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我打翻了要送去上合皇后宫里的孤州老窖,没人看见,几个和我一起当差的都不愿意背这黑锅,我不敢站出来承认,但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了我,你猜上合皇后说什么?”
“什么?”
“她说,‘茉耳做事我放心的,一定不是她。’我一时忍不住就哭了,那时发誓一定要好好伺候上合皇后,一辈子都跟着她。”茉耳的头低着,依旧捏着手指,“后来被指到您宫里,虽然心里有些不开心,但发现您人很好,也渐渐就没什么抵触的情绪。毕竟是做奴婢的,伺候谁哪儿能是我们说了算呢。我承认我和莫生相在孟泷的那段时间,我是喜欢上了他,虽然每天都活在还赌债的日子里,但还是乐此不彼。”
“再次在孟泷见到上合皇后实在是太过惊讶,更加惊讶的是她居然成为了孟泷皇帝的妃子。想了想吧,莫生相是江湖里的人,我从小就呆在宫里,习惯了,还是跟着上合皇后走了。其实也拒绝不了。上合皇后过的也不容易,两个孩子被送出了宫外,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斗,又陷于天天思念和担心孩子的安危中。所以孟泷亡了的时候,上合皇后的精神状态我是知道的,我才一直跟在她身边,怕出事。我杀了莫生相是她设计的,这我早就想明白了,恨是恨的,但能理解她。”
唐海黎终于忍不住了,“那之后她把你推向虎口,这你都能原谅吗?”若是这种事情都能原谅,那茉耳怕不是天上的观音娘娘下来的。
茉耳“唉”了口气,“本来是恨的。但是如今,从那天起把事情都讲给你们听之后,意外的觉得心里竟然释然了很多。再知道上合皇后在府里之后,再见到,就不恨了。”
“因为什么?”
“因为孩子吧。”茉耳道:“我没养过孩子,但是我知道我娘的苦。小时候被仇家追杀,我娘把我送到别人家,我一直忘不了她出门回头的那个眼神。”
唐海黎不做评价。若是寻常人,她定要斥责一番,可面前这人是茉耳。说得不好听了,是个下人,从小接受着护主的卑微思想,一个宫女骨子里的卑微,就是对万事忍让包容。或许莫生相也是喜欢她的,天天去赌博让她还赌债,就是为了等她爆发的那一天,为了让她意识到不应该如此卑微地为别人做事。可惜,终究是没等到那天。
随意点了点头,让茉耳自己回房,不用再给上合眉送饭。反正姜蒙楽是断然不会让上合眉饿死的。
次日清晨,唐海黎和姜蒙楽一起出现在朝堂之上。
这次的重点在于出征攻打易国,氛围格外凝重。皇帝扫视了一眼朝堂,思索片刻,欲言又止,还是道:“这个,维爱卿去哪儿了?”
听此一言,众人纷纷转头,才发现维妄周未到。皇帝身旁的小奴才道:“启禀皇上,维内阁今日身体抱恙,又因为今日是论大事,不好不到,所以让自己儿子来代听。”
皇帝点了点头。众人又转头寻找代听的那维少爷,只见最边角的位置站着一个陌生的小少年,一身暗红朝服硬是被他穿出了悠闲的公子哥儿的模样,但站的却极其拘谨僵硬,微微低着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耳朵极红。
唐海黎望过去,维文文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抬眼对视了一下。她笑了笑,维文文也微微笑了笑,不再一直胆怯地低着头。唐海黎心想,倒是个机灵人儿,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维家虽然没落,但维妄周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大可不必如此胆小怕事。
突然维文文的笑容突然顿了一下,唐海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站在她身旁的姜蒙楽,瞬间就懂了,自家这傻将军该是去瞪了别人一眼。无奈心中摇头,收回目光,悄悄去望一下其他官员的神情。许多人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眞仙站在靠前的位置,唐海黎此时只看得见他的背影,一眼就认了出来,准确的说是,一眼就认成了左篱。
“左篱。”姜蒙楽一声轻唤。
这一声不大不小,高台座上的皇帝听不见,下面两丈以内站着的官员却听得清清楚楚。眞仙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唐海黎硬着头皮答道:“在,怎么了?”
☆、攻易国(二)
虽说这傀儡皇帝是坐着当摆设的,但在这一片上百人伫立的寂静朝堂之上,姜蒙楽像在自家一样叫人名字,实在是让她有些尴尬。硬着头皮答完之后,姜蒙楽却没声儿了。
众官员频频回头,唯独眞仙岿然不动。
皇帝见此,两手撑着龙椅,想要起身,又讪讪地坐了回去。开口道:“既如此,所有爱卿都到齐了,就开始禀报自己的事宜吧。”闻言,众人才站正俯首。负责武器的禀报枪和刀的数量,户部也挨个上前禀报了马匹,甲胄等。这时,老丞相往右跨一步,上前道:“启禀皇上,老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般说这种话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话。皇帝也知道,但还是道:“维丞相但说无妨。”
这老丞相就是维家根基所在,维枯是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之一,家族经过这几十年下来也算是势力庞大,所以说话分量极大。这两年因为依靠他家的眞仙将军军权被夺,权势已然大不如前,朝中势力大部分已经归于姜蒙楽。
维枯大概也知道这点,说话比以往客气许多,“姜将军骁勇善战,但也难免会出现差池,若是所有兵都给姜将军带,若是——”他这话没说完,但皇帝已经明白了。维丞相是想让眞仙作为副将,也掌控一部分兵力,但现在的情势姜蒙楽是绝不会答应的。所以他才冒险在朝堂上提这件事。
皇帝思索片刻,选了个折中的说法,“维丞相所言有理,但眞将军已经数年未带过兵,不如让他先掌管一半粮草。”
闻言维枯大喜,不等任何人反驳,忙跪谢道:“皇上圣明!”眞仙好似才反应过来,只得跟着跪谢,但看起来颇不情愿。
姜蒙楽沉气,眯了眯眼。粮草多重要,他是知道的,这话一出,就限制了他多处行动。若是掌管着剩下一半粮草的官员不是他这边的,就麻烦了。将会处处受制于人。
唐海黎给维文文使了个眼色,维文文立马心领神会,抢先站了出来,大声道:“启禀皇上!父亲因为上不了这次的早朝,内心十分愧疚,很想做点什么来补偿。不如这剩下一半粮草的掌管就交给微臣代为掌管吧。”
众人窃窃私语,颇多不满。大致的话都是“这孩子乳臭未干,凭什么帮他父亲接?”“我还未听说过内阁学士掌管粮草呢!”“维家内部这怎么还对着干起来了?”……
朝堂上乱哄哄闹做一团,皇帝忙斥道:“胡闹,战场之事岂可儿戏。”
维文文低着头站了回去,手有些发抖。唐海黎站出来道:“英雄出少年。依微臣看,朝堂正是缺人之际,提拔有为之士,是必不可少的事。维内阁之子有此雄心,何不成全了他。若不是他,那么敢问,这掌管剩下一半粮草的人有谁愿意来?但说无妨。”
她这一句声音比他们都要大些,说着说着朝堂上就渐渐安静了下来。众人心里都是明白的,谁去当这个掌管粮草的人,必然就会跟另一方势力对立,这是逼着自己站队。人都是自私的,不到胜负揭晓的最后一刻,谁都不愿意先站,虽然看着姜蒙楽势力更大,谁知道会不会翻盘呢?朝堂上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皇帝面部有些僵硬,左右为难,半晌,道:“既如此,没人愿意,就维爱卿的儿子来掌管这一半粮草吧。官职是小事,朕今日就封他为正五品督管。”
维枯急道:“皇上万万不可,三思而后行啊!这,这这维文文今年不过十六,实在是有失稳妥!”
皇帝摆了摆手,随意道:“维丞相此言差矣,朕十五岁登基就已然不小了。况且这是你维家的荣耀,怎么还不愿意接受?”
“这……皇上,这不合理法——”
“维丞相才是不合理法!”唐海黎见他支支吾吾还想要辩解,直接出言打断了他,“眞仙将军出征之日也不过十七,维督管不过是去掌管粮草,有何不可?”
姜蒙楽接道:“依我看,维丞相人老了,已经不适合做丞相帮皇帝做有些决断了。老了便会神志不清,该好好颐养天年才是。”
他这话说的极不客气,甚至已经把敌意放在了脸上,却无人敢出言阻止。连皇帝也静静坐在高台上,不愿意加入这场对弈。维枯脸色发青,咬着牙道:“你你,黄毛小子,大言不惭!老臣做过的决断上至先帝,下至民生,你你敢!”
姜蒙楽悠悠然道:“为老不尊,倚老卖老。真有本事,丞相大人您去打仗可好?”
维枯直咬牙,却找不到反驳的话,他一把老骨头了如何能去打仗,何况还是个文臣。脸上的肉气得发抖,指着姜蒙楽,向高台上的皇帝,道:“他若是能大胜归来,微臣便将丞相之位让出!”
堂上一片哗然。
唐海黎挑眉,维文文偷笑。姜蒙楽微微勾着嘴唇看着维枯。维枯这一句话,可能是一时气话,但唐海黎还是更偏向于维枯是故意这么一说。从中作梗,让姜蒙楽兵败而归,借此一言,这朝堂势力就会重新转为维家。
皇帝无法调解,只得道:“如此,朕便做个见证人。爱卿们继续说正事吧。”
维枯压着一脸怒气,站回了自己的位置。所有人也都渐渐归位,闭上了嘴。等着剩下禀报出征事宜的官员挨个上前。
不多时,下了早朝。出殿的时候,众人的声音便如蚊子一样嗡嗡作响,好像很热切地讨论着什么。
维文文跟在唐海黎和姜蒙楽的身后,小声道:“姐姐,他们在讲什么?”
唐海黎答道:“一定在讲为什么丞相恼羞成怒。”
维文文追上来,继续问道:“那,姐姐知道是为什么吗?”
“没有为什么。维家不过是垂死挣扎,没落了就是没落了,还想东山再起?再找个新皇帝吧!”唐海黎轻笑一声,“维枯跟我们斗,有如螳臂当车,鸡蛋撞石头罢了。”
☆、攻易国(三)
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戈壁滩犹如在炉上烤着,灼人的热浪席卷着每一寸土地,使人喘不过气来。无边的黄沙蔓延在这片无边的土地上,风一吹,好像有人提起这黄地毯在抖动,满天扬起尘烟。地上有旋风,一股一股的,把黄沙卷起好高,像平地冒起的大烟,打着转在地上飞跑。
日近黄昏,她眼前呈现一片金色,无数道沙石涌起的皱褶如凝固的浪涛,一直延伸到远方金色的地平线。
耸立着锯齿形的沙丘在这片地上浩浩渺渺,起伏不断,人在其间,顿时显得那么渺小。密集的帐篷搭在那上面,不远处的那顶白边帐篷前站着个男子,一身深紫的薄甲战袍,勃然英姿,如琼枝一树。正是姜蒙楽,与平常不同,没了那份吊儿郎当的感觉,甚至连整日悲伤的情绪都收了起来,气势上倒也是个真将军了。她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模样的姜蒙楽…
唐海黎站在最高的那处沙丘上,往下望着。
这里就是易国的边塞,看似飞沙扬烁的一片荒芜之地。跟孟泷的城墙不同,易国边塞防守极弱,但却因条件苛刻,几乎无国想要攻打他们。
依她看来,易国看似常年干旱,实则四周沙柳类植物不少,并非极为缺水。这也是她支持姜蒙楽攻打的原因之一,没有必然的把握,她是绝不敢同意的。
那日早朝过后,他们便回了堂将宅收拾东西,让维文文也回自家去收拾收拾。给管家安排了如何照料茉耳的事,然后再三嘱咐了不可放出上合眉。既然决定了要攻打他国,就一定要快,两人一齐去收了兵,叫回归家修养的两位副将司寇和作俞,安顿了后备事宜。短短这几天,奔波于各个地方,几乎跑断了腿。
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原本唐海黎和姜蒙楽两人之间尴尬得气氛,得到了缓和。就算两人待在一起,也是赶时间论事,没那功夫想其他。
军队这一路向西北方行进,中途二人各自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即使骑着马,中间也隔了几百人的长度,行军过程中不可擅自脱离队伍,自然也无法跟他说话。
而今日,已经到了易国边塞,已经扎好了营。她作为将军府里的客卿,同时也是皇帝亲命的监军使,自然她营帐要挨着将军的营帐。
唐海黎站在沙丘上发呆。她确实是不想这么快回营帐。
片刻,远处跑来一个穿着传报兵甲的士兵,呼哧呼哧地跑上她所在的这个沙丘。待他在她面前站定之后,唐海黎才道:“何事?”
传报兵喘着气,猛拍了两下胸口,才缓过来,“左监军,我们这边至今没看见骁远将军的踪迹,我们的粮草不多了,而骁远将军还迟迟未到。将士们自己携带的水也快不够喝了,这边已经搜索了一天一夜了,没有水源!如何是好?”
唐海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现在是监军,后备粮草和水确实在她管辖范畴之内,这小兵急冲冲地跑来找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眞仙带着粮草慢行,不跟着大部队,这种事情可无法解决,告诉了她也于事无补的。问她,她问谁?
她淡淡道:“知道了,先把马匹的吃食减一半吧,这种地方也用不着。我这就去与将军商量对策,你叫他们继续搜寻水源。”
传报兵应了声是,忧心忡忡地走下了沙丘。唐海黎望天长叹,老躲着也不是个事,这都多少天了,这个身份摆在这儿的,也总得跟他见面。
硬是磨了半天,她的脚才开始动。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走下了这高高的沙丘,略过笔直站在营帐旁的姜蒙楽,假装没看见他。抬手掀起了厚厚的帐篷的布门帘子,唐海黎道:“有事要说,进来。”
两人坐进帐篷里,姜蒙楽自觉地沏了两杯茶。对于这点,一直是唐海黎所不能理解的,这是来打仗,他居然带了两罐茶叶,还因此多运了两桶水。爱喝茶可以理解,毕竟她自己就很喜欢,但……“将军,有水泡茶不如省着点救命用。”
姜蒙楽面无表情递给她一杯茶,道:“本将军,爱泡茶就泡。你喝就是。”
无奈,她只得接过尝了一口,按姜蒙楽的性子,若是不喝,怕是谈不下去了。但尝过之后,她顿了一下,又嘬了一口,然后才缓缓道:“君山银针,唐合生前最喜欢的茶。”
姜蒙楽端着茶杯的手晃了一下,“去掉‘生前’两个字。”
唐海黎就顺着他,“好的,唐合最喜欢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