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一怔,只觉康熙语意双关,既是说他知道要保养龙体,又是让石咏继续批这四个字。石咏当下接过折子,丝毫未看什么内容,只继续批上那四个字。
然而康熙却全没有休息的意思,看过一本折子,飞快地甩给石咏:“朕躬安!”
石咏:这……
康熙忽然省过来,晓得石咏只会“摹写”,还未摹过“朕躬安”这三个字,当下又在昨日已经批过的奏折中挑了挑,找出一本,丢给石咏:“照这个去摹!”
石咏打开,见是一本请安折子,大抵就是臣子们在康熙面前刷一下存在感,问候一声:皇上,您安好吗?康熙便回一句:“朕躬安!”
石咏则只能兢兢业业地揣摩好一阵,先找了张纸,试了试,才觉得有了把握,取过来在那请安折子上写下“朕躬安”三个字。
康熙看了看,也觉得和自己亲手签的差不多,隔了一会儿,又递了一本过去,这本的答复甚至略去了中间一个字:“朕安!”
石咏摇头,表示不行:他只能摹写,不能仿写,虽然从“朕躬安”到“朕安”中间只差了一个字,可是毕竟写字人都有中间连笔的习惯,不能简简单单抹掉中间一个字就算了。于是康熙只得又费劲寻了一本“朕安”的奏折给石咏做样子摹写。
一晚上,石咏大约帮着批了几十本“朕知道了”和“朕躬安”、“朕安”。待到夜深了,康熙才将需要处理的折子一一处理完,放石咏与十三阿哥出了皇帝金帐。
“茂行,我……”回到自己的营帐跟前,十三阿哥满怀歉意,对石咏说。
石咏却直接拦住了对方的话头,道:“姑父,我这边没事的,如今天色已晚,也请您多顾念身体,我这边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说着,他对十三阿哥长长一揖,转身便走,语气里多少还是流露出几分不领情。不是他不能体谅十三阿哥的苦衷,但是他至少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极不喜欢这种“老大哥在看着你”的感觉,他更加无法接受,出面操办此事的,竟然是他一向当亲长般对待的十三阿哥。
回到自己的营帐里,石咏帐中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煤油灯此刻依旧亮着。石咏走过去,盯着那盏灯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伸手旋灭了灯,倒在榻上,无情无绪,闭上眼,心想:他终究是来到了三百年前的古代。
待石咏再睁眼,营帐的布帘已经透进了些许清光,天已是大亮了。外头十六阿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茂行,茂行!别懒了,这都日上三竿了,怎么还睡着?”
石咏匆匆披衣起身,胡乱用凉水擦了一把脸,总算是清醒了些,听见十六阿哥在外头说:“快收拾收拾跟爷走,皇上说要问你通商的事,命你将直接搬到金帐旁边去。”
这康熙皇帝,在科尔沁的时候不问通商的事儿,反倒是到了这里开始问起来了,明显是个借口。但是石咏便有些尴尬,毕竟康熙皇帝的金帐附近,要么是随扈宫人的居所,要么是诚亲王等皇子皇孙的住所,夹了他一个在中间,着实不伦不类。
“对了,十三哥说是身子骨不大好,好像是腿疾又犯了。你这个做人侄女婿的,回头记着好生去探视探视,去太医那里张罗一点药物来!”十六阿哥不忘了指点石咏。
石咏心头一震,昨夜他向十三阿哥告辞的时候,心中确实是有些怨怼,但是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一位也有不小的苦衷?听着十六阿哥这么说,石咏已经等不得了,拔脚便走,一溜烟已经去了十三阿哥的营帐,竟似忘了十六阿哥。这位被他抛在身后,哎了两声,见石咏头也不回,立时忍不住嘟哝道:“这可见真是亲姑丈了!”
石咏正如十六阿哥所言,三步并作两步,已经来到了十三阿哥的营帐跟前,等不得侍卫去通秉,他一揭营帐的帘幕,已经大步迈了进去。只见十三阿哥脸色灰败,坐在榻旁,裤腿高高挽起,露出一对又红又肿的膝盖。他的随侍小厮手中正拿着一瓶药酒,准备为十三阿哥上药。
石咏一伸手,就对那小厮说:“我来吧!”
十三阿哥声音沙哑,低声道:“茂行,你……”
石咏没吱声,手再度向那小厮一伸,那小厮见他如此气势,话都没敢说就直接将药瓶塞到了石咏手里。石咏在营帐里又看了看,转头找了个小杌子,往十三阿哥跟前一坐,接过用来擦药酒的棉布,凝神往棉布上倒了一点儿药酒,小心翼翼地沾在十三阿哥的膝盖上。
他心知定是十三阿哥昨夜在康熙处,站立的时间过久,导致腿疾复发。石咏难免自责,他怎么就没想过为十三阿哥求一句情,让这一位早点去休息呢?康熙固然是勤政,这都险些半身不遂了,晚间唯一惦记着的竟还是批折子;而十三阿哥也是硬气,明明身子骨不妥当,偏也死撑着,就是不愿向康熙提出早退。这一对父子啊……
十三阿哥一挥手,命那小厮到帐外去守着,当下低声道:“茂行,昨日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他一面说着,一面闭上眼,脸上肌肉偶尔抽动,似乎在竭力忍受病痛。
“您多歇着些,不用向我解释什么!”石咏不觉心里竟有些微恼,恼自己。
他觉得昨夜自己恼得有些没道理,这是三百年前的时空,这里既有粘杆处的存在,也有三大织造上的密折,君权无时无刻不笼罩着着这世上所有的人,十三阿哥身在其中,这本就是他的职责,所作所为也是应有之义,自己又有什么权利怪责?
“只是这件事,您做来,何尝不是……”石咏费劲地斟酌,在想这话究竟应该如何表达,犹豫了片刻,才终于直白地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您在暗中为皇上做的这些事,难道就没有想过可能会损及自身么?”
他昨晚在榻上想了一宿,他终于明白了康熙交到十三阿哥手中的虎符,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权力。但任何权力都是双刃剑,十三阿哥掌握着这样一股力量,难道康熙就不会疑心十三阿哥可能暗中掣肘?既是如此,以康熙的心性,又怎么可能没有安排反制十三阿哥的措施?
石咏此刻有些不敢想,他一旦记起远在承德的妻儿,背后便一阵一阵地发寒。
“你放心,茂行!如英她们一定会安好。”十三阿哥终于从疼痛中缓过来些,低声对石咏说:“非常时候,这种事情,始终得有人去做!”
低声说出这话的时候,十三阿哥双目低垂,神态安详,可是在石咏看来,他面上却始终有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绝。
第327章
上过药酒, 十三阿哥面上痛楚之色减轻,双目低垂, 默默坐在暗影之中。
起先石咏难免为他觉得可惜, 当初曾是那样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子, 如今病体孱弱, 犹要暗中帮康熙料理那许许多多见不得光的事,简直是明珠暗投,大材小用, 且更加摧残这一位的心志。然而听了十三阿哥自述心曲, 说“总有人要去做”,石咏对这一位又有改观, 原本只觉得这位是死气沉沉地缩在暗处, 如今却觉这位是一枚明珠,即便蒙尘, 依旧是明珠。
“茂行, 今日我不在, 你自……小心些!”十三阿哥嘱咐石咏。
石咏应下,向这位道别,又暗中将随驾太医请过来, 请教一番十三阿哥的病情, 晓得蒙药当中有几样是对症的,探春当日所赠的礼物里正好有,石咏当即一点儿不剩地全取了出来,奉给太医, 命其为十三阿哥治疗。
他自己还得忙搬营帐的事儿——在众目睽睽之下,搬到了康熙的天子金帐左近,与十六阿哥比邻而居。旁人只听说是皇帝要过问商贸之事,因此召见石咏,但是他一个外臣,只是晓得些商贸琐事而已,竟得康熙如此厚待,颇令人意外。只有蒙古王公们听说了石咏的身份之后,对石咏兴趣大增,纷纷使人奉上礼物打点,卓礼克图亲王与世子额尔德木图更是止不住地套近乎,这也是石咏始料未及的。
然而在康熙那里,他却又吃了挂落,原因不外乎业务能力低下。
康熙取了他以前批的满文折子出来给石咏“摹写”,石咏这辈子还未摹写过满文,正费劲研究这些文字,忽听康熙在一旁冷森森地问:“朕写的这是什么?”
石咏老实巴交地躬身,答道:“回皇上的话,卑职不认得!”
康熙皇帝登时挂下一张脸,道:“朕记得你是内务府造办处笔帖式出身?”
石咏心想:完蛋,老底都被人翻透了。不过他既然被点来御前,又怎么可能不被人将履历一一问遍?
当下石咏硬着头皮答道:“是!但是卑职不通满文。”
康熙冷哼了一声,道:“蒙文呢?”
“也不识!”
“都不识,又做得什么笔帖式?”笔帖式原本就是负责翻译满蒙汉文字的翻译文职人员。康熙听说石咏是个外语盲,登时觉得痛心疾首,八旗下的子弟竟然不识满蒙文字,而且还顶着笔帖式的名头混进来当差,这位当皇帝的当真是气到了。
石咏赶紧提醒这位老皇帝,身体要紧,不要气坏了身子:“皇上请息怒,龙体要紧!”
康熙记起医嘱,吐了一口气,总算放缓了口气,淡淡地问:“算了,朕不与你计较。你早年失怙,没有机会进官学读书,小小年纪,便出来当差奉养寡母,朕要是再挑你的毛病,就显得是朕的不是了。”他话头一转,问:“满文……也能摹写不?”
石咏点点头。他就是有这么一手本事,就当那文字是图画,他只是临摹一幅图画而已,甭管什么文字,他都能依样画葫芦,摹写下来——文物研究人员发现三代青铜器、甚至发现殷商甲骨文时,上面的文字很大机会都是不识得的,但照样通过拓印、摹写等手段先将文字复制出来,再慢慢研究。所以他也有这么一手本是,能在完全不认识这文字的前提下,空手摹写,复制文字,这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石咏揣摩一阵,摹写了一份给康熙皇帝看过,康熙皇帝见果然是摹写得一点儿不错,宛若自己亲笔。他点点头,问:“你可知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石咏想了半天,问:“四个字的?”
康熙:“……对!”算你这小子聪明!
四个字的,就是“朕知道了”,石咏不便用皇帝的自称,于是干脆用四个字来代指。相对的,“朕躬安”是三个字,“朕安”是两个字。康熙皇帝批折子,无论是满文还是汉文,基本是都是这三个选项反反复复地使用。只要不出什么大岔子,石咏摹写的这三套,撑过木兰围场的这一阵子就应该足够了。
“你摹写朕的字,总也不能次次都摹写得一模一样,总要那里稍许改动一点,收笔时笔锋略干一点,或是笔势向别处稍许偏一偏,你这每一幅写出来都是一模一样,要是真有人比对起来,也挺怪的。”康熙将右手缩在袖中,左手伸出,将石咏写过放在一旁晾干的折子反复看着,横挑鼻子竖挑眼。
石咏苦着脸,还是那一句话:“卑职,不会仿写。”写得不一样,让他自由发挥,那就是落入仿写范畴,石咏是打死也不肯的。康熙却也拿他没办法。
康熙自从与弘历一道遇熊那次之后,表面看来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但是太医、十三阿哥以及石咏三人都知道,康熙右手颤抖,无法执笔,而且有时他的半边身体都不听使唤,恐是大病之兆。然而康熙的性子,老而弥辣,只要他还能动弹,他就不肯服老。表面上他一切如常,依旧每天指挥着儿子们主持围场的围猎,暗地里每天抓着石咏“批”折子,这位每每一看折子就看到半夜,时常盯着臣子们呈报上来的消息发怔,看过良久,才长长地叹息一声,最后命石咏代批“朕知道了”四个字上去——
只是知道了而已,却不采取行动。
于是没过两天,石咏终于又多摹写了几个字:“着雍亲王查办,钦此。”
石咏进出康熙的天子金帐多了,便发现周围人看待自己的眼光有所不同。原本见了诚亲王要老老实实行礼的,如今他刚翻下马蹄袖,诚亲王就会和蔼可亲地阻住他行礼,说:“都是亲戚,这么多礼做什么?”
魏珠待他也多少有些不同,总是石大人长石大人短的。石咏其实很想问一问上回“风月宝鉴”的事,奈何他们身在天子金帐中,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石咏心知万万不能刻意结交内侍,因此只当魏珠是个寻常“大总管”看待。
弘历就住在康熙金帐后面,由随扈的宫妃照看,打理饮食起居,石咏等闲也见不着。直至行围的最后一天,康熙在金帐之外大宴随扈众臣与蒙古王公,石咏才有机会见到了弘历。
弘历这时没有随在康熙身侧,而是一个人躲在金帐旁的高地上,背着手,默默望着面前的情景,听见脚步声,转头见是石咏过来,赶紧冲石咏点了点头,叫了声“师父”。
石咏与他并肩而立,两人都是目力很好,能清晰地看见围场盛宴的情形。只见场中燃着数堆篝火,将宴席照得明亮。几名蒙古的厨子将全羊架在木架上现烤,烤熟的羊肉现切下来,源源不断地递到酒席上去。场间觥筹交错,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这两个比较年轻,正在与蒙古王公比拼酒量,诚亲王、十二、十三这几位却对这种游戏敬谢不敏,只能在一旁干坐着。
此间有蒙古乐师奏乐,几名穿着民族服饰的女郎载歌载舞进场。场中的气氛极尽欢乐。然而石咏却听见身旁的小小少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唉——”
“怎么了,弘历阿哥?是觉得这样的场景太热闹了,不喜欢?”石咏小声问身边的孩子。
弘历赶紧摇着头道:“不,很好,弘历很是喜欢……不过想着,如果弘昼在这儿,就更好了!他一向最喜欢热闹。”
石咏没想到,弘历在此刻,所想着的,是他的弟弟弘昼。这小兄弟两人此刻的感情这样好,可是将来,却一样要被摆到互为竞争对手的地位上去,石咏难免暗中唏嘘。都说天家无骨肉手足,但仔细想想,这何尝不也是封建帝制的锅?
“师父,”石咏正在出神,身边弘历小心翼翼地往周围看了看,见确实没有任何人能听得见他们说话,便小声地说了一句,“弘历觉得很累……在皇玛法身边,皇玛法固然照顾,可每日都有这么多人盯着弘历,弘历绝不敢出半点岔子,叫别人看去了,让皇玛法失望……”