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相信,待朕这面宝镜到了那两位手中,朕便是真品,这一面碎了的镜子,方才会被弃置不用,成为赝品。”
“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您这是要离开我们吗?”红娘突然省过来,惊惶地大声发问。
“傻孩子,朕不过是随这一僧一道走一遭,看看有没有机会见识见识如今皇位上的这个康熙皇帝。以后又不是不回来!”武皇的宝镜听石咏说过不少这位在位之人的特点,一直对千年之后的这位“同行”很感兴趣。
“可是,可是……”红娘的声音转小,语声里稍许带上几声饮泣之声。
“武皇陛下,我记得您提起,早年间您在他们手上,是曾被封印过的。如果我这次再将你送回他们手中,少不得又受一回封印,遭一番罪……再说了,您若是离了我们这些人,无人扶持,到时候您如何回来?万一泯然于宫中那成千上万的物件之中,到时候……到时候您叫我们到何处去寻找您?”
石咏说这话的时候,真情流露,字字为宝镜考虑,句句透着不舍之情。一时宝镜听着也无法不动容,当即放低了声音道:“咏哥儿,你其实无需如此为朕担心。朕这不还有……妙玉小师父和石崇吗?”
颁瓟斝在一旁听傻了,陡然听见武皇的宝镜提起它的名字,忍不住吃惊地问了一句:“我?”
“对,你!咏哥儿此前曾经提过,他要想办法将你送去九贝子府上,与妙玉小师父聚首,并不是什么难事。等你回到妙玉小师父身边,便立即指点她,千万不要露怯,一定要显出高深莫测的模样,并且立即想办法与朕会合……”
石咏已经顺着宝镜所说的想象下去,似乎见到了宝镜入九贝子府之后的情形,颁瓟斝指点妙玉,妙玉有宝镜在手,能时时扶乩,与宝镜沟通……那她便不用再自己装什么高人了,高人就在她身边。只是,这一切当真能顺利吗?那一僧一道是否又能容许妙玉使用风月宝鉴,而风月宝鉴的“封印”,当真不会影响镜中这一缕武皇的魂魄吗?……
“咏哥儿,朕意已决。”宝镜说出了她的决定,“朕明知此事有风险,可是朕就是这样一个人。”
石咏立在东厢的桌面跟前发了一会儿呆,终于点了点头,表示他无条件地接受武皇的决定。
“陛下,此去……请您,多保重!”石咏只觉得胸中有股子情绪在翻涌。他无论如何都会尊重文物自身的意见,但是却无法阻止他心中涌起这些离愁别绪。
“在明日之前,我还要为您最后做一些修饰!”石咏这么说着,伸手取出一小瓶无水酒精,然后取过两片紫胶,泡入无水酒精之中,开始准备虫胶漆。
“咏哥儿,你这是……”宝镜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
石咏将紫胶在无水酒精中渐渐泡开,然后开始调色。紫胶除了用作粘合剂之外,调制出的虫胶漆是一种文物修复时常用的涂料。不少出土的青铜古物被修复之后,都使用虫胶漆“上妆”,能够很好地模拟铜器的光芒与色泽,使经由后世手段修复的文物,看起来毫无修葺的痕迹,真正做到“天衣无缝”。
当初石咏用“失蜡法”铸接起了宝镜的两爿残片,所使用的铜锡合金多少与原本的镜身有些色差,以至于常人都能看出宝镜经过修铸的痕迹。但是既然宝镜想要作为“风月宝鉴”进宫,去会一会它的后辈康熙皇帝,石咏就要让它成为一枚完美的铜镜。
早年间他头回经手武皇的宝镜之时,手头还没有虫胶漆,待到傅云生给他送来了虫胶漆,那时宝镜还未回到他手中。
如今石咏小心翼翼地对照宝镜的镜身,努力调出与镜身一模一样,没有半点色差的漆色。他一面忙着,宝镜一面与颁瓟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石咏偶尔留神,便听说这两位竟是在模拟进九贝子府之后的各种状况,一起讨论该当如何应对。
“陛下,得罪了!”石咏稍稍打断这两位的谈话,然后取过砂纸,将宝镜当初那一道接缝处轻轻打磨,将当初修葺之后镜身表面形成的一部分氧化物重新打磨掉,然后再取了些调制成铜镜表面一样颜色的虫胶漆,小心翼翼地为接缝处填色。填完一面之后,石咏有取了两块木块充作支架,将宝镜翻过一面,将接缝处的颜色一点点填满。
接下来便是等这虫胶漆干透。干透之后,石咏且还需要再上一回漆,如此往复三遍,保证虫胶漆严密附着在铜镜表面,平匀而细密。这便意味着将耗去石咏一整夜的时光,于是石咏事先去向如英打了招呼,要如英先睡。
在这一整夜里,石咏果真将宝镜镜身那道接缝修得消失不见了。在此期间,宝镜也向石咏细细发问,让石咏将他所知的一切,包括各项朝政的利弊,诸位皇子阿哥的性情脾气,优点与缺点,甚至还未发生的一些事,都说与它知道。最终宝镜问起石咏自己的倾向,石咏便老实答了。
“我的想法与私人恩怨并无关系,也不是因为那位近来对我二弟曾有过照拂。”石咏扪心自问,多年来,他与雍亲王府其实并无太多交集,走得并不算近,远没有他与十三阿哥府走动得频繁,但是他私心里依旧偏向这一位,“我倾向于那一位,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一位是每日每夜都在思考着怎样能将这样庞大的一个国家顺利运转下去的……”
他承认,固然人人都有时代局限性,永远谈不上哪个选择是“最好”,但是在这个时代里,若是顾念着许许多多像他一样的普通人,顾念着他们都有妻儿老小,渴望安定,惧怕动荡,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可能只有那一位,是在诸多局限之下最优的选择。
石咏待到宝镜镜身上的虫胶漆都干透,便去东厢外墙根儿处取了点儿青苔,将苔藓抓在手里,在宝镜镜身上稍许摩擦,接着又去厨下抓了一把膛灰,尽数洒在宝镜镜面上,搓了搓,再细细吹去。
这下子宝镜镜身上那一道接缝,除了与周围镜身色泽完全贴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之外,也不会看上去簇新簇新的,似乎这面宝镜完全修复,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待到他做完这一切,武皇的宝镜还在于石崇、红娘它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家都已经预见到了分别,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互相致意。然而石咏是血肉之躯,实在是撑不住了便趴在东厢的桌上眯了一会儿,迷糊之间依稀觉得有什么人进来过,待清醒过来,他才发觉一条薄毯披在自己肩上。
“你媳妇儿对你真好!”红娘感叹了一句。
“那可不!”石咏得意了片刻,一抬头,见玻璃窗外天色已明。他立即一撑桌面,道:“陛下,我带您去松竹斋!”
武皇的宝镜却开口拒绝了,道:“先别着急!你还是按原先说的,过去给人回话,只说你无法在两日内修好,看他们急了,才提出朕这面宝镜的事,这样他们要接受起来会容易得多!”
武皇深谙人心,石咏受教,当下抱了昨日那两爿铜镜残片去了松竹斋,不一会儿急匆匆地赶回来,点头对武皇的宝镜说:“成了!”
这便是真正分别的时候了,东厢里瞬间安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武皇的宝镜沉默片刻,当即笑道:“大家,不过是瞬时的分别而已。诸位都是经历过百年千年人世沧桑变化的,须知这一点点分开的时候不过是白驹过隙。将来再见时,待朕与诸位笑谈别来之情。”
“陛下……”
“陛下,保重!”
东厢里零零散散地响起几声,毕竟没有谁真的能将武皇此去真当做是千百年之间的短暂分别。石咏心中尤为不舍,但依旧忍着离愁别绪,用一面软绸将武皇的宝镜包好,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口,带去了松竹斋。
“这实在是……完美!”
古董行的掌柜杨镜锌见了这一面被修复完好的宝镜,忍不住啧啧赞叹,同时带着钦佩的眼神望着石咏。
那一僧一道也聚在松竹斋小小的店面里,头凑着头,一起细细打量这面早已经被他们遗忘了的宝镜。那癞头和尚伸手,在原本宝镜上錾着“风月宝鉴”四个字的地方轻轻摩拭。
“这个真对不住,当初确实是我将上头錾着的四个字取下来的,可是一旦取下,没过多久便自己消失了,我怎么也找不到。所以除了那四个字之外,其余我都原样修好了。”
跛足道人在一旁,微笑着对石咏说:“不妨事,不妨事!”又问,“上回还有多少钱没给你?”
石咏茫然地道:“五两吧!”事情过去了太久,连他也记不大清了。
那跛足道人当即笑道:“小石大人现在应该也不在乎这五两银了,不如我们这两片铜镜残片就送给石大人了。”
石咏心想:这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时只见那癞头和尚一伸手,在武皇的宝镜镜身上轻轻一拂,宝镜镜身上便慢慢浮现“风月宝鉴”四个篆字。
这时宝镜突然对石咏说了一声:“咏哥儿放心,朕没事的。”
石咏偷眼看去,只见那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没有丝毫的反应。
“是你亲手将朕的宝镜修起的,所以你与朕之间的联系,再不会因法术而中断。放心吧!”宝镜极力安慰石咏,但是宝镜的声音里多少有一丝紧张,可见癞头和尚所施的法术多少对这宝镜有些影响。
待到癞头和尚施法已毕,宝镜镜身上浮现的篆字已经变成了冷硬的铜字,似乎这宝镜当初铸出的时候,镜身上就已经铸有这四个字。
这一僧一道随即向石咏与杨镜锌告辞,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离开松竹斋。
杨镜锌回头,似是要再说两句恭维石咏的话,却见石咏低头凝神着被那一僧一道留下充当尾款的铜镜残片。只见那两片残片上,早先錾着的“风月宝鉴”四个字,此刻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322章
武皇的宝镜被那一僧一道携了带走, 石咏剩下的任务便是将石崇那一枚颁瓟斝再送到妙玉身边去——这就又得找贾府帮忙了。
于是石咏去找了宝玉。宝玉听说石咏已经有法子能帮到妙玉师父,自是喜不自胜, 石咏交代他的, 他一概全答应下来, 当下请石咏在外相候, 自己回到贾府园中。
妙玉走后,栊翠庵无人主持,便自此锁住。原先栊翠庵中还有个道婆帮妙玉做些杂事的, 妙玉此去一个人都没带, 那道婆便被贾府留在了自家园中,当个杂使婆子使唤。
当初妙玉离开贾府的时候, 随身只带了些衣物, 和她日常要用的沙盘乩笔之类。她随身带着的茶具,就只有绿珠那一枚颁瓟斝, 妙玉之前所有的不少书籍与茶具, 此刻都一并锁在栊翠庵中。原本王夫人曾经起过心思, 要将妙玉的东西收入荣府库房中,毕竟妙玉的东西,没有一件不是上佳的古董。但是王夫人这点儿贪念到底被儿媳宝钗劝住。宝钗的道理, 毕竟妙玉只是被人请去算先天神数, 万一妙玉算得好,日后当真飞黄腾达了,东西指定还是要还给妙玉的,倒不如现在就做个样子出来。
就因为宝钗一句劝, 王夫人总算是忍下了那一点贪心。可谁也没想到,这日宝玉带了人,直接命人开了栊翠庵,将妙玉日常用的几件茶具,什么点犀啦、绿玉斗啦,连带那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大盏,一起都盛在一只巨大的藤箱里,并请出了一直服侍妙玉的那名道婆,由这道婆扛了那只藤箱,一起上九贝子府去,寻到当日上门“请走”妙玉的那名管事,大喇喇地说:“这是妙师父日常所用的茶具,以及日常服侍的人,当日妙师父走得匆忙。但她离了这些茶具和服侍的下人都是不行的。”
九贝子府的管事也有些懵圈,毕竟当时与荣府说得清楚,只要妙玉一人便可,不需要她带任何物事,过来这边贝子府里自然将一切安排得妥当。
但是荣府这边看似放心不下,将人和东西送过来,九贝子府的管事也不便拒绝,当下道:“人就算了,东西要一件件查验无碍,没有挟带之后,就可以收下,这边一起转交大师。”
岂料宝玉啰嗦得不行,听说要查验东西,干脆亲自将那只藤箱打开,将里面盛放茶具的囊匣一只一只尽数取出来,拿给贝子府的管事看过,一样样地向他讲述,这点犀是什么,颁瓟斝又是什么,苏轼当年在哪里一处秘府见过的珍玩……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将那管事烦了个不住,偏生是他自己提出要一样样查验所有的物事,检查没有挟带的。
待宝玉滔滔不绝地将所有各色茶具介绍完,又非常热情地对那管事说:“这位是一向服侍妙玉大师的道婆,便由她代劳,与管事一道将东西送进去吧!”
那管事心想:我可真怕了你了。他怕一旦出言拒绝,又惹宝玉再唠叨上一个时辰,赶紧道:“好好好,这位道婆请这边。”
他说着起身,又赶紧拦住正要张嘴的宝玉,说:“我丑话说在前面,将东西送进去可以,人还是要请出来的,毕竟里面自有人服侍。看在您这边巴巴地跑来一趟的份儿上,且让这道婆进去见仙师一面,以后就到此为止吧!”
说着这管事转身就走,不敢再给宝玉留半句开口的机会。
宝玉总算是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是都按石咏所说的,一一都做到了。但是此刻他回想起来,突然觉得,怎么好像妙公珍藏的茶具里,那枚颁瓟斝好像不大一样,上头苏轼刻着的那行字……怎么他原本记得好像没这么多字儿来着。
少时这道婆向妙玉交过了东西,被管事带出来,宝玉便领着婆子去见石咏。
石咏听那道婆转述,说是妙玉气色甚好,看上去一如往常,知道她应当未受苛待。他又赶紧问起:“妙玉师父收了这些茶具,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
他暗自猜想,妙玉应当能猜到他们这是辗转将颁瓟斝送进去的吧。
果然,那道婆听了就点点头,说:“妙师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日常爱用的那几件茶具都翻出来看了看。就再没说什么了。我见她忙得很,又去将沙盘拿出来,似是要准备做法呢!”
石咏一听便知,妙玉取沙盘,就是为了扶乩。想必那位已经发现了石崇的颁瓟斝回到身边,赶紧扶乩问一问这位。他想,只要颁瓟斝能将武皇宝镜的消息送给妙玉,两头能牵上线。将来那几位即便身处险地,自保应当也是无虞的。
想到这里,他赶紧谢过宝玉。宝玉却搓着手说:“石大哥,将这些茶具送给妙师父,真能帮到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