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点点头,道:“一定能的。”
宝玉兀自不大相信,但也别无它法,只带着那道婆离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京里就又传出消息,八阿哥九阿哥府上请来的那些“高人”被尽数遣散,其中不少人被送出京“清修”。但石咏猜测,这些人的实际情况应当是被送出城去软禁着了。毕竟城外距离畅春园更近些,且少受些约束。
而且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康熙皇帝已经宣布了四月末启程,巡幸塞外,开启新一轮“烧钱”之旅。这些“高人”们总不能一股脑儿也跟着巡幸塞外去。但是八、九两位估计又舍不得放这些人走,只能用这种法子变相软禁着,且先等到康熙回京的时候再说。
石咏觉得这对妙玉来说可能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多年修佛,她自是能忍耐这样平静寂寞的日子。而且在城外佛寺里住着,总比住在九贝子府来的安全。在那里妙玉也多少能在小范围内享有自由行动的权利,这样也许能为她创造机会,与武皇的宝镜相遇。
妙玉在暑热来临之前就已出城,入住潭柘寺清修。
虽然此间都是方外之人,当终究是男女有别,妙玉只住在潭柘寺后一处清净小院中。每日有一对老尼过来洒扫烧柴炊饭,其余一应饮食起居,皆需妙玉自己动手。妙玉经过起起落落,晓得这些不过是世间常有之事,当下也不抱怨,只在此间默默住着。
这一日,她正坐在静室中参禅,忽听屋角颁瓟斝那里传来石崇与绿珠两人的声音:“妙玉师父,妙玉师父!快请神,有人要降坛了!”
妙玉一怔,忽听小院外有人说话。她也顾不上那许多了,赶紧取出日常扶乩用的沙盘,焚香祷祝之后找了一名老尼一起过来帮她扶住乩笔。只过了片刻,只见那乩笔在沙盘中飞快地动了起来,写写画画,却不成字迹。
那老尼也是个懂的,连忙道:“小师父,您赶紧问您想问的。”
妙玉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连忙问:“降坛的是哪一位高人?”
只见那乩笔在沙盘上立即飞快地写起来:“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1”
这时候妙玉已经确知是武皇降坛了,赶紧问:“我究竟该如何寻到您,得您的指点?”
乩笔又动了两下,那劲力却突然一松,就此落在沙盘之中,一动不动。妙玉失望地抬起头,忽听她所在的小院之外有人叩门。待她与老尼一起过去开门,只见一个癞头和尚立在门口,向妙玉双手合什。他身边石阶上则坐着个跛足道人,此刻正袒胸露怀,背着身,费劲地捉身上的虱子。
“小师父,”那癞头和尚和颜悦色地开口,“好教小师父得知,我与这位道友就住在距此不远的院子里,日后大家是邻居,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提。”
妙玉循着他所指,转头望望距离她所居数十步之遥的一个荒僻院落,颇有点儿吃惊。他们这些“高人”之中,这两位的待遇明显是最差的。那癞头和尚便道:“没办法,我们来得最晚么。”
妙玉明白了,二话不说,便双手合什,冲那癞头和尚纳头行了一礼,道:“大师!大师怀中的铜镜,可否借来一观?”
癞头和尚吃惊地按按胸口,道:“你怎知我怀中揣了一枚铜镜?”
妙玉低眉道:“贫尼先师精擅先天神数,早在数年前就曾经断言,贫尼与‘风月宝鉴’有缘,将来在此必有一会。”其实颁瓟斝早已将风月宝鉴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妙玉,甚至连这一僧一道的形貌都已经向妙玉形容过了。
癞头和尚吃惊不已,瞥了一眼跛足道人,将信将疑地将怀中的铜镜取了出来,交给妙玉,道:“小师父年纪尚小,日常揽镜自照,也是寻常。但须知此镜有一事要紧……”
“不可照正面,只能照取背面,”妙玉登时接口,“先师亦曾提点,红颜槁木,不过色相之别,贫尼看去,俱是空矣。”
这癞头和尚听妙玉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再无怀疑,知道妙玉定是与这铜镜有缘,便将铜镜交与妙玉,双掌合什,道:“原本就是女子所用之物,暂且交与有缘人保管也未尝不是坏事。”
说着,这癞头和尚一提跛足道人的后颈,将他动地面上拽起来,道:“走吧,走吧,眼看着他人已经自有主张,你我还在这里蝇营狗苟,瞎忙个什么劲儿……”
说着,唠唠叨叨,一起往那破败的院落过去。
妙玉接了宝镜,赶紧命人闭了院门,自己回到禅诗中。原本已经静静伏在沙盘中的乩笔突然又动了起来,刷刷地在沙盘中落下三个字:“好样的!”
“什么,您点了我一道随扈出京?”石咏吃惊不小。
十六阿哥双手一摊,道:“怎么是我点的?明明是皇上钦点的,他老人家说了,你这么闲……”
石咏摸着后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哪里闲了?就因为得空捣鼓出了自行车,就证明他很闲么?
“唉,其实是最近蒙古那一条商路发展得不错,皇上让你去看看,蒙古那里还有什么缺的。”十六阿哥终于将他们这次去塞外的主要目的点了出来。
“你呀,就当是出京避一回暑,松快松快,别总将自己那根弦绷得太紧。”十六阿哥好言安慰,“要是实在惦记媳妇儿,那就把媳妇儿也一起带上么!”
石咏想想也是,毕竟石大娘与如英都是多年没有出过京了,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出京去松快松快。想到这里,他已经大致知道该怎么安排了。
“对了这次,三哥、八哥、十二哥、十三哥,爷,还有十七弟一起出京。皇上还命带了好几个十岁出头的皇孙。”十六阿哥最后又补了一句,教石咏知道他这次与多少大人物一起出京。
石咏想:诚亲王一直担着礼部的差事,十七阿哥则管着理藩院,十六阿哥日常随扈,十二阿哥近几年复起,也有随扈与代为祭灵之类的差事。这几位随扈都不奇怪。这次康熙皇帝竟然点了八阿哥与十三阿哥一起随扈,倒是一件稀奇的事儿。
他从十六阿哥这里听到消息,就立即着手安排。因为这次十三阿哥也一起随扈的关系,如英特地去问了十三福晋,得知十三福晋也有意一起前往承德,男人们往科尔沁去的时候,女眷们就在承德住着。十三福晋听说如英也想去,自然乐意。她膝下孩子多,如英陪着石大娘妯娌一起过去,可以稍许帮她分担一点儿压力。
两下里当即说定,石家与十三阿哥府上的女眷一起过去承德,两家合住当年老尚书马尔汉在承德的别院,顺便将别院也修整修整,免得常年没人住,院子失于打理。
女眷这边都有了着落,石喻也来告诉兄长,说他夏天暑热的时候想随老师朱轼出京走一趟。
原来朱轼一直任着左都御史,如今御史“风闻奏事”的权力已经被弱化,朱轼要上奏折弹劾朝事弊端,必须要拿出真凭实据。因此朱轼想要亲自走一趟河南、山东一带的河工,顺便带年熙与石喻这两个弟子出京,到民间去看一看。
第323章
石喻原本就认为他的见识不够广博, 书读了一肚子,但若是不能学以致用, 那就也是白搭。于是石喻铁了心要与他的老师朱轼和师兄年熙一道出京, 令王氏担心得不行。
石咏却觉得, 石喻已经快要十六岁了, 当年他独自出远门下江南,也不过比这略大一点儿,是该让这孩子自己出门历练历练去了。再者, 他与朱轼和年熙一起出门, 年熙那里,应当会有雍亲王府的人一路照应, 安全应当不用担心。但饶是如此, 石咏还是将石柱与石海父子两个全交给石喻,让这两位护着石喻出京。
此外, 石咏命李寿夫妇留在京中坐镇, 代他出面打理京中一切事宜。其余石家的仆役家人全部随石大娘、王氏与如英出京, 前往承德。
待到五月初,圣驾已经先行出发往承德去,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随扈一起前往。石咏这边则跟在圣驾后面, 算是护送家眷, 护送着十三福晋一大家子和自家女眷一起出发上承德。
石大娘与王氏已是多年没有离开过京城方圆五十里地,而如英上回来承德也要追溯到十几岁选秀之前,因此一大家子人都很兴奋。沛哥儿年纪小,由乳娘抱着, 一路上便乖乖地不哭不闹,唯有安姐儿,像是个片刻也坐不住的皮猴,一旦车驾停下就想撩开帘子往外跑,气得如英牙痒痒的,恨不得给她找根小皮绳儿拴着。连石大娘都说,安安大约是个男孩子投错胎了。
好在京城距离承德不远,行不了几日就已经到了地头。众人抵达之前,老尚书府已经有管事过来,将院子大致收拾过一番,众人一到了就能住。大家终于可以将孩子们都放在一处玩耍,大人们自忙各自的去。
石咏到此也颇为忙碌。这一次圣驾巡幸塞外,并将在科尔沁一带围猎。一向往来科尔沁与承德之间的商队,打算这次紧跟着圣驾一起北上,所以石咏少不得要陪着十六阿哥一起,在承德当地见一见商队的首脑,顺便检查一下商队备货的情形。
如今往来科尔沁,卖得最好的产品是“太阳镜”。这虽然并不出石咏的意料,但是看到一向往来科尔沁的大掌柜眼眶上顶着圆圆的两个白眼圈儿,也有些吃惊。
“您瞅着是挺怪的吧!可眼下蒙古王公们就时兴这个,这证明他们买得起这太阳镜儿,又总在外头打马狩猎,所以晒成这一副样子。”
大掌柜脸上的晒痕,自然是长年累月戴太阳镜的缘故,满脸黝黑,只有眼眶附近依旧是本来的肤色。
石咏无语,实在没想到这种在后世被欧美人士作为度假“证明”的晒痕,竟然提前三百年,在蒙古流行起来了。
不过他这“太阳镜”如今确实做出了不少花样。首先镜片就分成了好几种,有在炎炎烈日下用的,有用于早晚,日光并不强烈时的,也有可以随光线变化而变换色泽的……还有些是专门用于打猎的,遮蔽强光的同时,也避免看不清躲在暗处的猎物。
其次便是镜架,镜架的材质多用牛角羊角,但是上面的装饰则可金可玉、可玛瑙可祖母绿,若用十六阿哥的话,什么材料金贵就往上面堆什么,反正蒙古王公们出得起这钱。
十六阿哥说得不错,如今蒙古王公的确出得起这钱,而且越来越大方。来自中原的商队,不仅给他们源源不断地带来各种商品,也从他们这里买走牛羊牲畜、皮毛、马匹、药材。双方各取所需,近两年来每一年双方的贸易额都在上升。
见过行商首脑,十六阿哥心怀舒畅,伸手从荷包中取出自己惯用的鼻烟壶,凑到鼻端下闻了闻。如今这鼻烟壶也已经成了销往蒙古的拳头产品,材料大多以玻璃和铜胎珐琅彩材质为主,尤以晶莹剔透的玻璃制品最受欢迎,鼻烟壶盖儿则有金有玉,设计上也改良得更加精巧,只需拇指轻轻一弹,那鼻烟壶盖儿便自动打开,闻着混有丁香、冰片等香料的鼻烟,非常简便。
十六阿哥见石咏注意自己手中的鼻烟壶,定睛一看,才晓得他这也是一枚“外销款”的鼻烟壶,便嘻嘻笑道:“回头你到了科尔沁,你就瞧着吧,瞧瞧那些蒙古人是怎么对待这鼻烟壶的。”
然而不用等到科尔沁,石咏隔天随十六十七两位阿哥在承德见了几名特地来承德觐见“阿木古朗汗”的蒙古王公。只见来人是两名身材高壮的蒙古壮年,眼圈上都带有“晒伤妆”,见到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这两位,都是恭恭敬敬地一弯腰,各自双手奉上一枚鼻烟壶。
十七阿哥管理理藩院多时,这种情形也是见怪不怪了,当下与十六阿哥相视一笑,两人一起,也是双手接过对方的鼻烟壶,打开,稍稍倒出一些鼻烟,倒在自己的手背上,象征性地闻了闻,然后将鼻烟壶还给对方。
石咏在旁,心想:好么,如今这已经成一种礼节了!
接下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两人各自又将自己的鼻烟壶拿出来,也是双手奉给对方蒙古王公,对方接过,仔细欣赏了一番,连连点头赞好,随后也象征性地倒了一点儿鼻烟,将鼻烟壶还给这两位阿哥。他们两人将鼻烟壶收起的时候,那两名蒙古王公眼巴巴地看着,似乎很是艳羡。
十六阿哥便笑着用蒙语道:“放心,这就是最近的新品,很快就会随阿木古朗汗一行送往蒙古各部。”那两位听见,这才露出点儿笑模样,似乎终于放心。
见过这两名蒙古王公之后,石咏赶紧去商队检查了他们所带的鼻烟壶数量,见果然不少,而且新品迭出,他这才放了心。
十六阿哥也说:“你就放心吧,有唐英在,咱们这里的鼻烟壶,永远有更新更好的样式。”
这些“外销”的鼻烟壶,也大多是由唐英设计,然后由玻璃厂“来样加工”,批量生产出来的。除了玻璃鼻烟壶以外,唐英还改良了铜胎珐琅彩的工艺,用于鼻烟壶和玻璃镜子的镜盒,都是极受欢迎,只不过蒙古人更青睐玻璃制品,而铜胎珐琅彩则在广东口岸那里大受欢迎,出口订单络绎不绝。
石咏非常同意上司的话,觉得唐英这位精于业务的造办处郎中,距离他走上那作为景德镇御窑督陶官的人生巅峰,也并不遥远了。
除了与商队交流一二,石咏人在承德,多少也需留心一下京中诸事,毕竟今年已经是康熙六十一年了。如今诸皇子在外,唯有雍亲王在京中主持大局,有心人细细回想,便能发觉,近三五年,每年夏天,几乎都是雍亲王在京中留守,出京的阿哥轮流换,唯独留京的人不怎么改变。这至少表明康熙对雍亲王的态度,放他留在京中,康熙多少是放心的。
然而今年却出了一件岔子,是关于川陕总督年羹尧的,就是年羹尧此前算命的事。
早先年羹尧寻了清虚观的张道士算他与儿子年熙的八字,说是算出来两人八字犯冲,所以京里一直有传言,说年羹尧想将他的长子过继出去1。
若年熙只是年羹尧的幼子,这么做原也没什么,关键年熙是嫡长子,而且是先室所出,这样看着就实在有点儿欺负人的意味。
不晓得康熙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在批年羹尧的折子时,直接斥责年羹尧“不慈”,竟听信道听途说之言,而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年羹尧自然吓得赶紧上折子自辩,陈述他一向心怀亡妻,年熙这个儿子又是少而聪慧,他寄予厚望,万万没有想要过继出去的想法云云。
十六阿哥看完折子,笑嘻嘻地对年羹尧表示了幸灾乐祸:“皇上才不会管年羹尧的家事,不过就是年羹尧在陕西折腾得太狠,皇上有些看不过眼,随便找个理由敲打敲打而已。”
原来年羹尧在陕西肃清官场,的确是风风火火,飞快地肃清了一把,可是他随后又培植亲信,打击异己,几乎将陕西倒了个个儿。可是这位却没想到,康熙皇帝固然觉得陕西官场需要肃清,但是他并不希望肃清之后由年羹尧再一手遮天,全部放上自己人。若是如此,一旦年羹尧欲壑难填,想在陕西捞一把,那陕西岂不是与原来一样没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