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康熙老爷子敲打人也比较委婉,用的是年羹尧的长子年熙,算是提点他,长幼伦常有序,让他不要纵着身边的人由着性子胡来。
也不知道年羹尧能不能领会康熙这拐七拐八的意思,但看着年羹尧匆匆忙忙上折子自辩的样子,朝中不少人还是觉得很舒心。八阿哥等人也自是乐得在一旁看笑话,十四阿哥人在青海,听了这消息,也给八阿哥九阿哥等人写信,说他与长子弘春八字非常相合,父子相得得很。朝中之人听说了,自然纷纷借此笑话年羹尧。
石咏偶尔会想,眼下旁人笑话年羹尧,等过几个月他们许是就笑不出来了。
年羹尧是川陕总督,节制着西北大军的粮草,又卡在十四阿哥回京的必经之路上。石咏想,若他是十四阿哥,这时候决计不会这般暗讽年羹尧。年羹尧……绝对会记仇的。
想来想去,十四阿哥这么做的理由,一来可能年羹尧被封了“定西大将军”,和他的“大将军王”有的一拼;二来么……可能是大家都觉得康熙如今身子骨还好,又是巡幸塞外,又是承德避暑的。众人都指着康熙明年能过七十万寿,却想不到……
不过,也因为康熙驾崩得太过突然,所以雍亲王的即位始终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疑团,甚至连那传位诏书上“传位十四阿哥”都能说成被改成的“传位于四阿哥”,殊不知那传位诏书有满文版本,且“十”字也没法儿轻易改成“于”字。
年羹尧上了自辩折子之后,这件事在康熙那里就被揭过了。听说年羹尧在陕西官场上消停了许多,不少老人也因此能够回去重新任职。可见此人是个非常清醒,非常懂得揣摩上意的人,是个聪明人。
不多时康熙圣驾也开拔,渐渐向西北,往科尔沁那里去。
随扈的人中,八阿哥借口身体不适,留在承德。康熙没有说半个不字,也没有过问八阿哥的病情。自从“毙鹰”事件过去之后,八阿哥就再没有得到过康熙的青睐,康熙对他,始终处于一个不闻不问的状态。八阿哥自己可能也习惯了。
而石咏则需要与一大家子人道别,他除了嘱咐家人万事小心之外,还要将死活抱着他不撒手的安安从自己脖子上揪下来,然后答应这个假小子,回头一定从蒙古给她带一点好玩的物事回来做礼物。
这次去因为要去科尔沁,康熙会亲自接见卓礼克图亲王,并在他的王府附近扎营,因此贾府与如英都托石咏捎了不少东西给亲王世子妃探春,将石咏私人的行李装得满满当当的。
石咏在这个时空里从未踏足比承德更北的地方,但是在另一个时空他是坝上草原的常客,他的马术也是在那里学的,所以塞外草原这“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令他感到很熟悉,且很亲切。只是这种风景行个数日之后,始终都一样,石咏多少便有些腻味,非常怀念日后的火车飞机高速路。
一路行去,他距离康熙圣驾较远,因此一整日也与十六阿哥打不着照面。十六阿哥随扈惯了,每次随扈都会陪伴在康熙圣驾身边。只不过这一次又多个弘历。
石咏大多数时候与十三阿哥的车驾靠得比较近。十三阿哥因为腿疾的关系,很少骑马,但偶尔会邀石咏上车与他说话。石咏发现,十三阿哥的车驾行驶在塞外的所谓“官道”上,依旧颠簸得厉害。他忙问十三阿哥因何不使用内务府准备的橡胶轮胎,十三阿哥却道:“这边路面不平坦,稍许走出几里便有轮胎破了,又要劳烦侍卫们下车更换。”
没想到这位爷竟是为了节省物力,因此牺牲了自己的舒适。
石咏待要劝,却发现这位其实也是个性子执拗,百折不弯的,既然说了不愿用橡胶轮胎,便坚持不用。石咏无奈,最后只得说:“将来总有一天,咱们会将‘皇家御道’那样的柏油路一直铺到这里,车驾轻便,奔得又快又稳……”
十三阿哥笑道:“这个好!我也盼着这么一天。”
说着他揭开了车驾的帘子,向南面望了望,道:“以前年年随扈不觉得什么,后来隔了许多年,再出来这一回,才深切觉得,当年还是年轻,觉得诸事太简单了。”
他说着伸手指指队伍前进的方向,说:“当年只觉得在塞上围猎,追风争快,能尽显我好男儿本色。后来多年留在京城,偶尔会想念,可是如今再踏上这一程,才明白过来,四哥为什么那么不喜欢随扈。”他说着忍不住露出笑容,伸手指着一行人往前的方向,学着雍亲王的口气说:“御驾一行,御前侍卫五百,护军一行,后宫随行若干,用银几何,用粮几何;召见科尔沁王公,赏银几何,赏物几何;围场围猎,用银几何,赏银几何……全都是要从咱们自己口袋里掏银子,你说他能愿意吗?”
石咏点点头,暗想:的确,正史上记载,雍亲王就算是即位称帝以后,也从来没有去围场围猎过。倒是弘历,就因为这次经历,日后便对这种远程旅游活动乐此不疲……若是能让这孩子明白雍亲王的初衷就好了。
他惦记一回弘历,晚间的时候,弘历就过来营帐这边探视。
“十三叔,石师父!”弘历进了十三阿哥的营帐,抽了抽鼻翼,忍不住叹道:“好香啊!”
石咏以前曾经做过一阵弘历的教习师父,弘历念旧,就一直管石咏叫做“师父”。
草原上天气凉爽,十三阿哥的营帐里做了羊肉锅子,用野蒜捣碎了混上香油做蘸料,自然是香得诱人。他一人独食无味,便邀了石咏过来一起食用,正好赶上弘历过来请安,十三阿哥自然吩咐给他添一双筷子。
“十三叔,皇阿玛今日教我使手铳了!”弘历坐在营帐里的矮桌跟前,挟了一片羊肉,却急切地向十三阿哥提起这件事。少年人初次见识那等威力巨大的火器,憋不住激动的心情,想要找人说一说。
十三阿哥与石咏对火铳都不陌生,十三阿哥当即笑道:“头回使那手铳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吧!”
弘历点着头道:“是呀,手臂麻了半天,根本抬不起来,只是在皇玛法跟前,那么多人盯着,不敢说便是了。”
“不过那手铳的威力,真是大!”十来岁的少年,回忆起早先见到那手铳射击,直接将一块大石崩去了半边,忍不住心生感慨。
十三阿哥听了便笑,道:“是呀,这世上怕是没旁人比你十六叔和你这位石师父更知道手铳威力的。”
石咏便也点点头,转过脸偏向弘历,指着自己右边面颊上一道已经不怎么看得出来的伤疤说:“确实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1历史上年熙是过继给了隆科多,用的理由就是年家父子相克之说。
第324章
石咏面上不打眼处有一道伤疤, 就是当年在承德被火铳所伤。当年他只是被波及而已,依旧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 只不过年深岁久, 这道疤痕早已不明显了。
“十六叔, 十六叔……也曾被伤过吗?”弘历见了石咏面上的伤痕, 已经觉得骇然,待听说十六阿哥曾经为火铳所伤,而且死里逃生, 弘历立即缠着石咏, 求他讲讲当时的情形。
还未等石咏开口,十三阿哥营帐的帘子一动, 十六阿哥闻香而至, 一面吸溜着鼻子一面说:“十三哥,茂行, 你们这真是不厚道, 这么香的锅子, 却藏私,不来叫我!”
十六阿哥似乎完全没听见营帐中的人此前在谈论什么,一屁股坐在弘历身边, 伸手自己拿了个捣了野蒜碎的香油碟, 低头一闻,满脸都是胃口大开的神色,伸手已经从锅子里挟了一片羊肉出来,送入口中。
“十六叔, ”弘历欲言又止,颇想问问前事,但又怕问得不妥,惹十六阿哥不喜。
十三阿哥便不客气地开口相询,道:“弘历想问你当初为火铳所伤的旧事。”
十六阿哥脸上的肌肉抽动一记,却继续伸筷子挟羊肉,一面挟还一面转向十三阿哥,故意提高声音问:“啊?十三哥,您说什么?”
十三阿哥登时笑了,不再重复这问话,反而朝弘历使个眼色。
弘历一下子明白了,少年人眉眼细细,望着十六阿哥,点着头小声道:“十六叔不想说的事儿,侄儿自然决计不多问的。”
十六阿哥有个“十六聋”的外号,一来他确实有时耳力不好,偶有左耳耳鸣失聪,需要针灸服药调理,二来他也想开了,听见旁人有时叫他,问他些不入耳的话,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儿,十六阿哥索性就装聋。如今在这里,十六阿哥是故技重施。
然而弘历懂事,却叫十六阿哥心肠放软,当下放下手中的碗筷,转向弘历,肃然道:“弘历,火器威力巨大,想必你白日里已经见识到了。十六叔当年遇上,几乎是九死一生,直到如今,每逢阴雨,依旧隐隐作痛,时时提醒当时的情形……”
弘历咬着唇听,这时已经有些后悔,觉得问起十六阿哥当时遇险的情形,实在太过冒失了。
“经过此事,你十六叔唯一的感受是,火器凶猛,威力无敌,施用之后几乎没有可挽回的余地,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万万不可妄用。”十六阿哥沉声向弘历解释。
弘历一面听一面点头。十三阿哥在一旁也说:“这便是《道德经》里说‘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以而用’的道理。”
石咏想了想却道:“我却以为归根究底,火器不过是各种武器之中的一种,武器并无对错善恶之分,关键是用着这些武器的人。若是人能秉持着本心,将这利器用于正道,那么武器便是用于正当;若是掌握武器的人本身就是为了侵略或是劫掠,那么便更需要正义之师,使用更加高明的武器,救民于水火。火器这东西,人无我有时,我自当慎用之;但人有我也有时,应当时时居安思危才是。”
石咏说这话,也是他有感而发。他对热兵器的接受程度必定要比十三、十六、弘历等这几位的接受度更要高些。而且一想到日后国人面对海外侵略者的洋枪洋炮,就只有土枪土炮、大刀长矛可以应对,石咏心里便不舒服。眼看着康熙皇帝本人曾亲自体验当时算是先进的各种火器,却并没有将其推广,仅仅作为了享受犬马之乐时的玩物,甚至清军军中的火器装备于一百多年之中,竟一直未有过更新换代。石咏每每思及此处,都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他这一番话说得并不激昂,只是经过考虑之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待说完,才觉得帐中一片寂静,抬头时才见十三阿哥他们都抬着头望着他不说话。
弘历听明白了石咏的意思,当即说:“师父的意思是,只要用于正道,即便是这般凶猛的利器,也应去学习去使用?”
石咏赶紧道:“在十三爷、十六爷两位面前,焉有我置喙的地方。但在我看来,确实是如此。兵器固然不可滥用,但是当用时也一定不能手软,该出手时就出手才是。”他先假谦逊了一回,但说到底那意思还是坚持的。
十六阿哥当即挥挥手,说:“茂行,你少来这一套。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年挨了那么多铅子儿的人是爷,不是你!”然而他听了石咏一席话,也有些警醒,知道这话传到康熙耳中恐怕会不妥,遂转脸对弘历道:“皇上教你使手铳,你自当好好学着。但是今日咱们这里说的这些话,你十三叔十六叔说的,和……你石师父说的这些,都盼你能记住。”
弘历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此刻听了十六阿哥的话,赶紧点点头,表示他都记住了,随后那目光,便都又转向了沸腾的锅子里上下翻腾着的羊肉。
十六阿哥哄完了小孩,也欢然提起筷子,问石咏:“这下咱们可以专心吃饭了吧?”
石咏无语,提筷子表示他完全赞成。
唯有十三阿哥坐在对面,透过锅子上方氤氲的水汽,认真打量了石咏一回,什么都没说,手中的碗已经默默放下。
这日之后,弘历自然也随康熙继续学习手铳的使用,然而他年小力弱,手铳使用起来不容易掌握好力道和准头,因此不过是了解一二而已,距离真正上手,还遥远得很。
如此这般行不多时,圣驾一行已经抵达科尔沁,在和硕卓礼克图亲王府附近扎营。康熙在此接见蒙古各部王公。石咏则找了个机会,递帖子拜见世子额尔德木图的嫡妻探春,借托的名义自然是探春娘家人随驾前来探视。
石咏以前没什么机会见过探春,但是如英与她相熟,两人感情非常好。石咏这次从承德出发,如英自是打点了不少物事,托石咏捎给探春,其中不少是汉医的药材、成药,各种植物花草的种子,甚至还有一盆名品兰草,也让石咏任劳任怨地给背到科尔沁来了。
石咏见到穿着一身蒙古服饰的探春,也见到她脸上时新的“晒伤妆”。看起来,探春在这远离故土的草原上,一样生活得颇为滋润,融入当地人的生活融入得不错。
探春也确实如如英所描述的,性格爽利,快人快语,见了石咏,当即谢过他千里迢迢,给她带来那么多需要的物资与礼物,又谢过石咏这两年里对商队的照顾。
两人寒暄几句,探春知道石咏能够逗留的时间不长,当即将商队的大管事,和她这边帮忙料理账目的一名女账房请了出来,由两人核对账目。而探春则大致与石咏谈了谈如今蒙古与中原之间往来贸易的行情,两人很快便议定了下一期商贸的重点应放在何处。探春亦对京中的玻璃厂、眼镜厂等处都有些建议,石咏素知探春对事极有见地,当下都一一记下。
一时两人简短谈完,探春有不少交由石咏再带回去的物事,有给贾府的也有给如英的,石咏一一代众人谢过。探春则将石咏送了出来。
这边世子妃探春将石咏送出来,外头正巧世子额尔德木图的两个侧妃带着她们的子女由外进来,见到探春,两个侧妃先过来行礼,接着是她们的两子一女,众人都用蒙语行礼问安,探春亦用蒙语作答,石咏的外语程度不过关,只让在一旁暗中观察。
只见探春“名下”的两子一女,对探春都颇为礼敬,管探春叫“额吉”,待探春向他们点头微笑致意之后,孩子们一起退到一边去。而额尔德木图的两个侧妃,对探春的态度都隐隐有些轻视,虽然探春的地位比她们高,可是毕竟远道而来,在此地没有半点儿根基。两个侧妃大约也没有怎么将探春放在眼里。
石咏在一旁冷眼旁观,忍不住也暗中生出些感慨——清廷对蒙古一向以拉拢为主,所以爱新觉罗家的女儿一向都是抚蒙古的命。清廷的做法很明白,就是想让爱新觉罗家的外孙们一代一代地成长起来,从而加强两族之间的纽带,世世代代将这份“亲善”保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