拆脍鱼头。专用大鱼鱼头,拆去鱼骨清炖。鱼肉肥嫩,汤味鲜美。今天梁某不太想吃家乡的鱼,对拆脍鱼头颇感兴趣。”
话转到菜品上,林一川正想吩咐照办。这时,他看到了梁信鸥意味深长的笑容,顺着梁信鸥的目光看了过去。
浅池中映着蓝天白云,水面飘着金色的落叶。两尾金色的大鱼悠美的摆动着鱼尾。林一川的瞳孔蓦然收缩。心头的怒意再也压抑不住,冷了脸道:“在下这就吩咐厨房用最好的花鲢鱼头做菜!”
梁信鸥当没听到他的话,微笑着对林大老爷说道:“这鱼叫过背金龙吧?福建总督两年前进贡给皇上的生辰礼好像就是这种鱼。林家这两尾鱼养得比那两条还好。”
“一川,去将那两尾鱼杀了,让厨房做拆脍鱼头。”林大老爷眼皮一跳,迅速吩咐道。
什么?这两尾过背金龙来自南洋,在林家呆的岁月比他的年龄还多几倍。一直被林家视为家业兴旺发达的吉物。姓梁的欺人太甚!给了梯子不下楼,居想还想吃这两尾鱼?!他知道养了六七十年的过背金龙值多少银子不?他在东厂干一辈子大档头所得的俸禄赏赐死后的抚恤都买不起半尾!
不甘与愤怒在林一川心中来回冲撞着。就算林家投了东厂,他一个东厂大档头凭什么想让林家宰了镇宅之宝?
“哎呀,老爷子,这可怎么行?这两尾鱼的鱼头虽然肥美,做成拆脍鱼头却是有些可惜了……”
话音未落,林大老爷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怒而喝斥道:“孽子!没有听到为父的话吗?”
两人究竟谈了什么,让父亲对梁信鸥退让至此?父子间心意相通,林大老爷黯然朝儿子又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不是与父亲争论的时侯。林一川的后牙槽咬得紧了,牵动着两颊肌肉动了动,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字:“是!”
还是个年轻人哪。老爷子不过几年寿命,林家将来都是林一川的。有才,易冲动。这样的年轻人才容易被掌控。梁信鸥不再言语,微笑着等着。
一剑紧接着一剑。两尾金色的龙鱼被串在了三尺青锋上。肥硕的身躯在空中拼命扭动,溅了林一川满脸水渍。他用力往上一挥,两尾鱼被他抛到空中。他闭了闭眼,挥剑狠狠砍下去。鱼首分离。
冰凉的血溅开。宝蓝色的袍子上沾上了点点血污。林一川眼里没有丝毫情绪,忘记了爱洁。一手拿起了一只鱼头,一字字地说道:“儿子这就亲自盯着厨下做拆脍鱼头!”
梁信鸥目露赞赏之意。能忍能下手,此子心志非同一般:“大公子还年轻,尚须老爷子多加调教。”
既然投了东厂,就容不得林一川三心二意。梁信鸥这两句话发自肺腑,出于好心。
林大老爷目光微闪,叹道:“燕雀难比鸿鹄,家檐太低。一川在扬州城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将来他要成为林家的掌舵人,尚须历练。请梁大档头转告督主,给一川机会。”
把儿子交出来,林家付出了最大的诚意。梁信鸥哈哈大笑。
至于那位自尽的茗烟,莫名死亡的崔妈妈,还有救走林一川的蒙面女子。将来总有揭开谜底的一天。朴银鹰遇刺案,早晚会被自己查个水落石出。
鱼眼鼓出,极淡的血顺着他的手滴落。林一川提着两只鱼头,目无表情走出了银杏院。
候在外面的雁行与燕声看到那两只金色的鱼头同时张大了嘴巴。惯于在脸上带着笑的雁行都僵硬了脸。
这是林家的镇宅吉物……在林家呆的岁月比老爷的年纪还长。少爷竟然杀了这两尾鱼!
林一川出得院子,蓦然回头。黑黝黝的双眸充满了愤恨。他可以把银杏院里的东厂之人悉数宰了,处理得无声无息。为什么父亲要如此退让憋屈?他不由自主想起穆澜说的话。究竟是自己无知者无畏,还是父亲老了,不再有昔日雄霸漕运的自信?
“少爷!这这这不是……”
“拿到厨房做拆脍鱼头!”林一川咬牙切齿地将鱼头往两人怀里一扔,看了眼满是血渍的手飞快地离开。
雁行和燕声一人抱着只金色大鱼头呆若木鸡。
清静的骑墙下,四顾无人,林一川吐得面无人色。
他扶着墙,缓过了气,有气无力地走回自己的院子。
心疼愤怒难过……然而他需要在最短时间里换过衣裳,亲手端着拆脍鱼头再进银杏院。
鱼已经被自己杀了。父亲恐怕比自己更难过。却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一直陪着笑脸,陪着那位东厂大档头笑语欢颜。想到这里,林一川的双肩上像压下了一座山。让他的背挺得更直。
第43章 决定
梁信鸥走的时侯和蔼地拍了拍林一川的肩,看似随意地问道:“中秋那天大公子遇袭,是被一位蒙面姑娘所救。她的功夫不错。”
温柔的眼波,如同关心一位子侄。
“是位姑娘救了我?”
林一川懵懂的表情让梁信鸥有点失望。
接下来林一川的话更让他尴尬:“一川醒来时躺在林间,没看到什么人。不过,大人既然知道是位蒙面姑娘救了一川,可知道是谁想杀我?”
梁信鸥适时地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朝林家西苑方向看了眼,体贴地说道:“梁某待大公子如同自家子侄。相信大公子在林家的地位不会再受到威胁。”
“我就知道……”林一川攥紧了拳,毫不掩饰自己对二叔的恨意。
他当然知道梁信鸥在祸水东引。自己本来就是二叔一家的眼中钉。林一川也无意替林二老爷分辨。梁信鸥这样解释,他就这样相信好了。
送走梁信鸥,返回银杏院,林大老爷的精神气已经消失了。两只金色的拆脍鱼头完好无缺的摆放在如玉质般的龙泉青瓷大碗中。
林大老爷想起这鱼比自己活的年岁还长,心里阵阵绞痛,竟离席而跪,拍打着地面,冲着饭桌哽咽:“……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爹!”林一川用力扶起父亲,恨得双眼泛红,这时侯才爆发出来:“一个东厂大档头,咱们为什么要怕他?难道锦衣卫真得罪不起东厂?”
长到十八岁了,这样俊美懂事,又有孝心。今天被自己逼得亲手宰了那两尾鱼……林大老爷无比心疼。他扶着儿子的手在椅子上坐了,语重心长地说道:“林家有两尾过背金龙鱼。皇上也有两尾。林家这鱼不能留了。”
林一川愣了愣,气极败坏地说道:“不过是梁信鸥给林家的下马威罢了!这世上除了皇帝,别家就不能养龙鱼了?”
“混说什么?”林大老爷急了,一巴掌呼儿子头上,“这鱼沾了龙字就不是鱼了!林家可以养,但不能比皇上养的龙鱼好!东厂诚心要收了林家。梁信鸥这才出言提醒。不宰了那两条鱼,回头林家全族就该上断头台了!”
见儿子仍然脸色难看,林大老爷放柔了声音道:“一川哪,你是富贵窝里长大的。只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仕农工商。再有钱,商贾也是贱业。上了公堂,身上没有一文钱的秀才有了功名就可以不跪。你纵有金山银海,见了官,也要曲膝下跪的。”
穆澜那小子说:“民,不与官斗。”还口口声声恭喜自己抱上了东厂的大腿。她早就知道林家斗不过东厂。林一川此时才觉得自己看轻了穆澜。杜之仙的关门弟子,哪怕她的出身杂耍班,自己也不该因此看低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